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20号这一天,我们中午就到了地儿,先占据好有利地势。明远早先就在巷子里租好了房间。这是二楼一件靠窗的房间,有个一米见方的小窗户,窗台上还放着两盆小盆栽,从外头看只觉得黑洞洞的,从里面却对巷子里一览无余。

“一会儿见人来了,你和古恒再下去。”明远叮嘱道,又吩咐王榆林,“五点起你就在巷子口附近守着,看到来人先给我们打个电话。那人狡猾得很,肯定会提前到,观察形势。”为了配合这次行动,明远还特意买了俩手机。这年代,算得上大投入了。一拿回家古恒就抱着不撒手,跟宝贝似的,还时不时地在我面前显摆。

我实在看不过去了,就笑话他,“不就是一破手机吗,一不能拍照,二不能听歌,三不能上网,还是个蓝屏的,送我我都不要。”

古恒气得嘴都歪了,怒道:“它一不是照相机,而不是录音机,三不是电脑,你要求还挺高。”说罢就不理我,找王榆林得瑟去了。

王榆林听我说话,忍不住笑道:“这可真说不好。说起来,这东西以前不就跟转头似的吗,现在就变得这么小巧玲珑。指不定过几年,还真的又能听歌又能拍照呢。”你看看人家王榆林,多么有远见。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很快就到了约定的六点半,但王榆林那边却一直没有动静。我有些坐不住了,两手交叉地紧握着,深深地呼吸,努力地想要平复紧张的心情。再看看古恒,他的样子也比我好不了多少,一动不动地盯着墙角看,额头上甚至渗出了星星点点的汗水。

唯有明远一人镇定如初,静静地看着窗外,好似老僧入定。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

眼看着都快七点了,古恒终于有些按俫不住,猛地站起身,大声道:“那小子八成不敢来。要不,就是没上当。”

“他一定会来的。”明远依旧看着窗外,淡然回道:“这个人…很小心,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绝不会不来。”他刚说完,古恒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吓得他手一抖,险些把手机甩出来。

古恒手忙脚乱地接通了电话,瞪大眼睛听那边说了两句,尔后挂掉电话,一脸紧张地道:“来了——”他咬咬牙,恨恨地继续,“是潘严。”

居然是潘严!

对,就只能是潘严!

古艳红是非观很强,又一向自诩正义,做不来破坏别人家庭这种道德败坏的事。刘朋飞和韩光正都结婚有孩子,所以只能是潘严。她一直瞒着不告诉任何人,想来也是觉得姐弟恋难为情,不好说出口吧。毕竟,在那个时代,姐弟恋还是很少见的。

我们三人全挤到窗口朝巷子口张望,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人渐渐走进来。来人个子很高挑,穿一身黑色的羊毛呢大衣,没有戴帽子,所以可以清晰地看清他的长相。高挺的鼻梁,浓烈的眉眼,虽然心里对此人早已恨之入骨,但我却不能不承认,这个潘严的确是相貌堂堂。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股子正气,眉目凛然,怎么看,也无法把他跟心中那个穷凶极恶的凶手联系起来。

看来,真的是人不可貌相。

“妈的,这个小白脸。”古恒低声骂了一句,随手抓起桌上的帽子就要往外冲。我赶紧一把抓住他,急道:“古恒,你忘了答应过我们的事了?”

明远也转过身来,并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古恒被他的目光锁住,十分地不自在,最后终于狠狠一跺脚,气得一屁股坐在床上,“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不急,”明远复又转过头去,看着巷子里正抽着烟的潘严道:“先晾他十分钟。”

五十三

潘严在巷子里一连抽了四根烟,脸上却丝毫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明远看了半晌,才终于转过头来,一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小声道:“你们要小心点,这个人,不简单。”

不用他说,我们俩心里也清楚。潘严要是个好对付的,也不至于这一个两个的全死在他手里。

虽说先前满腔的豪情壮志,可真当了关键时候,心里头却还是紧张得很。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就有些不受控制,两腿发软,手也抖得厉害。再看看古恒,他也比我强不了多少,只是咬牙硬撑着,但脸上僵硬的笑容已经将他出卖了。

“还是换我下去。”明远忽然改了主意,“反正这个潘严也不认识我。”

“不!”他的提议刚出口就被古恒狠狠拒绝了,古恒沉沉地呼了一口气,咬牙道:“我非要会会这个混账东西不可。”说话时,猛地转身开了门。我生怕他又冲动了,赶紧跟在他身后冲过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小声道:“你沉住气。”

古恒不置可否地没回应。我的一颗心就不停地往下沉,原本设想的所有计划在这会儿仿佛都没法实施了。

天色已黑,巷子里的路灯昏暗,将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直投射到墙壁上,变成扭曲而怪异的样子。潘严依旧靠墙站着,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着烟,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到我们的出现。

我们俩就这样一点点地走到距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停下,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大概过了十几秒钟,潘严这才缓缓抬起头来,深邃的五官重又出现在我们的面前。离得近了,可以看见他的眼神迷离而空洞,脸上的表情有些痴,似乎脑袋还没有转过弯来,怔怔地盯着我们俩看,而后,眉头一皱,问:“你…是小敏的弟弟?”

