他这一生珍惜的东西很少,伤害的东西很多。
秋风萧瑟,御花园里盛开的都是秋菊,即便品种珍异,菊花毕竟是菊花,永远没有牡丹芍药的富丽华贵。唐俪辞垂袖而行,绣有团花卷草的衣袖在菊花丛中漫拂而过,染上一层淡淡的翠绿色汁液,风吹着菊花的残瓣,一地翻滚凋零。他走得很慢,从慈元殿走到翠柳小荷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杨桂华远远地跟在他身后,瞧见唐俪辞在个池塘边略略一停。那池塘里有块寿山,寿山上趴着只老蛙,在秋风中瑟索。唐俪辞走过池畔,“啪”的一声一物击在那老蛙头上,刹那间血肉模糊,杨桂华微微一惊,待他再看时,唐俪辞已头也不回地离去,冷风徐然,只有那只死蛙头顶上的一枚白玉在日下闪闪发光。
那是一枚雕做寿桃之形的羊脂白玉,只有拇指大小,但玉质细腻柔滑,少说价值也在千两,唐俪辞将它当做暗器随手掷出,射死一只老蛙,如此举动却让跟在他身后的杨桂华浑身都起了一阵寒意,此人……仿若妖魔附体,一举一动似带妖气,让人不寒而栗。
大半个时辰之后,唐俪辞终是到了翠柳小荷,这是皇宫大内之中一处偏僻的小亭。亭内有一座巨大的熏香炉,临近紫云庙,在他来到翠柳小荷之前,亭内已有一人,看那衣裙样貌正是夏荷,眼见唐俪辞到来,她给唐俪辞行了一礼,不知说了些什么,告辞而去。唐俪辞并不挽留,等夏荷离去,他从翠柳小荷的熏香炉内摸出一物,拍了拍其上的香灰,放入自己怀里。
这是在做什么?杨桂华心头微凛,瞧起来像是一场交易,但……他脑中一念尚未转完,亭内遽然有人影闪动,几道黑影自花丛中窜出,两道掌影、一道剑气一起向唐俪辞后心重穴招呼过去。杨桂华吃了一惊,但见唐俪辞回掌反击,数招之内,那三道黑影已纷纷躺下,竟是快得未发出什么声音。好身手!杨桂华眼眸微动,只听身侧依稀有极其轻微的响动,略略一侧,却见遥遥的树丛里有人一闪而去,他不假思索猫腰跟上,一时之间心无杂念,却是未能分神去想唐俪辞方才究竟在做什么。
三招之内,唐俪辞放倒了三个以黑色斗篷蒙住全身和头脸的刺客。揭开黑色斗篷,斗篷底下是三个面貌不熟的宫中侍卫。唐俪辞的白色云鞋轻轻踏在其中一人胸口,那人面容冷峻,闭上双眼,打定主意不论唐俪辞要问什么,他都绝不回答。不料只听“咯啦”一声翠响,唐俪辞什么都还未问,足下先踏断了他一根肋骨,这人“啊”的一声惨呼,猛地坐起身来,脸色惨白:“你……你……”
踏断他一根肋骨的人微笑得秀雅温柔:“痛吗?”那人恶狠狠地瞪着他:“呸!不痛……”一句话未说完“咯啦”一声,胸口的肋骨又断了一根,唐俪辞柔软修长的手指解开他胸口一枚衣扣,那人正痛得浑身大汗,突然胸膛裸露了出来,他亲眼瞧见折断的肋骨自皮肉中穿了出来,骤然大叫一声,整个人都软了,唐俪辞那只崭新的云鞋依旧踏在他胸口,伸指去解他衣上第二枚衣扣,那人如逢魔咒,全身都动弹不得。突地惨号起来:“别……别……别再……我说……我说我说……”
修长雪白的手指在他衣扣上停了下来,沿着衣扣慢慢地画了个圈,唐俪辞却不问他,回过头对着地上躺着的其他两个人微微一笑,“不知是三位听命于春桃夏荷,或是春桃夏荷听命于三位高人呢?”
“是春桃夏荷听命于我们,给芸妃下毒,然后监视她从皇上那里盗取‘绿魅’,都是她们……她们的事……”被他踩在脚下的那人一迭声地道,“但我们只是……只是看住她们的人而已,这事绝不是我们主使的,我们哪有 这么大的狗胆敢去打芸妃的主意?实在是……实在是上头交代下来,不得不为啊!”
“谁交代下来?”唐俪辞目注另外一人,那人的脸色霎时由红润变得青铁,“上头……上头就是上头,发……发药的人,他们说……那种……那种药太霸道,要用极寒至冷的药物来中和,也许会更好。”唐俪辞眼眸一动:“发药的人是谁?”
“每个月十五子时,有个背生双翼,长得犹如蝙蝠一样的怪物会飞入宫中,发放一种神药,不论是头疼脑热还是伤风咳嗽,或者是练武久无长进,吃了那药都会有奇效,所以宫中侍卫服用的人很多。”那人吞吞吐吐地道:“但那……那不是人,人哪有背生双翼,长得猪鼻子猪眼的……”唐俪辞叹了口气,柔声道:“既然你们认识背生双翼,生得犹如蝙蝠一般的怪物能治病,我想区区皮肉之伤应当不在话下。”那人脸现骇然之色,只听“咯啦”数声,唐俪辞伸足踩断了剩余两人的肋骨,三人痛得满地打滚之余,只听唐俪辞淡淡地道:“下一次,让我知晓有人对芸妃不敬,我折了他的手足塞入他嘴里去,听见了没有?”
