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绍勋耷拉着脑袋,不做声。

梁绍禹深呼吸一口,语气稍微平和下来:“绍勋,看着我。”

周绍勋的头几乎要迈在自己的两腿间。

“给我抬头!”梁绍禹怒喝。

周绍勋乖乖抬头。

梁绍禹吃力地抬起自己的左胳膊:“你知道的,哥哥是左撇子,小时候教你游泳、打网球、打篮球都是用的这只手,这是你哥现在唯一能动的手,另一只手,则连感觉都没有了,现在连站三分钟都得别人扶着,这都是拜你所赐。”

周绍勋不吭声。

“可是,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你记得你五岁的时候么,你妈冤枉我将家里的一只明朝的瓷器打坏了,你大哭着对爸说,’不是哥哥打碎的,是勋勋打碎的!你还记得么?那时候的你,多善良。”梁绍禹微笑着回忆道。

“那时候,你眉清目秀的,又喜欢疼女孩子,很多女孩子都想到家里找你玩,可是,爸不同意平常人家到咱们的家里,你渐渐的孤僻起来,除了哥哥,朋友越来越少,最后,竟在学校交了几个狐朋狗友,他们逐渐控制了你的思想…”

“我没有!周绍勋争辩道。

梁绍禹淡淡一笑,一扬下巴道:“你看,你刚才举枪伤人的时候,都是往不要害的地方。”

大家这才将注意力放在张颖身上,只见她倒在地上,捂着膝盖,疼得已喊不出声音。

凌查理这才发觉,只得将这个娇小的女人扶起来,冷冷地道:“你们看好他,(指周绍勋),我送她去急救!”

“你眼角的泪痕还没干。”梁绍禹继续说。

“你胡说!“周绍勋跳起来,擦一把自己的眼角。

梁绍禹略一思忖,道:“好吧,我胡说。你刚才也观察到了,那个警察根本不是我们找来拘捕你的。你不是本来也想让大哥向爸求情,让你投案自首争取少判几年么?“梁绍禹说着,拾起手机,拨入周老爷子的电话,周老爷子迅速接起来,只听梁绍禹淡淡地叫道:“爸,绍勋在我这边。”

周老爷子在电话那头眼珠子一瞪:“那个王八蛋又去你那里发什么疯!让他立刻回来见我!”

梁绍禹一惊。

“赶紧告诉他!”周老爷子的语气不容商量:“我在XX大厦的十七层,让他半小时回来!”

梁绍禹心下一暖,突然间全部明了。

“也就是说,你向媒体说,你和那个傻小子脱离父子关系,是做给媒体看的?”梁绍禹哭笑不得。

“虎毒不食子的老话你没听过么?”周老爷子显然对儿子的误解比较失落。

“对,老虎只会伤害任何一个妻子,吃得骨头都不剩。”梁绍禹冷笑。

周老爷子稍觉尴尬,转移话题道:“绍勋呢,让他听电话。”

梁绍禹将电话递给周绍勋,绍勋接起来,只听周老爷道:“儿子,这次你必须坐牢了。你去自首,我这边也让人帮你,争取少判几年,可是,那件事必须如此。”

周绍勋激动滴大叫:“我不要坐牢!”

“你想害死你爹吗!”周老爷子怒喝。

周绍勋冷笑。

正在这时候,胜男觉得文文抓住自己的手越来越软,越来越软,从中挣脱出来,只觉得眼前红光一片。

“文文!”胜男看到,文文的胸前全是血,他的脸色白纸一般,他牙关紧咬,腿也越来越支撑不住身体。

“妈,好疼啊。”文文忍不住痛道。

“哪里来的子弹!”胜男突然想起刚才两只子弹的撞击。

“快送去急救!”一个保镖背起文文,便往外冲,胜男和延延亦步亦趋地跟着,延延一声声抽噎着,胜男眼睁睁看着文文被推入手术室,眼前一片山洪。

手术的时间并没有意料中那么长,当医生严峻着脸告诉胜男:“进去见孩子最后一面”时,胜男一声“文文”,喊破了嗓子。

飞奔进手术室,文文的脸白,嘴唇都白得像一张纸,胜男抚摸着那张温度正在消失的脸,哭得声如咆哮。

文文却是绽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爸爸让我…保护你和弟弟,我…做到了。““妈不让你保护,妈要你快点长大,妈要看着你交女朋友,上大学!“胜男一把搂住这个大孩子,眼泪鼻涕黏在那尚且没有站宽阔成男人肩膀的骨骼上。

可是,文文的嘴唇微张着,努力要发出声音,眼神却在一闪间失去亮度,伴着胜男和延延一阵高过一阵的哭声。

不知哭了多久,延延已倒在床下哭睡过去,泪珠依旧挂在他浓密的长睫毛上,胜男依旧抓着文文已然冰凉的手。

一块薰衣草香的纸手帕递到她眼前,她一把推开,却见梁绍禹正在她身后,一双愧疚的眸子凄楚着。

“绍勋已经去投案自首了。”梁绍禹说。

胜男一听,一股火山喷发之火涌上她的鼻梁,她的头顶,她嗖地站起身,挥拳冲着梁绍禹的胸口,狠狠砸过去。

梁绍禹被他一拳砸得微咳起来。

“你弟弟是人,我儿子就不是人了!可怜的孩子从小就颠沛流离,少游哥给了他一个家,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这两个孩子快点长大,现在被你害死了!”胜男边哭边骂。