小敏是古艳红的小名儿,知道的人不多,昨儿我给他们三个打电话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个称呼。可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认得古恒。我们四个人又挑又选,生怕被人给认出来,为此还特意把明远跟王榆林都给排除在外,挑了眼生的古恒,可谁晓得人算不如天算,偏偏他还就认得他一个。

那我们岂不是全暴露了?只要他回头一查,定能查出明远和王榆林来,我自然也躲不过。敢情我们全自己送上门了。我脑子里还胡思乱想着这会儿该怎么处理来着,一旁的古恒已经激动地冲了上去,“你这个混账东西,害死我姐,我要杀了你!”说着,就抡着又大又黑的拳头直接朝潘严身上招呼上了。

“啪——”地一声巨响,潘严被砸了个正着,一连退了好几步,最后终究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甚是狼狈。可古恒并没有就此放过他,继续往前追,拳脚跟雨点一般落在潘严的身上。那潘严也不躲,硬生生地受着,甚至连哼也不哼一声。

古恒这小子的脑袋虽然没有明远和王榆林这么好使,可拳脚功夫不弱,以前在中学的时候就称王称霸,这四年大学的摸爬滚打更是将力道跟技巧都锻炼得炉火纯青。要换做普通人,恐怕连他一拳也受不住,可潘严却就这么生受着,一声不吭,让我心里头咯噔一下,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

就这一两个念头闪现间,潘严已经被古恒打得满脸青紫,嘴角都裂了,“噗——”地吐出一口血来。再这么下去,怕不是要出人命。

我赶紧冲上前,狠狠拽住古恒的胳膊,大声喝止道:“古恒,你清醒一点,这事儿有些不对劲。”

古恒这会儿正激动着,哪里听得见我说的话,见有人拦他就死命地把我一推。我这小身板儿哪里禁得住他这一下,只觉得一股大力如潮水一般猛地将我推开。我脚下一个趔趄,险险地一屁股就要坐在了地上。

“啊——”地一声还没叫完,身上忽然一缓,一股柔和的力道揽住了我的腰,将我稳稳地托住。是明远冲了下来。

“你别靠过来,就在边上看着,啊。”他将我扶到一旁,细心叮嘱道,尔后快步冲上前,从身后一把将古恒抱住。古恒哪里肯这样放手,一边大声喝骂一边手舞足蹈地还要往前冲,被明远硬生生地拉到墙边,厉声吼道:“古恒,你静一静。”

“我——”古恒气得直跳,一边哭一边大声骂道:“那个混账东西,那个混账东西害死了我姐。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失去了亲人!”明远高声道:“我也想抓住凶手,可是这事儿不对劲。”他拿出一个皮夹,打开了扔给古恒,道:“你仔细看看。”

那个皮夹上头灰扑扑的,上头还有个鞋印子,看起来好像在地上打过滚。我顿时明白了,应该是刚才潘严挨打时不小心掉出来。一时不由得好奇心起,也凑过去想瞧一瞧。

皮夹里没什么东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小照片,照片上一男一女亲密地搂在一起笑得傻兮兮的,可不正是潘严和古艳红。他们两个果然是情侣。这都四年过去了,潘严现在29岁,未婚,而且一直随身带着他们俩的合照。他说明了什么?

古恒还没反应过来,拿着皮夹张着嘴发傻。那厢潘严却猛地冲上前,一把夺过那个皮夹,动作快如闪电,迅猛有力,实在与刚才被动挨打的样子完全不同。不说我,古恒也傻了。潘严刚才要是真反抗,古恒可不一定是他对手。

这时候王榆林也急冲冲地跑了进来,瞧见我们这架势,脸上显出疑惑的神色。

“古阿姨的死,你知道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终究是明远开口问。

潘严低着头,紧紧拽住他的皮夹,既不回话也不看我们,却是一副抵死不应的样子。我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就连古恒他们都能察觉古艳红的死有阴谋,身为警察的潘严怎么会毫无所知。如果潘严对古艳红的感情真的那么深,不可能面对她的枉死没有任何动容,这些年他为什么从来不调查?