三人忍痛答应,“嗒”的一声,唐俪辞挥手掷过一个浅绿色小玉盒子,拂袖而去。
其中一人拾起玉盒,打开一看,盒子里却是一层浅绿色泛着清香的药膏,那人呆了一呆,突然大叫一声:“青龙!”
这竟然是对断筋接骨有效的药膏之一,五夜小青龙!听说敷上这种伤药,再严重的外伤也会在五夜之内大致痊愈,这药珍贵非常,千金难买。三人看着那青龙,喜悦之情刹那间远远胜过了断骨的疼痛。
唐俪辞离开皇宫,大内蝙蝠妖之事杨桂华必会谨慎处理,今天算是他送了杨桂华一个人情。若非如此,纵然是焦士桥和杨桂华也未必摸得着那蝙蝠妖的蛛丝马迹,如此诡秘之事历经如此之久竟然尚未揭破,可见那蝙蝠妖行事谨慎小心,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而绿魅……原来有心人想用绿魅中和猩鬼九心丸的毒性,绿魅举世罕见,即使是能够中和毒性,所救之人也是寥寥,敢将主意打到皇上身上,可见其人的狂性。是谁要中和猩鬼九心丸之毒?能驱动如此多人手,必定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是谁?西方桃吗?如果是西方桃,或者是像西方桃这样武功绝高的高手,为什么不能闯入宫取珠呢?不能――是因为其人武功不够高,或者是分身无术?
猩鬼九心丸之事,时间拖延得越久,便会越复杂。唐俪辞乘上回府的马车,隔窗望着草木萧萧的管道,举手掠了下微乱的银发,阿眼……猩鬼九心丸的解药若是再不现世,局面随时都会失控,到时候谁也控制不了,猩鬼九心丸会将江湖和朝政导向哪里……谁也不知道。
但在说猩鬼九心丸的解药之前,必须先找到阿眼,而他的人又在哪里呢?沈郎魂不知所踪,那日他和阿眼两人离开之后……以他的猜测,沈郎魂不会轻易杀柳眼,但一番折辱是难免,这两人失踪之后,他让池云追查,结果池云因此而死……之后他便未再追查,柳眼竟也销声匿迹,宛如真的死了一般。
如果说……是因为他未再追查,所以柳眼当真死在沈郎魂手中,那……唐俪辞坐在车中,翻下车壁上嵌着的茶盘,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淡淡喝了一口。
那……救活傅主梅之后,大家一起死吧!方舟死了,池云死了,柳眼死了……很多他想要挽回的人、事、物,全都离他而去,失去……几乎成为一种习惯。
他很少失败,却常常失去。
唐俪辞再喝了一口茶,胜利往往得不到任何东西,赢得越多的人似乎越孤独……但胜利得不到的东西,也许死可以……
马车辘辘,走得不快不慢,夜色清寒,月光如醉。突然之间,马车停了下来:“少爷。”车夫叫了一声,“前面这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唐俪辞撩起帘幕,只见渐渐降临的夜色之中,萧瑟空旷的官道中间,伏着一个棕色长毛的巨大物体。夜风吹拂,那棕色的物体似有翅膀,伏在地上的巨大双翼随着夜风轻轻地起伏,竟似还会呼吸一般。
“少……少爷……”车夫骇得全身都软了。越是细看,越觉得那是一头怪兽。“夜里……夜里行车果然……见鬼了,我们快逃吧!那必是妖物!”唐俪辞温和地道:“不怕,我在这儿呢,我们从它旁边绕过去。”车夫定了定神,突然想起身后的少爷是个“狐妖”,说不定狐妖就专制地上那长毛的怪兽呢?但手上仍是发抖:“少……少少少爷……它……它不会突然跳起来咬我……吧?”唐俪辞柔声道:“我保证不会,绕过去,不怕。”
车夫壮起胆子,让马车从那棕色怪兽身边缓缓而过,车行越近,他便将那怪兽越看越清楚,只见月光之下,那褐色的毛发的确在随着呼吸起伏,然而越看越不像活物。似乎却是一块巨大的牛皮……马儿从怪兽的边缘绕了过去,车行到一半,突然之间骏马立起狂嘶,惨呼一声往侧摔倒,刹那分为了两半,血肉横飞,竟是被拦腰折断!那车夫长大了嘴巴,竟是吓得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然身子一轻,唐俪辞带着他冲天而起,一跃而上官道旁的大树,那车夫眼睁睁看着一把光亮的长柄大刀临空砍过,地上的长毛怪兽一跃而起,竟是一个身负双翼,绵毛奇丑的怪人,手握四尺长柄弯刀,一双精光闪烁的小眼正冷冷地看着他。
妈呀!这是什么妖怪!车夫一心只想昏去,但紧张过度,竟一时不昏,仍旧大眼瞪着那怪人,这一眼却让他看出些门道来――这人其实并非背生双翼,而是身上穿着一件极其厚重的铠甲。那铠甲乃是用一种古怪动物的皮毛制成,那动物生有双翼,这怪人也未将双翼剪去,就这么草草剥皮后穿在身上,才差点让人看做妖怪,但这人生得猪头猪脑,就算少去那双翼也和妖怪相差不远,倒也不能说被冤枉了,他呆呆地看着这妖怪,一时间觉得自己已入了地域。突然腰间一紧,唐俪辞扯下腰带将他牢牢缚在树上,随即跃下树来,转身掠向了远方。那头奇形怪状的皮毛妖怪紧追不舍,提着长柄大刀急追而上,两人几个起落就消失在车夫的视线之中。那车夫呆了半日,望着脚下那横死的马匹,头顶凄风冷月的天空:“少爷――少爷――”他扯起嗓门大叫起来:“过会儿我要怎么下去啊――”
