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世界崩塌了。莫林没疯,可是我疯了。

我发疯一样的锤门,哭着哀求医生放我出去。

我拒绝吃药后,后来药就被直接参在食物和水里。

要想断药,除非我绝食。

绝食的第三天中午,照例送饭。病房的门再次打开。越过医生的背,我看见了阿诺德。

他穿着白大褂从走廊那头走过来,带着一副带血的白色橡胶手套,边走边脱,像是一个刚手术完毕的主刀医师。阿诺德在笑,他身后跟着几个年轻的女护士,端着盖着纱布的托盘。

三天没吃东西,几乎已经丧失思考能力了。我只记得自己冲出去,大声喊他的名字。两个强壮的男医生企图在门口按住我,其中一个还向阿诺德摆手,表示这边没事:“精神病人。”

我绝望的望着阿诺德的背影。

有人拿东西敲在我头上,顿时头昏眼花。

突然动作都停止了,大喊大叫想抓我的医生全停了下来,恭敬的让开一条路。我直接扑到在离我最近的人身上。

“艾伦?”

阿诺德接住了我。他抱住我的肩膀,神情有些恐慌:“艾伦,你怎么在这里?”

他安抚的拍着我的背:“没事,艾伦,没事。”

我想抓住他的肩膀,却只抓住衣服的布料。我听见自己几乎带了哭腔:“安得蒙…我要见安得蒙…”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十五章

之后的记忆很混乱。

第一次醒来是自己的病房。我好像看见了安得蒙,彼得直站在他背后,万年冰山脸,腰挺得笔直。

阿诺德抱着手臂站在他旁边,似乎在指责什么。突然有个穿军装的人趾高气扬的走进来,看样子是这里的负责人。安得蒙说要带我走。那位负责人开始激烈的反对。我反反复复听见他叫嚣——“你没有这种权利”。

安得蒙安静的听他说完,然后把手伸进大衣里,取出一把枪,抵着那人下巴。

他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份证件一样的东西,慢慢举起来。

负责人脸刷的白了,腿开始发颤。

安得蒙把枪收起来:“滚。”

那人飞快的逃出了病房。

阿诺德指了指我:“艾伦醒了,他在发烧。”

安得蒙向我这边看过来。看见我时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我混混沌沌的,只记得他似乎在我床边坐下来,用冰凉的手摸的我脸,声音很柔和:“他的药有问题?”

阿诺德点头:“有人调换了他的药品,不是雌激素那么简单——有真正混淆神志的药在里面。”

安得蒙俯下身抱住我,他的额头长久的贴着我的额头,仿佛这样就可以分摊我的痛苦。

过了很久他才直起身,轻声问:“艾伦,还记得非礼你的男人长什么样子吗?”

阿诺德拦住他:“艾伦现在神志不清楚。”

我头痛欲裂,努力回想了想了很久才说:“左脸有道疤,手上有枪茧。”

安得蒙点了点头,然后低头吻了吻我的脸颊:“我必须走了,艾伦。我还在执行任务中。”

我把手从被子里伸出去,固执的抓住他的手不放。

几年前的那场恋爱,我们没有上过床,我最多耍流氓亲他,捏捏他的腰,牵手的时候抓住他的手不放。安得蒙总是迁就我,如果我不放开手,他就会一直让我抓着。

安得蒙愣了愣。

他苦笑的摇摇头,把我的手捧起来放在唇边吻了吻,然后轻轻掰开我握紧的手指。

“艾伦,我必须走,我是冒险回来的。”

第二次醒来是阿诺德用大衣裹着我,半扶半抱的把我弄上吉普车。十一月开始有些冷,他只穿了件砖红色高领毛衣,竟然还试图帮我挡风。

再往后,我躺在布莱德雷将军府一个房间里。战争爆发后老将军常住伦敦,夫人跟着前去照顾,偌大的府邸里只剩下乔小少爷和阿诺德。

退烧后的那个清早,阿诺德翘起腿靠在白色休闲椅上切苹果,心情愉快:“小艾伦,你终于醒,都睡一礼拜了。感谢我吧。”

苹果被剖开后熟透了的甜香开始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他去掉果核递给我:“你当着那么多人扑到我怀里要安得蒙,让我无法拒绝啊。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联系到他,你得感谢我。”

“谢谢你。”我有点恍惚:“所以安得蒙的确来过,是吗?”

