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莞父母双亡,跟着小姨长大,户口迁到淮城前的地址是这里,这些他唯一能查到的信息。这趟来得匆忙,也不确定能不能找到她。他开始仔细地打量这间老旧公寓的装饰和设施,目光搜视了一遍,心底微微觉得异样,却又说不出来是什么原因。
没过多久,两个人从房间里出来,小姨依旧没有看他,径直去了厨房。
舒莞却拉着他进了卧室,低声说:“对不起,小姨心情不大好。”
她的卧室很小,靠东边的窗下还放着一张小小的书桌和书柜,书本很多,却不杂乱,大约是很久没回来,上边还盖着一块蓝布防灰。
霍永宁平静地注视她:“你小姨认识我吗?”
“算是认识吧……”她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了根皮筋出来,简单把头发扎起来,“我说起过你。”
“她为什么……”他斟酌了用词,说起来,她的小姨刚才对他的态度真的很古怪,其实算不上厌恶,甚至眼神还有些惊恐,可他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讨厌你吗?”舒莞接口,“她不是讨厌你……她只是担心我。从小到大,小姨都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孩子,虚荣自私,她一直希望我能改过自新。”
霍永宁坐在床边,看她盘膝坐着,因为把头发扎起来了,又穿着那套半新不旧,长衣长裤的棉布睡衣,她真的像是高中生,就连那些话也变得没有杀伤力,仿佛还带着怅然。
“……可我总是让她失望。我高中就会抢同桌的男朋友,那个男生现在在北京,他不知道我是故意地勾引他,直到现在,大概还觉得我很单纯。”她勉强笑了笑,“你是我的老板,小姨知道这个,所以她宁愿我平平淡淡地找个门当户对的男朋友,也不希望我和你在一起。”
霍永宁又看了看这个简单朴素的房间,它完全不能和那个在校期间就一身名牌、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的女生联系在一起。
究竟是怎样的好胜心,才支撑着她做出了那么多令人惊讶的事呢?
人或许就是这样一种动物。
当你对某件事、某个人没有感情的时候,很容易站在道德制高点谴责鄙视。可你有了感情,什么道德,什么自律,那些高塔早就轰然倒塌了。
你的眼里,就只有她而已。
他想起在香港,一言一语极尽羞辱她,可是现在,这样的舒莞,他竟觉得心疼。
“我会向你小姨解释,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他凑过去捧住她的脸,轻轻在她眉心吻了一下,“你受委屈了。”
有人敲了敲门,“莞莞,午饭做好了。他在楼下等我,我得去医院检查一下,晚点回来。”
等他们走出房间的时候,小姨果然已经走了。
桌子上是一碗青椒肉丝和清炒藕片,干干净净的菜色,还有两副碗筷。
舒莞刚吃了汤包,其实不大饿,霍永宁却是真的饿了,大口大口地吃饭,舒莞停下碗筷看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记忆里,既藏着那个饭局上温文尔雅的霍先生,更多的却是此刻的他,或许是因为饿了才略有些狼吞虎咽,可二十多年的礼仪又约束他,依旧坐得笔直,仿佛是尽量地提醒自己要优雅一些。
后者比前者可亲多了。
她微微笑着:“霍永宁,我的生日礼物呢?”
他斜睨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逾期不候。”
她把双手交叠在桌上,趴着看他.水汪汪的眼睛十分无辜。
霍永宁终于有些受不了了,放下碗筷,声音有些不自然:“礼物我带在身边,就怕你没有准备好要收下。”
舒莞怔了怔,眼神略有些闪烁,果然没有追问下去,过了很久,她低声说:“太久远的承诺,我暂时还不想要。”
他也不生气:“那你想要什么?”
“陪我睡个午觉吧?我昨晚没睡好。”她弯了弯眼角,笑,“你看我眼睛还是肿的。”
结果两个人就挤在舒莞那张小床上,他不得不让她完全枕在自己手臂上,才能保证不会摔下去。
就这样侧身相拥,霍永宁的唇角贴在她额头上,他忽然想明白了哪里有些不对劲,这个家里没有照片,一张照片都没有。他觉得有些奇怪:“舒莞,睡着了吗?”
