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们在康河河畔的柳树下消磨时间时,总是他架起画板画素描,我负责评价来往姑娘的脸蛋和身材。现在是我躺在地上看笔记本,他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你最近迷上数学了?”他问。
“不,我是迷上安得蒙了。”我说:“一见钟情的感觉你永远不懂。”
“我和你也是一见钟情。”他抗议道。
我说:“滚,是谁说要把毕生的爱都奉献给油画的?”
最后一串密钥解开时,我从图书馆桌位上蹦起来。全阅览室的人都在看我,我不在乎。我冲出图书馆拱形走廊,对着天空毫无意义的大喊三声,然后搭上了去普林顿庄园的汽车。
我听见埃德加在背后叫我,我激动的回头冲他挥手。
然而我被拦在了普林顿庄园的门口,因为这次没有受到邀请。安得蒙不在,警卫给他助理安妮打了电话。片刻金发美人出来接我,让我到上次的房间等安得蒙。
“你上次假称林顿。”她颇有警告意味的看了我一眼:“这里是军情第六处,如果不是加西亚先生替你说话,你差点就被当间谍逮捕了。”
我靠在皮沙发上等安得蒙,等得百无聊赖。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相框,相框内是少年时期的安得蒙,胸前别着林斯顿数学勋章。他和现在变化不大,神情严肃,因为眼眶很深,使得他碧绿色的眼睛显出和年龄不相符合的忧郁气质。
我把相框拿起来,想取出照片仔细看。一张叠在它后面的照片掉了出来。
我大吃一惊。
藏起来的那张照片是位有着粟色卷发的女士。她独自站在窗户边上,侧过头对着镜头微笑。她的笑容柔和甜美,灰蓝色的眼睛看上去很温柔。
我深知这温柔的目光,我被它注视了五年。
因为那是我母亲。
安得蒙曾说过:“我让你放弃解密,是出于对你过世父母的尊敬。”
第五章
我站在窗边,看见安得蒙的车从路尽头驶进来,停在楼下。下车后他抬头看见了我,笑了笑。他推门进来坐在沙发上,一脸疲惫:“艾伦,你来之前应该跟我说一声。”
我把照片递给他:“藏在相框后面的。我以为你和我母亲不熟?”
安得蒙本来在解领带,身体突然僵住。他接过照片,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奇怪。我在等他解释,他却只是把从旁边书架里取出卢梭的《爱弥儿》,把照片小心的夹进去。
“你不该随便翻我的东西,”他推开门:“让安妮先带你去楼上餐厅。等了我一下午,晚上想吃点什么?”
我坚持不转换话题:“这张照片连我都没有见到过。”
安得蒙点点头:“是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对于安得蒙我总有一种挫败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身边保存了一张母亲很多年前的照片,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就连他答应和我谈恋爱试试,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爱我。我慢慢走出门,忽然听见他在身后说:
“这是卡斯特夫人出席我的普策利数学勋章颁奖仪式时拍的,那时你才五岁。我曾经很钦佩你母亲在密码学上提出的观点。她是我年少时候的偶像——单纯学术上面的。”
我在走廊上撞见了林顿.布朗。他抱着一堆书跟我擦肩而过。我们彼此都很惊讶。我最近没见到他,以为他又翘课了。不知道他来了这里。
“你证明出华伦问题了?!”
林顿小心翼翼把怀里的书放在窗台上:“你证明出来了?!”
我们同时猛摇头。
“有一个关键性数据不一样。我把能证明的地方都写出来,请学校转交给教授,就被送到这里来了。你呢?”
我耸耸肩:“我把那个关键数据当电话打,结果打到这里来了。我也想进来,加西亚先生不要我。不过我好像破译了代号S,他可能会改变主意。”
林顿眼神奇怪的看着我:“不可能的,艾伦。你还没有参加培训,怎么可能破译出那么高级别的密码?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他匆匆抱起书:“马上培训课就开始了,我走了。”
晚餐时我委屈的跟安得蒙抱怨:“为什么你要林顿都不要我?”
他笑眯眯的在我脸上亲了一下:“亲爱的,我们不是在谈恋爱吗?”