“你以为呢?”他挑起半边眉毛。

“我一直头痛,还以为是发烧的幻觉。”

阿诺德说我直接昏倒在他身上,额头烫得吓人。绝食不会让人发烧,但是某些药物可以。他检查了我的用药记录,发现我服用的并不是雌激素,而是另外一种禁药PSC,这种药长期服用会影响记忆力和认知功能。他立刻把我保护起来,然后利用内部方式联系几乎已经在国境线上的安得蒙。第三天安得蒙赶过来,把我强行带出了医院。

“他滥用私权给你弄到了出院许可。”阿诺德眯起眼睛看我:“小艾伦,加西亚先生想让我跟你谈谈。你有想过为什么我会出现在圣.玛丽安医院吗?”

我很庆幸阿诺德正好在,可是没有想为什么:“没有。做手术?”

阿诺德伸出手指摇了摇,感慨:“所以加西亚先生说你太不成熟了…我在代号Z里看见你,吓了一大跳啊!”

那不是一般的精神病院,而是情报局下属的机构之一,代号Z。其实我早该猜到,安得蒙亲自找老将军要的心理医生,做的工作不只是情报分析那么简单。

“你呆的地方是英国最黑暗的角落之一。我在那里从事一种…不太温柔的职业。”阿诺德自嘲的笑笑:“我对某些人必须离开军情六处又实在掌握了太多资料的人进行洗脑;还有些间谍被抓获后坚决不说出情报,我会给他注射药物。你看见我的时候,我刚好做完一个脑白质切除手术。”

“你们给病人打吗啡?”我问。

“吗啡和大麻都是最低等的精神药物,我常用的是LSD,你服用的PSC也是其中一种。LSD的致幻作用是大麻的200万倍,纳粹集中营里的试验品,我们谍报人员偷到了样品。”

“你能抹去他们的记忆吗?”

“可以啊。”阿诺德仰靠在椅子上,姿势很悠闲,仿佛这是一个轻松的话题:“在注射大剂量的致幻剂的状态下催眠他们,唤醒相关记忆提示,然后改变记忆路径。比如我把你亲爱的安得蒙的照片从常放的地方取出来,藏在秘密的抽屉里锁起来。你知道照片还在房间里,可是找不到它。被催眠的人也一样,记忆还在,可是他们再也无法想起。”

我问他:“那这不是很残酷?”

“比起脑白质切除术来这算是很美好的了。”阿诺德微笑着解释:“如果催眠不成功,我们只能进行脑白质切除术。接受了这种手术的人一辈子都像个弱智一样安安静静的,不会对情报局构成任何威胁。你现在明白为什么当初加西亚先生要你彻底不爱他了吧?他不愿意让你看到这些。情报机构是全英国最黑暗的地方,你不能和军情六处的BOSS扯上关系。这次是精神病医院,下次会发生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哦,对了,加西亚先生说他亲自调查这件事。”

“BOSS?我以为安得蒙只是高层!”

“现在你知道他不止是高层了。”阿诺德带了一只药箱来,里面密密麻麻放满了贴着小标签的棕色瓶子。他熟练的取出各种药倒在一只空瓶子里递给我:“消除影响的药。”

我接过瓶子,上面很细心贴着标签,写着:一天三次,饭后服用。

“你还爱着他。”

“早不爱了。”我说。

阿诺德专注的看了我一会儿:“瞳孔放大了,你在说谎。”

我耸肩投降,苦笑:“好吧我说谎了。谁管得住自己的心啊。”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不爱他的。”他的表情突然很认真:“艾伦,作为一个朋友,我有办法让你真正摆脱这段感情。这次不是加西亚先生委托我,是我主动帮你。”

“又是喝咖啡谈话?”我问。

“不是。”阿诺德很大方的提议:“只要你爱上我,你就会忘掉他。不如试试看?”