“快了……”她懒洋洋地回答。
“有小时候的照片吗?”他轻轻抚着她的后背问,“我想看看你小时候的样子。”
她搂着他的手微微用力了一些,依旧轻声细语:“没有。”
“是小时候特别丑吗?”他低低地笑。
“特别穷……所以没拍过照。”她隔了半天才回答。
霍永宁微微低头,这才发现她真的睡着了。
她的半张脸藏在他胸口,睫毛又浓又密,随着清浅的呼吸声轻轻颤动,唇角也是微微斜拉起来的,恬静地像个孩子。看了许久,那种睡意仿佛能传染似的,他也慢慢如同受了蛊惑一般,闭上了眼睛。
睡醒已经三点多了。
身边空空的,舒莞己经起来了,坐在客厅里,捧着杯温水看电视。
她把电视的声音调得很低,几乎只能看见主播的嘴巴在一动一动,却也专心致志地,就像完成工作一样。她一抬头看到他,明净的眸子里慢慢浮起笑意,立刻伸手调高了音量。
“霍永宁,我想辞职。”她的视线还盯着电视,用有几分撒娇的语气说,“不想朝九晚五,被苛刻的老板剥削劳动力。”
他怔了怔,随即笑了:“翅膀硬了是吗?”
“如果我周一在你桌上放一份辞职信,你会怎么样?”她不依不饶地说。
“是准信誓旦旦地说过,想在工作上帮我?”他拍拍她的肩膀,“现在我还真离不开你了,你说怎么办?要不让HR那边走下程序,赔点违约金?”
“那你帮我赔吧?”她抱着他手臂,靠在他肩上,“你知道我最在乎钱了。”
他抽出手,揽住她的肩膀,耐心地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工作上知难而退不像是你的风格。”
“没什么,只是偶尔也想过一下像韩子乔那样洒脱、随心所欲的生活。”她盘着双腿,几乎半个身体靠在他身上,懒懒地说,“以前是没有条件,现在有了免费饭票,怎么样也想折腾一下。你说对吧,霍永宁?”
他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生气:“你羡慕她什么?”
她没有回答,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却忽然答非所问:“我们回去吧?我疯够了……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现在吗?”他踌躇了一下,“可是我还想和你小姨好好聊一聊。”
“那你留下等她吧,我要走了。”她歪过头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又轻又软。
“过两天我爸妈从国外回来,如果你准备好了,我带你去见他们。”他郑重其事地说。
舒莞垂下眼眸,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嫣然一笑:“我知道了。”
因为突如其来的降温,来时的那件小礼服是绝不能穿回去了。舒莞只得翻出高中时候的一套运动服穿上,大小竟然正好,可见那么多年过去,身材倒是没怎么变。
霍永宁和她一起出门的时候皱了皱眉:“像是带着一个小朋友。”
他自然而然地去牵她的手,走到楼下的时候,又回头看看老旧的居民楼:“你小姨还住这里吗?”
“她不住这里,房子是我的……舒莞回答的时候心里酸酸的,她没有告诉小姨自己回来了,可今早她还是在这里……是因为她时不时地会回来打扫卫生吧?她甚至能想到一会儿小姨会提着大包小包的新鲜食材回家,想要给她做一顿丰盛的家常菜。
可她必须离开了。
小姨看到霍永宁,把她拉进屋子的时候,几乎是哭着在求她,不管她打算做什么,都比不上安安稳稳地过好下辈子实惠……她是不聪明,却有着简单的直觉,知道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孩,接近过往的那些人和事,目的就是不肯罢休。
她必须离开。
她怕小姨再求她一次,她会心软。
舒莞怔怔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霍永宁在一旁打电话,有意压低了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着公事,听上去心情不错。
他说着说着,忽然间迫过来,伸手摁下了后车座的玻璃控制键,缓缓把窗子升了上去,然后十分自然地摸了摸她的手,大约是觉得不算冷,这才放开。
电话挂了,他突然转过头对舒莞说:“我们以后也生个女儿吧?”
