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未及开口询问,白妗妗掏出伤药,递给乌珏急道:“那血月果然狠戾,我夫妇二人放了迷烟堵上暗门,不知能挡她多久。”
所幸密道黑暗狭窄,纵然血月想要伤人,只怕也施展不开。御非胸前这道伤口虽长,但不甚深,他摇首苦笑:“血月神兵名不虚传,若是再往前半寸…御某果真是不中用了。”
我遍体生寒,想到跟那九重幽宫臭名昭著的杀手只有一墙之隔,不禁便向曲徵身畔靠了靠。他趁众人不查,飞速在俞兮颈侧一拂,便见她悠悠睁开了眼睛,似浑然不觉被点过穴道。
御非伤口处理过,俞兮亦醒了,众人便围在一起商讨下一步。
言谈中我大约知晓,御非见我二人被暗门隔开,另一畔又有人跟踪,当下心急如焚,几经周折寻了暗门一路折回,暗门之后的此处,走廊宽阔,更有石室和火把,相比之下,那密道却更像是副间。乌珏曾问为何一开始不走此处,御非解释道:此主道的出口是处瀑布,而副间则通往谷外,且更隐蔽适合躲藏。
此时众人商议好了,回暗道里是万万不能,只好从这主道寻那瀑布口,探了情形再做打算。御临风仍是阴着脸,他爹爹为救他受了伤,却不见这货有甚担忧。我收回目光,忽见曲徵瞧着我,眸色沉静悠然,半晌垂了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百万…”
这两个字说得深情款款,我背后炸了一片毛,迟疑道:“作…作甚?”
他低声一笑:“我饿了。”
…
饿了就直说好咩!做这副情窦初开的德行是想怎样!
俞兮立时道:“曲公子,我这有…”
“给你。”我当机立断的掏出之前险些咯掉牙的糕点,咳了一声上前去,隔开俞兮的目光,不怀好意道:“快吃罢。”
曲徵接过来,打开了端详半晌,我盼他赶紧送进嘴中,便眼也不眨的瞧着,却听他淡道:“这点心…像是圆月酥罢。”
其余人见曲徵拿了糕点,也都纷纷掏了出来,白妗妗看了一眼,点头道:“是圆月酥。”
“想不到中秋过了已有月余,桃源谷竟还存着圆月酥。”曲徵微微一笑:“一定极是美味。”
美味个甚,牙都要掉了,像是放了很多年…
我思及此处,心中忽然咯噔一下,抬眼去看曲徵,御非在他不远的地方,却不知是不是失血的缘故,脸色一片煞白。
按照中原风俗,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家家户户都会吃月饼与圆月酥,桃源谷大约也不例外。御非曾说这糕点是他匆忙之余从房中随便拿的,此时已是十月初了,他的房中,为何会有中秋时的糕点,且显然已不能吃了。
这糕点中,有些确是新鲜,只这圆月酥是放了太久的。白妗妗已咬了一口,皱起眉道:“若是中秋时的…”
她怔了怔,随即去看乌珏,夫妻二人交换了一下目光。我心头蹿过一个诡异的念头,只是脑中纷杂之事太多,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中秋、八月十五、放了很久的圆月酥。
成婚、九幽令、正副颠倒的暗道。
我瞧着曲徵,他亦望着我,目光似有深意。
——这桩事情,很不对。
——桃源谷,血月,成婚,都不对。
醇澈的声音在脑中不断回响,我怔了怔,抢过那圆月酥,转而向御家父子看去。
常理来论,桃源谷主房中,确是不会有中秋节剩下的糕点。
可是,倘若这糕点并不是剩下的,倘若这糕点——早在中秋节时,便已经在暗道中了呢?
这般想来,有些微小的疑点和状况便一一解释得通。若糕点是中秋时便放的,只能证明那时御非已做好了入暗道的打算,桃源谷久负盛名,虽风云庄没落,御非仍是威震一方,他为何要做这般打算?
难道…难道桃源谷早在中秋之前,已然收到了九幽令?是以大婚次日的那场晚宴,血月出现以及掷出九幽令,全是御非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这般推断,也并不是无迹可寻。首先,晚宴那日,血月出现得毫无征兆,而桃源谷的弟子也毫无折损,甚至没有受伤的,委实不符合血月狠辣的行事作风;其次,在九重幽宫腥风血雨的传闻中,从未听说过收到九幽令的人第二日便被加害,这中间相隔的时间不过短短一日不到,委实太反常了些;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旁人未必得知,我却十分清楚。
那神兵血月,我定是见过的。否则今日也不会一见之下便傻在地上动也不会动,若晚宴那日亦是真正的血月刀,何以我半分感觉都没有?
种种细枝末节交织起来,我却更加疑惑了,这么做,于桃源谷有何好处?若想做戏与我们看,何不挑在婚宴那日,在场都是英雄豪杰——
“御兄…”乌珏忽道:“你我数十年交情,可还有甚不能直言?”
“乌兄弟何出此言。”御非苦苦一笑:“御某已是如今这个境地,怎还有心思与你——”
“这九幽令,当真是昨日才送来的么?”白妗妗性子爽朗心直口快,想必她亦想通了个中缘故,直截了当道:“御大哥,我只问你,这许多年了,为何…为何如今才想与小徒结亲?”