“我破解了代号S,凭什么不让我进普林顿公园?——你说过它很难破解的!”
安得蒙点点头,开始笑:“嗯,我说过。可是它只是海军天气系统使用,并不是非常重要。”
“不重要你怎么要我来解啊!妈的你倒是自己做啊!”
他回答得理所当然,因为他忙。
“如果我全身心投入的话,不需要三个月,大约三周就可以破译。而且我下面还有密码专家团队——但是它差不多要过期了,而我的工作重心不能只在这个上。”安得蒙走过来,揽住我的肩,低头吻我。
“艾伦,你非常优秀,出乎我意料的优秀。但是你不能进普林顿庄园。”
这是安得蒙第一次主动吻我。
他吻得很轻。仿佛给我适应时间似的,先轻轻碰一下,深入进去,轻轻触碰我的舌尖。他舌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能引起我身体的颤粟。
安得蒙的吻很干净,让我想起去海边别墅度假时,推开窗户扑面而来的舒服的海风。他的衣服上总是有类似女贞树叶那种清新的味道。我想回吻他,但是主动权不在我手上。他抱住我腰的手很有力,他把我压在窗户上,使我动弹不得。
记忆中那个吻很长,他最终放开我时,我有点呼吸不过来。
仿佛是告别的吻。
“艾伦,你的父母…不仅仅是死于火灾。他们把你送到贝德福德郡的乡下,是想保护你。卡斯特家族已经为英国牺牲了两个人,我不希望你做第三个。这是一旦进入就不能退出的组织。”
“如果你只是厌倦数学,觉得解密码好玩…”他说:“你可以到我别墅来,那里有很多代号S这类的密码给你玩。”
安得蒙说得对。普林顿庄园是军情六处的政府密码学校,进去了很难再脱身的地方。
“艾伦,这里的人是为国家工作。你的生命不属于你自己。”安得蒙的声音很轻:“会有外国特工企图接近你。如果有必要,你的私人生活会受到严密监视。如果你被叛国,你会被秘密处理。如果上级怀疑你叛国而没有证据,你可能有一天会不小心从长途汽车上摔下来,正好摔断脖子。这是组织的制度,为了所有人的安全。”
我问他:“制造意外处理掉不受信任的成员…这种命令是你下达?”
安得蒙垂下眼帘,遮盖住深碧色的眸子。
他很久没说话,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才听见他说:“不全是,但是我下达过。但是关于你父母的命令不是我下达的。那时我还不在普林顿庄园。”
关于你父母的命令不是我下达的。
彼得开车送我回剑桥。我消沉了很多天。埃德加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塞进衣服里,扔进酒吧,灌酒。酒吧里人很多,身材火热的妓|女向我们走来,问能不能帮她买杯酒。她是个漂亮的姑娘,胸也很大,可是我不喜欢她身上的香粉味道。
埃德加劝我变正常一点。
“你连女人都不喜欢了。”他说。
此后我再也没有主动和安得蒙联系过。他说得很委婉,但是我能够明白。我不能进普林段庄园不是因为我自身能力不足,而是安得蒙不信任我。他调查过我的档案,我父母有污点记录,他们不是死于火灾,而是因为被怀疑泄露情报而被政府自己的谍报机构“处理”了。
安得蒙说得很明白,我有污点记录。当我不被信任的那天,很可能会像父母一样被政府“处理”掉。
这个指令将由他亲自下达。
我相信这对我,对他来说都是种折磨。而我追他,其实是对他的一种很大困扰。
“我不喜欢安得蒙了。”我对埃德发誓:“下次你再看见我去伦敦,把我从车上拖下来。如果我反抗,打我一顿。”
那年夏天过去得特别快。紧接着是落叶满地的秋天。剑桥也很多安静的小酒馆,门口挂着叮叮当当的玻璃风铃,风一吹过就发出舒服的响声。自从埃德加把我丢进酒吧后,我就很少出来。本来只打算喝一小杯,可是不知不觉就在里面坐到太阳下山。所有的客人都走了,座椅影子从大厅这头斜斜的投射到那头。
我认为自己不是同性恋,只是运气不好恰好安得蒙是个男人。但是剑桥的女生少,地下同性恋很多。
有一天我喝得有点多,有个高个子的学生向我靠过来说,宝贝,附近有能够过夜的旅馆,一起去玩玩怎么样?