她怔了怔:“什么?”
“没什么。”他若有所思,“很疼她,给她很多安全感,应该不会像她妈妈一样有那么多心眼,让人觉得难以捉摸。”
她依旧垂着眼眸,可脑海里真的跳出那样一个小女孩,霍永宁将她捧在掌心,世界上没有什么会比她更加珍贵。
直到握在掌心的手机响了一下,她蓦然惊醒。
是孙辰发来的,简单地说了一句,韩盛林的资金已经到位,甚至比她预期的还要高些,显然是孤注一掷了。
从那幅画面中抽身,她悚然心惊,刚才是给他蛊惑了吗?竟然觉得那样的未来温暖而值得憧憬……
她该离开他了,否则……她会太过依赖他。
而这个世界上,她不会再信任任何人。
第八章 离开
周三,霍永宁出门比舒莞早。
他要赶去机场,展锋已经在小区门口等他,一起去外地考察项目两天,因为涉及一些商业机密,封闭式谈判,工作时间手机会关机。
原本是要带她去的,可这几天她身体不舒服,他带了艾琳过去。
天还蒙蒙亮,他俯身亲吻她的额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舒莞慢慢坐起来。
其实她醒了很久了,靠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空渐渐变亮。
这座庞大的城市正在苏醒过来,舒莞忽然想到,其实无所谓多一个人或者少一个人,因为相对几千万的人口来说,一个人悲欢离合,实在太过渺小了。
就像庞大的瑞德,总部上上下下近千人,如果离开了自己,这部庞大的机器依旧良好地运转。舒莞走进人力总监的办公室,递出那封辞职信的时候,她预计会遇到不少阻力,只是这些天她下定了决心,甚至准备好了违约金,不惜一切,一定要离开这里了。
没想到的是总监什么话都没说,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早就拟好的合约说:“来,你看一下。”
她疑惑着接过来,是一份停职但保留岗位的合同。
“我没有申请过这个……”舒莞翻完,“一定是弄错了。”
“这是霍先生特批的。”总监耐心地说,“他一直对你的工作十分满意,如果你要去进修的话,回来不用重新开始,条件还是很优渥的。”
“可我不打算回来了。”她认真地说,“请给我办离职手续。”
“可是……”总监有些糊涂了,“集团很少给出这样的条件,我需要问过霍先生。”
“他这两天在外地,关机开会。”舒莞拿出一个资料袋,“里边是需要和新秘书交接的内容,大多是细节上的,工作上我已经在前段时间就和艾琳沟通过了。”
“你这样我们实在不好走程序……要不等两天,霍先生回来了再批示?”
“我恐泊等不及了。”舒莞坚持地笑了笑,“违约金我也准备好了。”
会议结束,霍永宁站在电梯里,身边展锋接到了一个电话。
他似乎有些意外,简单说了几句后挂了电话,对霍永宁说;“舒莞辞职了。”
霍永宁拿手指揉着眉心:“我知道。”
“是辞职。”他不得不强调了一下,“不是停薪留职,也付了违约金。”
指尖在眉心处顿了顿,他低声说一句“任性”,随即拿出手机,开机之后拨了电话出去。
展锋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脸色从轻松到慢慢有些焦躁,最后挂了电话,若有所思。
他做霍永宁助理几年,能够察觉到此刻老板的不悦,不由问:“霍先生,有什么需要做的吗?”