“他那么喜欢成人片,自己却连女朋友都没交过,我这些年吃了那么多苦,很少动他亲爸留给他的钱,可是让他出国留学的钱还在,他以后再也用不上了!”胜男边痛诉,边后退。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梁绍禹竟不知如何解释。

“延延出生之后,他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人,每天早上,是他送延延去上学的!是他每天给延延洗澡,每天带着延延锻炼身体…7个月就出生的孩子啊!…延延能活到现在不容易,文文付出太多了…”胜男的眼泪越来越猛,到最后喉咙哽住,一把抱起泪光点点的延延,腾出一只手,巴掌甩在梁绍禹脸上,结结实实地留下一个红彤彤的印记:“我恨你!恨死你了!”

三天之后,在家琪的帮助下,文文被火化。当胜男拿到骨灰盒的时候,说什么也不相信那个活泼滑头的儿子,那个已经170公分的男孩子竟然烧成这样一点大。

泪,却没有干。

胜男牵着延延的小手,话还为出口,便又落下一连串缤纷泪:“延延,咱们把哥哥送回上海好不好,那是哥哥的故乡。”

延延摇头:“我不要哥哥回故乡,我要哥哥陪着我,呜…”

胜男搂着只有四岁的小儿子,两人再一次大哭。

梁绍禹撑着身子去看这母子俩,被拒之门外。

就这样,胜男和延延在家里,丢了魂似的哭了睡,睡醒了抱在一起发呆,不知不觉,终于打起精神来之后,已是五天之后。

胜男带延延去看张颖,她的腿被厚厚包了一层,张颖凄凄地笑:“幸好可以换人工膝盖。”

胜男说:“我要带孩子去上海,我要安葬孩子的哥哥,这必须孩子出面,而且,你现在真的不适合照顾孩子。”

张颖无力地笑笑:“带他去吧。”

胜男这才看到一个矮小的村妇正拿着一个保温壶而来,脸笑成一朵菊花地抚摸着延延的小脸蛋:“我的外孙长得很俊啊。“张颖惭愧地笑笑:“不错,我是农村长大的。“胜男说:“很多人都是农村长大的。”

张颖冷笑;”你无法体会这种敏感,不是我崇洋媚外,但是我真的怕别人笑话我的孩子土气,所以才会让孩子做那些。延延,对不起。“延延摇头:“没关系。张颖妈妈你快点好起来吧。“张颖和胜男相视一笑。

这个冬天很冷,胜男带延延去上海的那几天,一出门,便冻得两个人缩成一团,心里空荡荡的胜男便带着孩子去了三亚。

暖洋洋的天有时会阴,热闹的海,有时候再雨中黑压压一片,怎么也不想胜男想象中的海南。

胜男带延延回姥姥家。

胜男带延延回奶奶家过年。

两个老人无一不指责胜男:“那事怎么能怪梁绍禹?又不是他开的枪,他为了你牺牲那么多,你难道还不心动么?“胜男苦笑。

看到梁绍禹的第一眼开始,她就心动了。可是,文文就这样变成一团灰了。

初三的时候,胜男再度带着延延去上海,热闹的夜,胜男带着延延去外滩,一回首,身后的大饭店一片金碧辉煌。那种繁华,是亚洲除了香港,任何一个城市做不到的,东京太小,台北也做不到。

胜男带着对那金碧辉煌的惊叹,扭头回来时,似乎瞄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挺拔如玉树,风衣在风中轻摆,只不过,他的手边多了一条手杖,严格的说,是一条拐杖。

胜男猛然间再回首,那人却不见了。

胜男牵着延延带着卡通小手套的手,四处找寻,外滩上的外地人多的数不胜数,照相的人无数,惊动着黄浦江,可是,她再没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延延,你有没有看到梁爸爸?“

胜男忽然觉得心跳加速,心焦得她再也等不及下一秒。

延延仰头问胜男:“妈妈,你不恨梁爸爸了?”

胜男刮一下延延的鼻子:“小傻瓜!”

是的,从来都没恨过,可是,文文的死让她很长时间内无法面对他了。

可是,这些日子,他在她的脑海中,形象越来越清晰,总是和梁少游混作一起。

将延延的小棉衣裹紧了,胜男决定不再抱他,让他自己走。许是去了许多地方,现在的延延身体比之前好了许多,个头也长高了,在三亚晒黑的皮肤看上去健康,阳光。

胜男牵着儿子的手,走到江边。

延延冲着黄浦江大喊:“梁爸爸,我想你!“

胜男竟忍不住也大喊起来:“梁绍禹,我想你!“话刚说完,胜男只觉得有只竹棍之类的东西正在戳自己。

回首时,那人勾起唇角,笑容如昨。

是梁少游?

是梁绍禹?

一时间,胜男弄不清楚了。她只知道,自己已情不自禁地扑入那个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