唐俪辞白衣秀雅,他的轻功身法自是高绝,今夜他也没有和这长毛怪人动手的意思,然而越奔越快。刹那间两人已向西奔出去三里有余,那长毛怪人竟然越追越近。唐俪辞眼角微微上扬,回头一望,那怪人身穿那套看似笨重的铠甲,那铠甲上巨大的披毛肉翼在他奔走之时托起气流,将怪人沉重的身体托起了一大半,虽然做不到真的临空飞翔,却是别具妙用。那怪人对这身古怪装束十分熟悉,偶尔遇到复杂地形,还能短暂临空滑翔,比之唐俪辞自然是便利许多,眼见摆脱不了,他蓦地停住,那怪人也跟着猛地停下,身后的内翼一抖,整个人飞飘起来离地二尺有余,而后缓缓落地。
长毛怪人仍是那张古怪的猪脸,一双阴森森的小眼睛看着唐俪辞,唐俪辞却是看着他身后的那双翅膀,那会是什么?而这张奇形怪状的脸分明是张面具,面具底下的究竟是谁?轻咳一声,他对着长毛怪人微笑:“阁下可就是在宫内侍卫之间十分有名的蝙蝠妖?”长毛怪人并不说话,目光却是落在他胸前。唐俪辞探手自怀里取出刚才他从翠柳次小荷那熏香炉内带走的锦袋,柔声道:“原来阁下是为了这个而来?”他轻轻地往前一抛,那锦袋“嗒”的一声落在地上,袋口未系,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却是一串莹润的玉珠。
长毛怪人的目光刹那愤怒起来,咽喉底下发出了一声深沉嘶吼:“呃――”唐俪辞面带微笑:“这东西,若是阁下喜欢,送给阁下也无妨。”长毛怪人双拳当胸一撞,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啸,向他扑了过来。这人虽然面目不清,声音嘶哑,身手却是出奇的灵活,力大无穷,招式灵活,疾扑进攻之时身后那双肉翼带起凌厉的风声,击中亦颇伤人。唐俪辞足下轻点,退后闪避,衣袂飘荡,跌宕如仙。两人交手数十招,各自心下有数。唐俪辞眼角越发扬起,月色下看来轻略有一点笑:“地上的东西若是喜欢,尽管拿去,夜色已深,再打下去阁下难道不累吗?”他胜了这长毛怪人不止一筹,这一轻笑出口,心头突然微微一凛,有些事错了……就在他心头惊觉的一瞬间,那长毛怪人长啸一声,纵身扑上,掌指如刀往他颈项插落,唐俪辞掌切他腹部,‘啪’的一声手掌切实,一下将那怪人推了出去,“哇”的一声那怪人口吐鲜血,便在出手伤敌的同时,唐俪辞已感身后微风恻然,蓦然回身一掌向前排出,“砰”的一声双掌接实,身后偷袭之人,竟然又是一位身穿肉翼盔甲,面貌如猪的怪人!而且这一掌接实,这偷袭之人的武功比方才那位高了不少。唐俪辞心念一闪而过,方才让他警觉的就是如果所谓的蝙蝠妖只是这样有勇无谋的莽夫,如何能够让皇宫大内的侍卫俯首贴耳?果然做如此打扮的怪人不止一人,奇异的装束只是掩人耳目的手法而已。两个怪人联手围攻,唐俪辞招招防守,渐生退意。突然身后乍觉一阵寒意,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真是非常讨厌唐公子,但却是不管要做什么,都能和唐公子‘巧遇’呢……”
唐俪辞衣袖一扬,一股劲风涌出,将两个怪人各自逼退一步:“韦悲吟!”身后好整以暇,悠闲看戏的人正是韦悲吟,“我听说这种牛皮翼人和寻常人不太一样,他们惟命是从,只会吼叫,不会说话,也不会思考,不知道对付这种人,你那冠绝天下的音杀还奏不奏效?哈哈哈……”韦悲吟手指上把玩着他那把锈迹斑斑的短刀:“茶花牢那一晚,我对唐公子可是念念不忘,真是承蒙赐教了……”他阴森森地道:“我可是闭关修炼了七天,新练成了一种能闭合七窍侍卫内功心法,正想和唐公子比划比划,究竟是你的音杀厉害,还是我的新功夫了得!”在韦悲吟说话之际,唐俪辞身侧骤然又多了两名牛皮翼人,四人看起来一模一样,一样发出嘶吼,力大无穷。这些人武功都属一流,身上穿着特异铠甲。唐俪辞手中没有兵器,要一招制敌还真是不易,刹那之间陷入包围之中,白衣飘荡,瞬间有白色碎布飘起半天,恍如成形的月光,悠悠落地。
“哈哈哈……风流店这批牛皮翼人整整练了十年!十年的成效用来杀你,就算这四头猪在这里死光死绝,也不冤枉了!”韦悲吟看着那白色碎布仰天而笑,短刀刀光闪烁,如箭更似箭头那一寸三分地,眼未瞬,已到了唐俪辞心口!他就是要将他一刀戳出个窟窿来!“当”的一声,一物自唐俪辞袖中挥出,火光四溅,先架住了韦悲吟一刀,瞬间横撞直劈,点打挑刺,那四个牛皮翼人纷纷受创,各自踉跄退开数步。唐俪辞脸露浅笑,韦悲吟怒上心头,他手中握的一支铜笛,就凭这一笛在手,他也能独冠群雄!嫉妒与怨毒交加,韦悲吟一声大喝:“皇府开天!”他短刀十三行之中最凌厉的一招发了出去,刀光格立如横行直走,如木匠虔心雕刻那巍峨宫殿,富幻着鬼斧神工的奇迹,海市蜃楼般地一刀对唐俪辞胸前劈去。
“当”的一声脆响。韦悲吟一刀劈出,刀影奇幻,蓦见半片刀刃骤然倒飞掠面而过,“噗”的一声顶入管道旁的大树,他几乎是呆了一呆,才知刀到中途,刀已断!而唐俪辞是什么时候架住他这一刀,刀又是为何断的?他竟然浑然不知!就在他一呆之际,那四名牛皮翼人纷纷惨呼倒地,手足骨折,纷纷伤在唐俪辞一支铜笛之上!