霍永宁伸手松了松领带,“你去和对方沟通一下,就说我临时有事,明天的会议在中午结束,下午就回淮城。”
“好的,我会尽星把回去的时间提前。”
重新调整了行程,霍永宁准时坐上了翌日下午两点回淮城的航班。
展锋安排了两辆车来机场,其中一辆的钥匙交给霍永宁,他独自一人离开。
离开没两天,秋寒己经席卷了这座城市。
有下属在身边,他得克制住自己找到她的欲望。现在,车子刚驶上高架桥,他几乎迫不及待地又一次拨出了舒莞的电话。
又一次没人接通后转入了留言箱。
他有些不安,这一次,毫无预兆地,她就这样任性地辞了职,又仿佛是早就预谋的。开车直奔她租的公寓,密码倒是没有变,可是显然……这里没有人,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衣柜鞋柜全都空了,整个人凭空消失。
坐在沙发上想了想,霍永宁觉得她也不会回岳城,可她到底去了哪里呢?他拿出手机,拨了电话给公司财务部,用一贯平静无波地语气问:“舒莞的工资卡注销了吗?你们那里可以查到吗?”
总监亲自接的电话,很快回复说没有。
他嗯了一声,“把她的卡号发给我”,然后若有所思地挂了电话。
两个小时后,拉萨八角街,尽管已快七点,这里却丝毫没有要落日的迹象。
大多数的奶茶店都已经关门了,舒莞是在酒店员工的指点下,才在一个隐藏在居民区的小巷里找到这家小店的。
四块钱,店员端给她一个小热水壶,满满一壶的奶茶,以及一个小小的透明玻璃杯。
店里是典型的藏族装饰,乍一看破破旧旧的,刚进去的时候还带着一股令人有些难以忍受的膻味,可坐久了,才发现椅子上铺着的毡布是真的舒服,阳光暖暖地照进来,懒洋洋地哪里都不想去,只想这样待着,就像那些老藏民一样,一壶奶茶坐足一整个下午。
她不想接电话,所以开了静音。
霍永宁大概已经回到淮城,可他找不到她了。
她和他无冤无仇,借着他的身份,一步步走到今天,她不需要他了。
或许几个月,或许一两年,他会像对韩子乔一样对待她,可是舒莞心底很清楚,与他携手走完这一生的人,绝对不会是自己。
手机屏幕亮了亮,一条短信进来。
是银行发来的,账户上多了一大笔钱,转账人是霍永宁。
紧跟着是他的短信:任性够了给我回个电话。
是怕自己没钱花吗?她忍不住想,最后一口喝完了奶味极重的热饮,走出了小店。
八角街的尽头就是大昭寺,信众伏在地上,用一种虔诚地姿态一遍又一遍地磕着头。
此刻傍晚的微风轻起,阳光终于渐渐消退,高原上的日光之城带了寒意,舒莞用围巾把自己圈得更紧实一些,穿梭于人群中。
酒店闹中取静,就在大昭寺旁边。她订的房间正对着布达拉宫,此刻华灯初上,夜色灯光衬托下的宫殿群巍峨壮丽,她拉开窗帘,光线斑绷落在脸上,不由眯起了眼睛,仿佛在欣赏一场于己无关的兴盛。
他执著了念念,执著了那么多年……
现在对自己,也会有那样好的耐心吗?
舒莞眯起眼睛,忽然想和他开个玩笑——就当做是游戏结束前的玩笑吧。
电话回拨过去,很快,他接了起来。
一开始竟然没人说话,彼此好像都堵着一口气,等着对方先开口。
她先沉不住气:“你找我吗?”
“什么时候回来?”霍永宁只字不问她为什么辞职,为什么搬出了公寓,用一种寻常而温和的语气问,“我到时候去接你。”
“还不想回去呢……”她笑笑说,“我厌倦工作了。”
她的语气像孩子,而他的顾虑却是家长式的:“在外边旅游的话,刚才那笔钱够吗?”
“霍永宁,你喜欢我吗?”她打断了他,十分直接地问。
电话那边很静谧,他缓缓回答:“喜欢。”
“喜欢我的话,就来找我吧。”她十分任性地说,“明天就来,我在拉萨。”
他轻轻笑了声,仿佛因为面对无理取闹的少女而语塞。
她一口气说完:“我想和你一起喝酥油茶,想让你陪我在八角街买首饰……我想你,很想你。”
“莞莞,你明知道明后两天是这个季度的董事会,我不可能出去的。”他叹了口气,“我也想你,可如果我不工作,就不能让你在外边随心所欲的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