正是傍晚,外面刮着大风,店里只有我们两个客人。酒保似乎在远处低头擦拭杯子。我开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直到他把醉成烂泥的我从座位上架起来,往门口拖。
虽然他肩膀很宽,看上去很有力气,但是我想我还是能和他打一架的——如果我喝得不是太多的话。
我喝多了朗姆,站起来就开始晃。他笑着要扶我,乘机把手伸进我的衣服里。
可能那天我喝得实在有点多,我看到安得蒙的黑色轿车驶过被风刮起的落叶,停在酒馆外面。彼得下车,面无表情的拉开车门。安得蒙从车里出来,穿过旋转玻璃门向我走来。彼得直接给了那个男生一拳,把他扔出门外,然后回来把我扶到椅子上。
整个过程安得蒙只是靠着吧台站着,一句话也没说。他那天穿着白色西装,打了黑色细瘦的领带,手插在口袋里。当大片大片金黄色的落叶从他侧面的窗户外飘过,让他像站在画里一样。
他说:“艾伦,离开我,不代表你可以随便找男人。”
埃德加说这其实是我喝多了产生的幻觉。因为是他把我从酒馆搬回公寓的,我趴在位置上睡得像死猪一样,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他把我扔床上,然后给了我一拳,直接把我打醒。醒来的时候埃德加正在翻我的笔记本。我一把夺过来,他摊摊手:“里面都是什么看不懂。”
第二天我把推演过代码S的笔记本烧掉了。
“再这样下去你这学期期末就挂科了。”埃德加把我喝醉的样子画成漫画,威胁我:“如果你敢挂科,我就把这些画复制一百份,贴满剑桥大街小巷。”
我碰到了林顿。他顶着草一样的头发来拿毕业证书,从此进入普林顿庄园,为国家效力。我们彼此不是很喜欢,也不是非常讨厌。他问我上次说的代号S事情,我耸耸肩:“开玩笑的。”
林顿笑了,露出一行白牙,指指我:“你终于输了,我进了普林顿庄园,你被淘汰了。”
我跟埃德加开玩笑,如果你父母有叛国嫌疑,你会怎么样?
埃德加在画画,拿我当免费模特,摆了一个高难度动作。他突然停下笔,过来抱了抱我,叹口气:“自己父母都不能相信,你还能相信谁呢?是吧,艾伦?”
他叹气的时候,我觉得他眼里真的有什么东西。我对埃德加的家庭背景一点也不了解。只知道他家境不富有,靠自己买画交学费。他和这里所有的画廊都很熟,时常送画好的画去卖,或者扛别人的作品回来临摹。
我看过他的画,有风景写生,有人物肖像,有时候他还拿我卖钱。还有一类作品是印象派,在当时美术界非常前卫,全是各种颜色的看不懂的圈和线。我经常跟他说印象派可以帮你画,这种画我三岁时就会。
圣诞节我回贝德福德郡叔父家住了两周。埃德加没有回家,留在出租房里卖画。二周后我回来,他告诉我安得蒙来找过我。他是一个人来的。
“我说你回家了,他就走了。”
那是1937年,第三帝国正在崛起,意大利退出国际联盟转而与德国和日本结盟,西班牙内战。
我把父亲和母亲留下的两木箱书与笔记由贝德福德郡带到了伦敦,开始漫长学习过程。我看一本烧一本,到1938年夏天,正式把它们全部烧完。
第六章
那段时间,我总是回忆起母亲。我看她的笔记,她娟秀的字迹旁常常有父亲的钢笔批注。记忆中母亲总是靠在垫了厚靠垫的沙发上看书,当我蹒跚过去时,她会放下书把我抱到膝盖上,轻柔的哼小曲。
埃德加说得对,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都不相信,还有谁能够相信呢?