这是什么样的武功!换功大法竟有如此神奇,竟然能成就近乎神迹一样的事实……韦悲吟心头却是一阵狂喜――如果能得到《往生谱》,如果能学会这种武功,以他的根基,必定是天下无敌!只是想要天下无敌之前,无论以何种手段,必须先杀了唐俪辞才是……正在这时,唐俪辞微微一晃,退后一步,伸手按住了腹部。
他依然浅笑旋然,只是落在韦悲吟眼中却是完全不一样了。“哈哈哈……”韦悲吟仰天狂笑,“一招伤五敌,唐公子,普天之下能一招断我刀刃,又能将他们四人打成这样的人只怕再也没有可!你好辣的手!好高明的功夫!不过人家说一口吃不了两个包子,一招伤五敌,对你自己来说,滋味也不好受吧?何必逞强呢……你也受伤了,今天就乖乖地把绿魅交出来,我可以让你死得很痛快,否则――”他阴森森地道:“我将你拖回去,剐碎了酿在丹方里当酒喝!”
唐俪辞的唇角微微勾起,沾血的铜笛握在手中,那鲜血自然地顺着笛身滑落,一滴、两滴……刷的一声,一柄短刀插到他肋侧,刀光闪,刹那横切、斜插、点刺、劈落、外挑五下变招一气呵成,啸声满天,刚才摔倒的牛皮翼人又跌跌撞撞地爬起,大声呼喊着横刀砍来。
倒影闪烁,人影如虹。
“啪”的一声微响。
夜空中有箭射过,黑色的箭,无声无息,如夜归的飞鸟。
鸟过无声,夜空中只有溅起的血花。
韦悲吟哈哈大笑,“哈哈哈……想不到吧?今夜为了绿魅,我们可是――”话声嘎然而止,“噗”的一声闷响,他往前扑倒,身下一大滩血渗了出来,“扑通、扑通”接连四响,身后四个牛皮翼人再次倒地,这一次,五个人都静静地躺在地上,远离皇宫的官道上满是鲜血,一只崭新的白色绣珠云鞋踏在血上,夜色微微地吹着,韦悲吟的一蓬乱发飘了下,缠绕着他的鞋底,那鞋子微略提了起来,随即踏下,将那蓬乱发和鲜血一起踩在脚下。
“我说过……”将韦悲吟的乱发踏在鞋下的人背对着射来暗箭的树,语气很平淡,近乎温雅,“我是天下第一。”
风吹树叶,沙沙微响,就在这顷刻之间,他身后的大树上已经没有人了。
敌人已经走了,唐俪辞静静地站在遍地尸体的官道上,他的左后背插着一支黑色的短箭,箭上有毒,然而中箭之后他一招穿了韦悲吟的心,再一招断了四个牛皮翼人的颈。
唐俪辞身上的白衣只溅了很少的血,微风吹来,依旧秀雅飘逸。
他拔下射入后背的箭,在韦悲吟身上檫去铜笛上的血,沿着来路缓缓离去。
二十八 微雨霏霏
碧落宫。
访兰居。
知道傅主梅喜欢兰花,宛郁月旦请他住在另一处种满兰花的庭院,傅主梅的武功同样来自于换功大法,然而出乎大家的预料,中毒之后,他并没有如唐俪辞那样对伤毒有极强的抵抗力。即使闻人壑对他施行可银针之术,他依然不断地在生病。
“傅公子,别起身,你受寒了还没好……”碧落宫的婢女韵翠端着一晚鱼汤,非常无奈地看着傅主梅蹲在桌子底下钉东西,“不管公子要做什么,吩咐我们下人来做就好,快起来吧。”
“咳咳……”傅主梅对受点小寒生点小病这种事却似乎是非常习惯。“不就是感冒……啊,不就是受寒而已,几天就好了,没事。我马上就弄好了,别……别给小月说,我怕他把这张桌子扔了,他和阿俪像,都有点浪费……钉一下就很漂亮了。”韵翠张口结舌地看着他钉,只是伺侯了傅主梅几天,她已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天已经塌下来好几次了,这位傅公子很不好意思被人伺侯,晚上洗澡热水也不让下人去打,不给人说声就自己去厨房挑水,大秋天的挑了桶冷水回来洗澡,第二日便受寒了。她端了茶点过来给他做早饭,却发现他早就起来了,把访兰居的花草都浇过一遍,屋里屋外都洗过了,早餐是和倒泔水的小厮一起吃的,看得她眼都直了。第二天一大早他早早地去厨房端清粥,却看见傅主梅和张厨子在聊天,那锅清粥竟是两个人一起煮的,又把她惊得目瞪口呆。问他为何要做这些事,傅主梅揉头发揉了半天,说给小月添了很多麻烦,能做的事他都该做啊,何况煮点清粥,扫扫地什么的,他本就天天在做。韵翠这才知道他原来是个厨子,但既然是宫主的朋友,再卑微的身份她都会尽心尽力地照顾,中午她将酒水端去的时候特地挑选了菜肴,既然是厨子,对这方面想必特别挑剔。
但那日精心挑选送去菜肴的结果是傅主梅把椅子让给她坐,不让她伺候,将菜肴吃了一半,另一半细心收好,说是留着晚上吃。韵翠见他把剩菜收了起来,几乎觉得自己要疯了,忍不住说了句晚上另有新菜,公子不必如此节俭。傅主梅揉了揉头发,也不在乎,说他吃剩下的就可以。韵翠实在忍耐不住,和他攀谈起来,才知道原来这位傅公子,从来都不是一个“公子”。