阿诺德很热心,一有空就孜孜不倦的向我推荐这个方案,直到我厌倦为止。我抬眼皮瞟了他一眼:“万一我真的爱上你了怎么办?”

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银色的怀表,拿着表链的末端,在我眼前慢慢晃动了五下。我下意识伸手去拿,他快速的把表收回去:“等战争结束了,我就把这只怀表还给你。为了以防万一,我对你下了一个暗示,这只怀表就是触发物。你拿到它的瞬间,它会提醒你我们今天的约定,结束我们之间的感情。”

“那万一你爱上我了怎么办?”

狐狸笑眯眯的在我房间里转了一个圈:“不会的,我是心理医生。”

他郑重的把怀表装进上衣贴胸的口袋里,感慨:“心理医生真是个苦差事啊,从现在开始我追你…指望你主动是不大可能的。”

我见识过阿诺德在酒吧里泡妞的作风,知道他不会认真,就像他的心理暗示不能真的把安得蒙从我大脑里赶走一样。我们彼此都把它当成了黑色战争中的一场打发时间的玩笑,他追了又甩掉的姑娘能在将军府的大厅里排成一个连,而且我又不是女人。

玩笑归玩笑,战争依然在继续。我刚从噩梦里惊醒,身体还没恢复,大多数时间一个人无聊的躺在床上听收音机,佣人会把一日三餐用托盘端到我床前。战时禁令陆续开始实行,德军封锁了我们海上运输线,很多东西百货店已经买不到了。但是将军府里的一日三餐照旧,下午甚至还有甜点和红茶,与战前没有差别。

阿诺德要工作,他每次回来看我都穿着军装,陪我半小时,检查病情,然后匆匆离开。我的房间在二楼靠着窗户,正好能望见深秋的后花园。

我望见了安得蒙。

那是一个下午,他的车停在将军府后花园铁栅栏外,一个人下车,顺着小路走过来。正是英格兰枫叶最美的季节,后花园里栽种着红枫和大叶枫。他穿着厚重的黑色高领风衣,从一片深红和明黄色中走过来,像走在油画中一样。

当时我正在看小屁孩画画,半天才发现小东西拉我衣角:“艾伦,你流口水了。”

安得蒙推开我房间门的时候,我正好擦干口水,把小屁孩打发走,上上下下视奸他:“好久不见。”

安得蒙站在门口,仿佛犹豫了很久:“艾伦,阿诺德说你要见我。上次我来时你还不清醒。”

在圣.玛丽安医院的那段灰色时光中,我的确很想见安得蒙,想见他到发疯。他是在我服用精神药物后维系神志的那一小束小阳光,唯一的美好色彩。可是这一切都过去了,什么也不曾改变。

我对他笑:“宝贝,他听错了。”

他没有生气,只是温和的笑了笑,带着一种迁就的味道向我伸出手:“能跟我出去一趟吗?”

我也笑得很温柔:“美人,我今天没空约会。”

一瞬间安得蒙的脸色有点僵硬。他收回手,背对着我靠窗站了一会儿,回头看我,叹了口气:“艾伦,你非要这样对我吗?”

我继续笑,再笑下去脸就僵了:“亲爱的,我一直这样对朋友。”

下一刻我笑不出来了,我听见安得蒙说:“我想让你去辨认两个人,毕竟‘迷’是你破译出来的,你有权利看到伤害你的人的下场。

他走过来,安慰一样的抱住我的肩:“艾伦,如果你不想看的话,可以选择不看。”

第十六章

安得蒙帮我披上外套,然后仔细的帮我扣上一排暗黄色的铜钮扣。窗户大开着,他半跪在我床边,身上带着花园空气里清新的味道。他扣到还剩最后一颗,突然停了下来,用仿佛很有趣的口吻说:“林顿背后的人果然是你。”

我很吃惊:“你怎么发现的?”