母亲灰蓝色的眼睛很美,温柔的落在每一个和她说话的人身上。这种温柔的目光注视过我,注视过父亲,甚至注视过安得蒙。
安得蒙说,母亲在密码学上有独到的见解。阅读她笔记的日子里,我发现她真正的天赋其实在于数学,然而她把毕生的精力用在了为祖国破译密码上。甚至当她隐退多年后,在最后一本笔记里,她依然想办法把破译方法归纳为了一些数学公式。这些公式适用于“迷”的前生——当时早期的机械加密器。
我想是对英国的爱支撑着她走到这么远。
她短暂的生命定格在照片上,永远是那位娴静温和的少妇。
我开始在空闲时间里试着理解她留下的公式。其间我又见过安得蒙一次。
那是一个巧合。我的兴趣回归于数学。剑桥是数学天才聚集的地方,只要你愿意,就永远不缺乏交流的对象。我加入了一个数学俱乐部,认识了很多朋友。艾米丽.罗特,她大学二年级那年已经在学术刊物上发表过了关于抽象代数的论文。还有亚当.门萨,美国人,二十六岁的剑桥客座教授。周末时林顿偶尔也会加入我们,提到工作地点,他永远只说在“高尔夫与象棋俱乐部”。在朋友的鼓励下我写了一篇关于群论的论文,经艾米丽的介绍,我决定把它拿去向一位住在伦敦市区的教授请教——当时数学界泰斗哈森.瓦特博士。
正是冬天,小雪刚停。管家让我在书房外面等着。片刻后门打开,瓦特教授和安得蒙走出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穿军装的金丝眼镜。安得蒙看见我时愣了愣,瓦特教授笑着解释:“这是剑桥的艾伦.卡斯特,大学三年级,数学上很有才华。他写了一篇很有意思的论文,关于群论的。亲爱的安得蒙,或许你会感兴趣——啊,你们认识?”
他和我擦肩而过:“艾伦是以前我学生——瓦特博士,如果您对普林顿庄园的工作感兴趣,请随时联系我。”
我追出去,安得蒙走得很快,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等我的意思。
还是跟在他身后的军装金丝眼镜提醒说:“那个学生追出来了。”
“埃德加说,你找过我?”我大声问。
他转过身来看我,碧绿色的眼睛眯起来。
“没有,你朋友认错人了。”
我说的很快:“我知道你怀疑我。我只想告诉你,我的父母,他们是清白的。”
安得蒙的黑色轿车就停在教授的后花园外面冬天光秃秃的林荫道上,顶盖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花。他穿着厚重的黑色大衣。彼得挺直的站在车门边上等他。
半年没见,安得蒙几乎没有变化,只是神情有些疲惫。我脑子发热,脱口而出:“你还是缺人,你在邀请瓦特博士加入。如果你能信任我,我可以帮你。你知道我喜欢你。”
彼得为他拉开车门,安得蒙没坐进去,却侧过身子看我。他突然快步向我走来,我措不及防。我们的脸离得很近,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吹在我脸上。
“退出你加入的‘数学俱乐部’”他说:“停止向学术界递交论文。”
我不知道安得蒙突在发什么疯:“你无权干涉我的自由!”
“还有,不要随便去酒吧结交‘朋友’。”
我不可置信:“你监视我?!”
和安得蒙分开后,有段时间我沉迷酒吧,后来被埃德加一拳打醒。剑桥同性恋的男生不止我一个。我结识了几位“朋友”,但没有深入的发展关系。我自以为做得很小心,就连埃德加都不知道。
然而安得蒙知道了。
“你知道普林顿的秘密,必然会受到调查。”他顿了顿,忽然放轻声音:“放心,只是一段时间,不会影响你的正常生活。”
“你还是不信任我。”
安得蒙点点头。
“所以我们分手了。”
他怔了一下,似乎在理清其因果关系,然后再次点头。
“所以你没用权利干涉我的私生活。我和我朋友的事情,与你无关。”
安得蒙沉默片刻,说“随便你”,然后走回轿车边,彼得为他拉开车门。金丝眼镜在一边等他,上车时饶有兴趣的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