他从小就很穷,四岁的时候娘死了,十七岁时爹做生意失败,投水也死了。他读书也不多,从小就靠着给人做短工混饭吃,最穷的时候几个月没吃过肉。有一次实在饿得狠了,去偷馒头,翻进了墙却不敢偷,但还是被当做小偷抓了,受了一顿毒打。后来好不容易存够了钱想买块肉吃,肉却贵了,始终没吃成,浑浑噩噩地混到二十岁,也是在酒楼里当杂工,后来也是在酒楼里遇见了贵人,那位贵人给了他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他为了日子能好过点苦苦努力了大半年,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机会还是失去了。韵翠从小在碧落宫长大,从不知人间疾苦,听他琐琐碎碎地说着,很是吃惊。问他怎会练成一身武功,傅主梅皱起眉头想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韵翠听他颠三倒四的解释,勉强只能听到他的武功来历和唐俪辞有莫大关系,而练成武功似乎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依然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小人物,不管走到哪里,都要靠打短工为生,做得最多的还是酒楼里的杂工。
有些人天生就是强者,是枭雄,是英雄,也有些人天生就不是,宛郁月旦不会武功,傅主梅武功高强,但这两人谁是强者谁是弱者,一目了然。
然而韵翠并不讨厌傅主梅,虽然他有点目光短浅寒酸庸碌,但自己又何尝高人一筹?她不过是碧落宫里一个小小的女婢,除了不愁衣食,和傅主梅相比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世上的庸人总是比强者多,坦诚自己并不是那么与众不同,也不是那么超凡脱俗,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好了。”傅主梅从桌子下起来,很高兴地看着被他修好的桌子,“你看看你看看,怎么样?”韵翠很认真地蹲下细看那条裂缝:“真的很好……”突地门外咿呀一声微响,有人走了进来,微笑道:“在做什么?”
“宫主!”韵翠吓了一跳,宛郁月旦走路不带风声,她真是没有听见,“我们……我们只是在看……看这个桌子下面……有一只很奇怪的虫子。”傅主梅一脸紧张,见她真的没有告诉宛郁月旦这张桌子有瑕疵,顿时松了口气。
“虫子?”宛郁月旦也蹲了下来,好奇地对着桌椅:“什么虫子?”韵翠和傅主梅面面相觑:“那个……虫子啊……就是有四个翅膀,八条腿,两个头的怪虫子。”宛郁月旦伸手轻轻抚了抚桌腿:“下次看到奇怪的虫子,一定要叫我。”韵翠连连应是,宛郁月旦站了起来,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小傅,你猜这是什么?”
傅主梅已经几天没见到宛郁月旦,听说他出门去了,此时见他眼角的褶皱舒张得很漂亮,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也睁得分外好看,觉得他心情应该很好:“我猜不出来,是什么?”阿俪和小月这些人的心思,他永远都猜不到。
宛郁月旦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一块柔软的白色绸缎,绸缎顺着他打开的手指散开,露出一枚色泽柔和,微微含绿的珍珠,这珍珠比手指略大,圆润滑腻,形状和质地都是一等一的好,只是略有擦痕,并且被稍稍削去了一块。韵翠忍不住脱口惊呼:“绿魅!”
看到这样的珍珠,就算再愚钝的人也知道那是稀世珍宝,帝冕上的绿魅!
傅主梅目不转睛地看着宛郁月旦手里的珍珠,韵翠惊呼“绿魅”的时候他也脱口而出,“阿俪呢?他怎么样了?”
汴京出了天大的命案,一夜之间,五人丧命。
而更离奇的是,死去的五人之中,有四人戴着古怪的猪头面具,军巡捕接到消息去收尸的时候,把那四人脸上的面具扯了下来,结果让人大吃一惊。这四个已经死去,衣着古怪的猪头人,竟是十几年前失踪的两对江湖侠侣,一贯素有侠名,当下议论四起,不知究竟是谁如此狠毒,竟然将这四人弄成如此模样,然后害死,而死去的另外一人更是激起轩然大波,竟是“九门道”韦悲吟。
这人杀人无数,犯下不计其数的命案,军巡捕也早有耳闻,只是对这等江湖高人无可奈何,他突然暴毙,人人大喜过望,只是究竟是谁一刀挖了韦悲吟的心?又是谁折断了那两对江湖侠侣的脖子?