这言语掷地有声,如同一道炸雷,我登时懵了,呆呆向御非瞧去。
听起来荒诞,却是极为合理的。桃源谷收到了九幽令一筹莫展,某种原因使御非不愿将此事公开,欲要黑白无常客相帮却不敢明说,便定下亲事,成婚后再佯装收到九幽令,如此一来,乌珏与白妗妗自不会放着爱徒不管了。
故,慕秋的婚事,她倾注了满心情意的郎君,御临风的虚与委蛇与婚后性情大变,这其间种种,不过是他父子想利用黑白无常客抵挡九重幽宫的一件利器?
不愧是桃源谷主,好策略,好计谋。我心中这般想着,面上却再也掩不住怒色,直直站起身道:“枉你一代宗师,竟做出如此阴损之事…你,你教慕秋今后如何自处?!”
御非张了张嘴,却甚么也说不出,一瞬间像是苍老了十岁。曲徵微微扯了我一下,低声道:“如今事态未明,百万你须冷静些,莫忘了…还有人在茶中下了药。”
此下药一事,众人本欲待脱难后再行深究,他声音极轻,却霎时一语中的。在我们这七人中间,不但有圈套和欺骗,极有可能还有一个细作。
乌珏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俞兮身上,想她一回来茶水便出了问题,且刚才晕得也很奇怪,是以便怀疑到了她哪里。他顿了顿刚要发问,便听御临风冷道:“不用猜了,那药…是我下的。”
“风儿!”御非急道:“你…”
“爹。”御临风淡道:“事到如今,还有甚么不能说?”
石室一派寂静,所有人都盯着御非苍白的面庞。御临风从怀中掏出一跟几寸长的小竹筒,放在乌珏身前,沉声道:“乌大侠,打开瞧瞧罢。”
白妗妗伸手将那竹筒打开,从中拿出一张微黄的纸来,只瞧了一眼便瞪圆了眼睛:“这…这是…”
“现下你知道,我爹为何不敢让各大派知晓此事了么?”御临风波澜不惊的道:“若江湖皆知,桃源谷被发了九幽令,是因藏有璞元真经的残页,后果将会如何?”
☆、18瀑布
满室皆默然。
我震惊的盯着那泛黄的书页,上面是一种古老的字体,完全看不懂是是甚内容。这便是真正的璞元真经?我不禁去瞧曲徵,却见他敛了眉目毫无异色,似乎早就料到会如此。
乌珏忍不住道:“这…这果真是璞元真经?”
“四年前,上任血月叛逃九重幽,曾在此密道处落了这张残页。”御临风缓缓道:“这残页满是古字,无头无尾,怎知是甚内容?”
俞兮状似无意的瞧了我一眼,轻道:“可数日前亦有传言——”
“当时我桃源谷自顾不暇,只盼离璞元真经越远越好,怎有心思去趟这趟浑水?”御临风凝眉道:“且我与金氏镖局结亲在前,只盼金姑娘引了那贼人的注意,方可独善其身。”
“金氏镖局亦是为人暗害,否则小小的一只镖,怎会次日便漏了消息。”白妗妗立时接口。俞兮忽道:“金姑娘,那璞元真经上的字,可如这残页一般?”
我被点了名,先是怔了怔,随后便是一阵心虚。那经是假的,字当然也不一样。然眼下除了曲徵,其他人等,甚至连御非也定定将我望着,想来这东西害了桃源谷,他亦想知道它到底是不是璞元真经。
“这…呃,金氏镖局的规矩,不可擅自翻看金主物事。”
我面不改色的扯了谎,刚刚在心中吁了口气,便听俞兮继续道:“这还不简单么,拿出来瞧瞧便知。”
我下意识的摸了摸缝在衣裳里的假经,神色颇有些惊慌,还未想好对策,曲徵淡淡一笑:“既得真经,又怎会随身携带。百万一时寻不到那青松客,我亦不敢妄自翻阅,便托本门弟子带回瞿门请师父定夺了。”
…
他目光沉澈,将一件根本从未发生的事情说得有条有理,不但抬了瞿简这尊大佛出来,还顺带自圆其说堵了他人的嘴。
我无限**的瞧着曲徵,不愧是曲狐狸,这,这才是扯谎的最高境界!
既是他这般说了,其余四人也没有怀疑,气氛一时冷了下来。
御非沉默半晌,终于微微一声叹息,苍凉道:“御某纵横江湖数十载,若是二十五年前,就算敌不过九重幽宫,桃源谷又有何惧?!”