“群论。”安得蒙向我微笑:“林顿给我的破译过程书面材料中,有很多你论文里的东西。当初你给伦敦数学家协会的瓦特博士递交过一篇论文初稿,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那是在我们分手后的第一个冬天,刚下了小雪。我到伦敦西区教授家递交初稿时正好遇见他,他态度强硬的要我不要参加数学研究会。

“你看了我的论文?”我不敢相信。

安得蒙点点头:“每一篇都看。”

“当时我只是怀疑,你和林顿是朋友,不排除他看了你的原稿。直到这次我审问他,才完全确定。”

“审问他?”我茫然了。

“你马上就知道了。艾伦,你还太不成熟。有些人只能利用,不能相信。”

安得蒙外出的时候通常有副官跟身边,我很少能看到他单独行动,这是为数不多的一次。彼得不在,安得蒙开车,我坐在后座上。车开回了圣.玛丽安医院。

下车时他握紧我的手,仿佛是想告诉和他在一起就会很安全,再也不会发生上次的事情。

我们没有进医院的主楼,而是绕到后面一栋奶油黄色的副楼里。副楼方方正正,进门时有持枪的警察检查身份。阿诺德带我走进二楼的一个房间,让我辨认两个人。

如果不是脸上的伤疤,我几乎辨认不出来这是那次在小巷子里非礼我的那两人。他们精神极度萎靡,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抱膝蹲在横贯房间的铁栅栏之后。

我仔细辨认后说:“没错,是他们。”

“看来确实是抓对了。”安得蒙轻蔑的看了他们一眼:“长期拿枪的人并不多,本身是同性恋的也不多,知道我和艾伦关系的人也不多,脸上有刀疤的更好找。”

左脸有伤疤的男人看见我,脸突然扭曲起来。他扑过来,框框的摇动着铁栅栏:“别说是我,别说是我!先生求求你,救救我!求求你放过我!是林顿先生让我们做的!”

安得蒙告诉我,这两个人是军情六处的间谍,级别不高,有人给他们钱,要他们跟踪我,制造同性恋丑闻。

他们最后的结局是被无声无息处理掉,至于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的抹杀,安得蒙没告诉我。但是我知道标明处理意见文件一定已经签好字交给助理安妮了。

“是林顿让他们害我?”

我还想问,安得蒙已经把我带出房间:“能接触到我们内部间谍的人不多,他算一个,可惜手法太拙劣。”

刚才的房间应该是改装过后的审讯室,隔壁的房间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房间正中央有一张手术台,四周放着罩着布器械,仿佛已经被遗弃很久了。

林顿站在房间的正中央,深秋稀薄的空气中。

他看见我的瞬间就像看到魔鬼一样,摇摇晃晃的退向墙角,眼睛里满是惊恐。

好久不见,他又恢复了我记忆中的样子,毛衣外随便套了件背心,乱蓬蓬的头发,因为脸色发白,所以雀斑格外明显。

不知道安得蒙用了什么问询方法,他精神状态差得惊人。

安得蒙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他每个字的发音都很轻柔,落在房间里却带着残酷的味道:“林顿,当初你进普林顿庄园的时候就发过誓,不列颠的利益高于一切,还记得吗?你什么时候,能够买通代号Z,还私自放人进去的?”

林顿红着眼睛看我:“如果没有艾伦!如果没有艾伦,‘迷’就是我破译的了!上帝,这不公平!凭什么他努力得最少,获得的却那么多!”他向我扑过来,被安得蒙抓住领口,摔倒墙角落里。

“如果没有艾伦,你什么都不是。”安得蒙低头看他。

林顿慢慢平静下来,他的眼睛布满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