杀这五人的人,究竟是正是邪?能杀这五人的人,究竟是人是鬼?军巡捕马不停蹄调查所有线索,而皇宫大内暗潮汹涌自不必说,杨桂华对这起凶案分外在意,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巨细无遗地追查整件事的种种细节,包括整条官道上的散居的村民百胜。
皇上对此大为震怒 ,有人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公然杀人,手段极端残忍,而且弃尸官道影响甚大,甚至距离宫城不到五里之遥,凶手如不伏法,朝廷颜面何在?当下连下数道圣旨,调动刑部大理寺配合焦士桥主查此案。
事情传得很快,朝野一片哗然,上至朝臣,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在议论这件惊天奇案。
距离洛阳城十里外的官道。
昨夜后半夜下了一场微雨,官道两旁的草木树林都潮湿不堪,来往的行人稀少。这几日都不是赶集的日子,暮秋时节,,官道两旁分外的凄冷,遍地的野草黄萎萧索,落叶纷纷,四处都是一副残破落败的景象。
潮湿凌乱的矮树丛中,有人倚树而坐,微闭着眼睛。
他的脸色很白,一身白衣在雨水杂草中已是脏乱不堪,更染有半身血迹,正是昨夜连杀五人的唐俪辞。
杀人之后,他便一直没能离开这条官道。勉强走了几十里路。虽然及时返回国丈府,毕竟他是人非神,心有余而力不足,杨桂华遭人在这条道上来回搜索了几次,但凭禁卫军那些杂兵又怎么摸索得到他的行踪?结果是满城风雨追查杀人凶手,唐俪辞却是一直坐在距离他杀人之处数十里外的树丛之中,淋了一夜的微雨。
昨夜……他其实没有预计要杀人,在汴京城外动手,在皇上的眼皮底下杀人,为了五条不相干的人命,冒拖累自己和国丈府的风险,殊为不值。但韦悲吟咄咄逼人,风流店要夺绿魅珠,势在必得,不得已之下,他连杀五人。
杀人……并不算什么,唐俪辞倚树而坐,闭着眼睛,这里距离碧落宫很近,昨夜下雨之前他已将绿魅缚在信鸟身上,让它带回碧落宫,此时想必早已到了宛郁月旦手上。此珠落入宛郁月旦手中,能发挥极大的作用,远不只是就三条人的性命而已……但当然,对宛郁月旦来说,救人是他的目的,其他乃是其次。
他绝不会死了。
即使只是个头脑笨拙,窝囊有无能的傻瓜,即使一直都很想用自己的五根手指一寸一分将他掐死,即使从来都不明白这么愚蠢庸俗的人怎么还能一直活下去?即使为了救这种人让自己染一身的血很不值,但……总还是要救他的。
他不会再失去任何同伴,至于已经失去的……总有办法可以挽回,只要他拼命,只要他相信,只要他不放弃。
一切或许都可以重来。
“滴答”一声,冰冷的雨水自树叶上滴落。溅上他的衣裳,他的白衣早已湿透,甚至白衣上的血迹已被雨水洗去了大半,秋叶的清寒入衣入骨。唐俪辞一动不动地坐着,浸透骨髓的凉意,让人觉得他在享受着一种恣情的快意。
一把淡紫色的油伞冉冉自远方而来,撑伞的人沿着官道慢慢地走着,这里距离洛阳尚有距离,附近也无村落,唐俪辞睁开眼睛,看着那淡紫色的伞面花一般在微雨中晃动,左顾右盼,仿佛在寻找什么。
紫色的伞走了很久,慢慢来到了他身边的树丛,撑伞的人站住了,那柄伞移到了他的头顶,伞下是一张很熟悉的面孔,清秀而不妖冶,眼神很清澈,有点倦,看着唐俪辞的眼睛,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淡淡一笑。
“你回去吧。”他的语气很平静。
撑伞的女子答非所问,柔和地道:“昨夜官兵将汴京和洛阳各家各户都搜查了一遍,说是要抓夜杀五人的凶手。我想……韦悲吟那样的人物,不会轻易死在其他人手上。”她弯下腰来凝视着他,“带人搜查的是杨先生,我想对于杀人者是谁,他和我一样心知肚明……但他既然要到处搜查,那就是说明第一他找不到你,第二他也不愿找到你。我问他你的消息,他很惊讶你我相识,说昨日他还和你在宫中相遇,说你……出手杀了一只青蛙,之后便各自离去。”她缓缓地道:“我想你杀蛙之事给了他很深的印象……”
唐俪辞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觉得和她谈论那只青蛙全然是浪费口舌:“回去吧,秋雨寒重,荒郊野外,没什么可待的。”撑伞的女子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她道:“你杀了它,因为你可怜它。”
唐俪辞的目中掠过一抹浓重的煞气,一动不动地盯着撑伞女子的眼睛,之间她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我对杨先生说那不表示你是一个嗜杀成性的怪人,唐公子步入江湖,对抗风流店,伤余泣风杀韦悲吟,救了很多人……日后会救更多的人。他说你杀了青蛙,杀了池云,那仿佛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我说……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承担牺牲……你担起了很多……大家不能都只看你杀人,而看不到你失去……谁做得到呢?我做不到他做不到大家都做不到你做到了,那不能表示你是个怪人……”
唐俪辞不置可否,除了方才目中掠过的那抹煞气,他看起来一直很平静:“回去吧。”他还是那句话,语气甚至很温柔,“秋风寒重,再站下去会受寒的。”
阿谁缓缓站直:“跟我回去。”她的语气也很平静。
唐俪辞不答,身周风飘雨散,他的面颊在风雨中分外清寒孤僻。
“唐俪辞!”她低声叱了一声,“世上难道只有你施恩给别人,别人不得不接受,而没有你受谁相助的道理吗?既然你当阿谁是朋友,既然你坐在这里不能回国丈府,既然我找到了你,你当然要跟我走!继续坐下去,难道你指望杨桂华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你?还是指望所有的敌人统统变成瞎子看不见你的处境也都放你一马?还是你以为在这种风雨里坐下去,你的伤很快就能好?还是说――觉得受阿谁的恩惠会辱没了你?”她低声问,“你看不起我,是不是?”
这次唐俪辞笑了一笑,笑的意思,就是承认。
阿谁撑着淡紫色的油伞,亭亭站在风雨中,唐俪辞不再看她,闭上了眼睛。
她一直站着,并不走。
风雨渐渐大了,两个人的衣袂一湿再湿,都早已滴出水来,过了很久的时间,久得让唐俪辞确定她不会走。终于柔声道:“阿谁,你是个好姑娘,我说过喜欢你,希望你过得好,也说过希望你对我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地爬上我的床为我生为我死……但是……”他说得很平静,“男人对女人有欲望,并不代表看得起她,也不代表要娶她为妻,难道以你的阅历仍然不明白?”