这言语间,依稀可见御非当年英姿勃发的模样,可惜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如今英雄迟暮亦显得有些悲哀了。
他顿了顿,面色愈发凄然:“乌兄弟,是我对不住你夫妇。”
你最对不起的是慕秋好不好?!我愤怒的张了嘴,还未出声便被曲徵拦了,只得瞪了他一眼扭过了头。
“御兄,你糊涂啊!”乌珏叹道:“难道以你我这数十年的交情,我会眼睁睁瞧着你被魔教加害么?”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御非话锋一转激动道:“便是因为我知你夫妻二人乃是真的侠义心肠,不会贪图璞元真经,才敢这般作为。区区一个血月,御某与她拼命便是,何必如此窝囊?!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只有风儿啊。他自小患了恶疾,虽功夫不弱,只是十天半月便要发作,年初才刚好了些…乌兄弟,你与白女侠性子刚硬,只怕不肯与我退进密道,其实在水中下药之时我已计划好退路,若…若我有个甚么不测,只盼乌兄弟能代为兄照看他,就算在九泉之下我也,也…”
御非声音哽咽,便说不下去了。御临风虽是一路面无表情,到了此时也不免有些动容。我先前对御非的那点恼怒之情,忽地便去了大半,只是发自心底的艳羡起御临风来。有家,有娘,还有个如此为他倾尽所有甚至不择手段的爹爹,这般温暖,就算要我豁出一切去换我亦是愿意的。
白妗妗到底是女人,心肠极软,便劝慰道:“御兄不必如此,只要令郎今后待小徒亲厚爱护,此前之事一笔勾销,我夫妻二人定护御少主周全。”
言毕于此,真相已白,七人商议了一番,其他均为次要,先寻到瀑布出口避开血月再做打算。当下御临风在前,乌珏垫后,几人脚下加急,匆匆向主道深处而去。
一路无话,虽我很想质问俞兮为何害我,然此时却还不是时候。一来我没有证据,她亦不会承认;二来俞家现下已是桃源谷的强力后援,御家父子必不会为了我得罪她的。思前想后,我只好紧紧随着曲徵身畔,以防俞兮再下黑手。
这密道两畔火把甚多,是以除却御非,我们六人手中都有了光亮。石室一个穿过一个,很是宽敞,此时有了火把我才瞧见,这些石室四壁都有很多古玩字画,大约价值不菲,仿佛大把的银票摆在那里在却带不走一般,让我十分的肉疼。
又走了许久,主道终于到了尽头,那是一间异常宽阔的石室,不同于以往石室的繁华,这间石室内几乎甚么都没有,除却我们进来的地方,其余三面墙壁各有一洞一模一样的石门。
“这石门机关,只有历代谷主才知缘法。”御非虚弱的道:“生门、死门、空门,若走错了便是万劫不复。”
我奇道:“那瀑布在哪?”
御非还未回答,便见乌珏脸色变了,他对白妗妗使了个眼色:“有人来了。”
我霎时背后汗毛都直了起来,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追来的除了血月还会有谁,当真是阴魂不散。
御非不答,只是凝目瞧着那墙壁,半晌寻到一处,运尽内力挥出一掌,那块砖墙便整整齐齐的裂了一个四方洞,露出里面的木质把手,他轻轻拉动,右手边的石门便应声旋开,发出轰隆隆的沉重声响,门后是望不到底的湿滑台阶,一股水汽扑面而来。
“快,此石门三日才可开启一次,快走罢!”御非拉住把手,我们鱼贯而入,站在湿漉漉的台阶上回望,他松了手想要跟着进来,这石门竟缓缓的在闭合,看来必须有人握着把手才行。
便在此时,一道刀光旋过,御非骇得抽身后退,正是血月到了。
乌珏急道一声“御兄”便冲出去与血月战在一处,白妗妗目色一凝,几个翻滚过去握住了把手,此时那石门闭合已大半,仅容一个身材瘦削之人勉强通过了。
我的心揪了起来,门外三人,不可能全部进来的,必须有一人握着把手,一人缠斗血月,还须是能勉强平手的情况下。
白妗妗道:“御兄,你受了伤先走罢,我夫妇二人会会这妖女!”
“不行!”这二字分别从我和御非口中发出,乌珏回身,使出独门暗器,逼血月向后疾退,她侧身间闪躲不及,面具被暗器斜划了开,现出半张雪白的脸,红唇微微上翘,十分可人。
只是此时无人有心留意妖女的真面目了,乌珏借此机会回身扭住御非的手,将他硬送向石门,御非无力反抗,便被顺利的推进门内,白妗妗马上松了手,执了兵器加入战团。
御非气急,竟一进门便晕了过去。
石门很快开始闭合,我急得声音都变了腔调:“乌大侠!白大侠!快进来啊!!”
可惜这缝隙,已是万万不够一人通过了。我霎时万念俱灰,纵然黑白无常客鲜有敌手,可那是拥有血月神兵的魔教妖女,此处亦不像密道内施展不开,一旦输了便是搭上了性命,教我如何不急?
曾说过要收我为义女的英雄侠客,还未及兑现他的诺言。那些卑微的期盼与睡梦间才敢肖想的温暖,随着石门闭合,便彻彻底底的断送了,终如南柯一梦。
我徒劳的伸手捶着那门,眼泪不自觉的涌了出来,只是喃喃道:“快进来啊…”
恍惚间手下一顿,忽然有人执了我的手腕。
“这般伤了手,便不好了。”曲徵垂下头,目光隐在阴影里,轻声道:“百万莫急,乌大侠夫妇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