“我明白……”她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缓地道:“男人对女人有欲望,很多……是出于虚荣。”唐俪辞微笑了:“你是个很美的女人,有天生内秀之相,知书达理,逆来顺受,不会攀附哪一个男人,越是这样的女人,越容易令人想征服……郝文侯掳你,是因为你不屈,柳眼迷恋你,是因为你淡薄,我对你好,是因为你心里没有我。”他的语气越发心平气和。“阿谁,谁也没有尊重过你,因为谁也没有看得起你。男人其实并没有不同……对你,郝文侯是强暴,柳眼是凌辱,而我……不过是嫖娼而已。”睁开眼睛,他的眉眼都微笑得很文雅,“高雅的嫖娼而已。”
“啪啦”一声天空闪过了霹雳,阿谁的脸色在风雨中分外的苍白:“我知道唐公子说的是真心话。”唐俪辞眼前紫影一瓢,她弃去了那柄油伞,扶住了他的肩头,“风雨大了,走吧。”
他依旧坐着不动,雨水顺着银灰色的长发滑入衣襟,冰凉沁骨。阿谁用力地想把他扶起来:“再坐下去你我都受不了,雨太大了。”
雨太大了,雨伞已经挡不住。
“走吧。”
“你求我。”唐俪辞的语气和方才一样文雅温柔,“你求我带你走,你求我带你走。”
阿谁默然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求唐公子带我……回家。”
刹那腰间一紧,唐俪辞拦住了她的腰,她只觉身侧风雨一时凄厉,树木模糊,整个人就似飘了起来,往无边无际的暮霭中疾飞而去。
唐俪辞的身上是一片冰凉,她紧搂着他的肩头,过了好一会儿,似有所觉,抬起手来,手心里鲜红耀目,是满手的血。
高雅的嫖娼……
家妓就是家妓,婢女就是婢女。
风雨交加,愈摧愈急,一路上疾行,在她的感觉风狂如暴,雨打得她睁不开眼睛,耳畔哗啦的杂音,似乎是树木摇晃倾倒之声。十里的路程不过多时就已走完,等她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已经是杏阳书坊的后院。
唐俪辞的一袭白衣被雨洗得很白,看不出染血的痕迹,银灰色的长发披落了下来,雨湿之后越显顺滑,风雨中仍然站得很直,若不是明知他伤重,是根本看不出他有伤的吧……阿谁站直了身子,嘴唇微动,尚未开口,唐俪辞微微一笑:“求我到你家来,就让我站在门口吗?”
阿谁微微一顿,没有回答,打开了后门,家里并没有人,凤凤不在。唐俪辞踏入门来:“凤凤呢?”阿谁低声叹了一声道:“我把他寄在刘大妈家里,过会儿就要抱回来了,你……你先在客房里坐下吧。”她匆匆推开门,往刘大妈家走去。
凤凤在刘大妈家玩得很是开心,撕掉了刘家的窗纸,又打破了几个鸡蛋。刘大妈又是心疼又是骂,却总也舍不得在凤凤身上狠狠地揍几下。阿谁抱回凤凤的时候他还是笑得咯咯作响,咿咿呀呀地叫着,将人打得生疼,刚才在刘家胡闹的时候刘大妈必定吃了不少苦头。她心下甚是歉然,连声道歉,暗忖日后刘大妈如有困难,定要好好报答。
折返回家,她在门口微微停了一下,唐公子……不愿受一个娼妓的恩惠,他心情好的时候可以与所谓的娼妓倾心交谈,把酒言欢,但……在他心中,从来没有把她当成真正的朋友。即使伤重无法泰然自若,他依然要维持姿态,否则……就会觉得很不堪……
她怔怔地站在门口,被视为“娼妓”……他同样觉得很不堪,但人总是重视自己的感受,看不到其他人的悲哀。
要维持一份情谊很难,要哦伤害别人始终是很容易,甚至不需要有心。
“咿唔……唔……唔……”凤凤见她站在门口不进去,奇怪地抓着她的头发,用力地扯着,“妞……”他仍然不会叫娘,对着她也叫“妞妞”。阿谁淡淡一笑,摸了摸凤凤的背,轻轻地走了进去。
她觉得唐俪辞该在休息了,踏进门去,轻轻关上了房门,举目向客房里张望。
客房的地下有点点滴滴的斑迹,是血,她放轻脚步缓缓往里一探,唐俪辞之事对桌支颔,闭上了眼睛。那身潮湿的白衣还穿在身上,背后一片新鲜的血红在缓缓晕开,显然是受了伤,点点滴滴的雨水混合着鲜血滴落在地上,他闭目支颔,神情却很温和沉静。
仿佛只是微倦了稍稍打盹一样,随时都可以醒来,随时都可以离开。
微微张开了口,她想说什么,但终究是没有说,抱着凤凤她轻轻带上了客房的房门,转身回自己房间去。凤凤好奇地看着唐俪辞的房门,粉嫩的小手指指着客房的房门,“唔……唔唔……”阿谁将他抱回房里,给他换了身衣服洗了洗澡,端水出来的时候,唐俪辞房里没有半点动静。
他显然还坐在桌边假寐,并未移动。阿谁望着那房门轻轻叹了口气,口吃启动,却仍是没有说话,想劝他换身衣服,想叫他上床休息,想问他伤得如何……要不要请大夫。但是那温雅的神情面前,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雅的嫖娼……
平静的表情,温柔的言语,说出这五个字的时候,他们之间已经不是朋友,隔阂隔得太清楚太远,远得连一句寻常的关怀都太僭越,只能沉默。
屋外的风雨很大,夹杂着电闪雷鸣。凤凤对着客房的方向咿咿呀呀说了半天,见阿谁并不回应,只好委屈地闭嘴,又过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左邻右舍都已睡下,自半闭的窗户看去,点灯的屋宇寥寥无几,夜色黑而凄厉,风雨声如呼啸马奔,震得整间房屋都似在摇晃。她望着窗外,听着风雨,坐了很久,很久之后微微一笑,她竟不知道自己是该睡,还是不睡。
“笃笃笃……”门外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阿谁怔了一怔,站起身来,这种雨夜难道官兵还会趁夜找上门来?是又来巡查可疑的陌生人,还是杨桂华改变了主意,特地遣人来这里找唐俪辞?疑惑之间,她仍是打开了门。
门外是个穿着黑衣的少女,容色很是漂亮,腰侧悬着一柄长剑,见她开门,笑容便很灿烂:“我们可以在这里借住一宿吗?好大的风雨,错过宿头,都不知道去哪里吃饭,也走错路啦!”阿谁报以温柔的微笑:“姑娘是……”
“我姓玉,叫玉团儿。”门外的姑娘很大方,“我们是三个人,走来走去也只看到你家里有灯光,能借住吗?”
“三个人?”阿谁微微沉吟,打开大门,“寒舍地方狭小,若是几位不弃,勉强在厅中避雨吧。”杏阳书坊并不答,她也非书坊的主人,这书坊的主人姓余,自己住在城西。平如书坊由阿谁打理,也让她住在后院。阿谁在这后院长大,也算是余老的半个养女,但书坊毕竟并非豪门,后院只有三个房间,一间客房,一件卧房,还有一间不大的厅堂。
门外的黑衣少女盈盈而笑,笑容不见半分忧愁,回头招呼:“你们进来吧,这位姐姐很好,让我们住呢!”阿谁退了几步,让开位置,看了紧闭的客房门一眼,唐俪辞在里面,依然毫无声息。
门外走进一个黄衣男子,颈后插着一柄红色羽扇,背上背着一位黑衣人。她瞧了那黑衣人一眼,那人黑衣蒙面,伏在黄衣人背上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一双腿摇摇晃晃,却是断了。那黄衣人却是潇洒,虽然遍身湿透,仍是哈哈一笑:“冒昧打扰,姑娘切勿见怪,但不知此地有馒头包子否?我等远自少林寺而来,一路上赶路逃命,慌不择路,已有两顿未进食了。”
“逃命?”阿谁微微一怔,听这人说话的口吻必定是江湖中人了,“家里没有馒头包子,如果三位不嫌弃,我下厨做点素面。”她并未去猜测这突如其来的三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无论是敌是友,无论这三人想做什么她都无法抵挡,将来人想象得单纯和善又有何不可?她转身往厨房走去,伏在黄衣人背后的黑衣人听见她说话的语气,浑身一震,蓦地抬起头来。
这夜半敲门的三人自是柳眼、玉团儿和方平斋。自少林寺方丈会结束之后,方平斋在会上扬言要夺方丈之位,引得人人侧目,少林寺达摩院派下僧侣追踪方平斋三人,意图查明这三人的身份来历,方平斋本是不在乎有光头和尚形影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但柳眼毁容断足之事已经被宣扬开去,只怕光头和尚跟得久了认出柳眼的身份,这几天方平斋带着柳眼和玉团儿两人东躲西藏,自嵩山逃命似的直奔洛阳,好不容易摆脱跟踪的少林和尚,却撞上大雷雨,半夜三更无处落脚,瞧见一户人家亮着灯火,只得上前敲门求助,无巧不巧,他们敲开的是阿谁的房门。
柳眼蓦然抬起头来,他听见了阿谁的声音,这里是――他的目光透过蒙面黑纱,瞧见平淡无奇的桌椅摆设,简陋的厅堂里甚至连张佛图都没有贴,但……但他仍然感觉得到,这里有阿谁的气息。
他从郝文侯家里把她带走,那时候她是郝文侯的家妓,他从来没有问过她没有被掳为家妓之前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阿谁自己也从来不说从前。
从前……是些没有意义的故事,记得越清楚,越不肯放弃的,伤感就越多。
“喂!你想下来吗?”玉团儿瞧见了他抬起头,“饿了吗?”方平斋将他放在椅上,“你猜方才那位美女做出来的是佳肴还是――滋味新鲜的异味?”柳眼不答,过了一会儿,突然提高声音,大叫一声:“阿谁!”
“当啷”一声,厨房里一声脆响,玉团儿和方平斋一起呆了一呆,只见柳眼厉声道:“出来!”厨房里安静了片刻,方才那位紫衣女子缓缓走了出来,脸色有丝苍白:“你……你……”
“我什么?”柳眼冷冰冰地道,“我不在了,你就可以回家了吗?谁准你回家?谁准你离开?谁说我败了我失踪了我毁容我断了一双腿废了一身武功――你就可以不再是我的狗?”他对着阿谁撩起面纱,露出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过来!”
阿谁呆呆地看着柳眼那张形状可怖的脸,今夜她的思绪本就恍惚,在这刹那之间心中一片空白,张了张唇,却不知说什么好。
她曾被他所救,她曾受他凌辱……他们之间,甚至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而他不知道,她因他受怨恨嫉妒,她又因他受毒打虐待,但乍然详见,她心中却无千言万语,唯是一片空白。
她从来没有恨过这个男子,但也从来没有爱过这个男子。
“过来!”柳眼“砰”的一声拍了下桌子,声势喧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