或者说,他根本就已经查过了,却不肯告诉我们?

我抬头看大家活儿,古恒还是一脸愤恨地瞪着潘严,而明远和王榆林却齐齐地低下头去,脸色阴沉得像块冰。他们俩这是——我猛地反应过来!潘严果然已经查过了,而且早就已经找到了凶手,只是,他却不能说。

他明明知道是谁杀死了自己的爱人,却不仅不揭发,反而牢牢地守着秘密,无论谁质问也一言不发呢。所以,他才会连警察都不当了。明远和王榆林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所以脸色才如此可怕吧。

潘一…潘一…

他是整个省城警界的传奇,也是警界所有警察的偶像。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听明远提起过他,满脸敬仰,满眼爱戴。说他如何经验老到,如何精明能干,又是如何地提携后辈…可是现在,那个高大的形象却轰然倒塌。

正是因为有那么高的景仰,才会有那么多的失望。

前世的明远,在经历了我的离开后,又经历如此惨烈而可怕的背叛,所以才会做出那么绝望的举动吧。那个时候,他的世界只怕都已经倒塌了。

我上前握住明远的手,冰凉。

我轻轻地搓他的手,又拿到嘴边呵气,想要出声安慰他,可最后却只能叫出他的名字,“明远…”

古恒终于发现了气氛的不同,有些讶然地看看明远,又看看王榆林。他毕竟没有跟过潘一,加上刚刚情绪又太激动,这一时半活儿还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这当口,潘严已经珍重地把皮夹放进怀里,吃力地往巷子外走,走了几步,忽然又转过身来,小声道:“你们…你们当心一点。”说罢,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巷子。

“哎你别走啊——”古恒还待再追过去,被王榆林一把拉住,沉声劝道:“恒子,让他走。”

就这样,我们四个人默不作声地回了屋。

明远和王榆林一直不说话,古恒也终于想明白了,脸色一变再变,紧握着拳头狠狠地朝桌子上砸,震得桌上的茶具哐哐作响。

“居然是他,居然是他!”

“现在怎么办?”我问。

“为了不冤枉好人,我们还是先确认一下。”这个时候,王榆林也许是我们当中最清醒最冷静的一个,他沉声叮嘱道:“大家暂时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尤其是明子,明儿我们还得去上班,潘队——”他呼了口起,有些不自在地改口,“潘一眼神毒,你要是稍稍有什么不对劲,他立刻能看出来。而且,他说不定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

如果潘一早知道明远的身份,那么还特意将他调进刑侦队,这其中的含意不言而喻。

过了许久,明远才低低地冷笑了一声,道:“我明白。”说话时,又朝我看过来,眼中再不见先前的失望和痛苦,只余一片清澄。看来他已经想通了。我心中稍定,相握的手微微用力,他也紧了紧手,朝我点头微笑。

“我们上次调查的时候,只说刑侦队有人调过去帮忙,却没有提到潘一。回头再仔细确认一下,潘一究竟在缉毒案件中扮演什么角色。只要他参加过,就肯定有人记得他。”

正是因为总指挥和三个组长都明明白白,所以我们压根儿就没往潘一的身上想过。如果他真参与了案件调查,总不至于去当个小兵吧。

回家后我就问刘爸爸了,当然问得很委婉,我说:“爸,我听说潘队参加过94年那次缉毒案件,怎么档案里写的总指挥不是他?”

刘爸爸专心致志地看着报纸,头也不抬地回道:“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我道:“就是问问呗,觉得奇怪。人潘队可是刑侦队大队长,总不至于摇旗呐喊去当个小兵吧。”

刘爸爸呵呵地笑,“那当然了,那次他是代总指挥,原来的总指挥孟副厅长那天拉肚子,拉得根本上不了班。潘一就主动请缨替的他,那次行动完成的非常漂亮。难得的是潘一还不居功,后来的总结上头还是写的孟副厅长的名字。所以档案里头自然没有他。”

原来如此!

主动请缨,看来是早有预谋。

几天后,王榆林和明远那边也查到了问题。潘一的妻子在七年前遭遇车祸成了植物人,为了给妻子治病,他们一家人一直生活得非常拮据,可四年前,潘一的妻子却忽然转了病房,还曾经送去北京治疗过好几次。潘一一直对外宣称是得到了红十字会的援助,可明远他们却根本没有在红十字会那里查到他的名字。

案件终于明朗起来,现在缺乏的,却是证据。

五十四

以潘一的本事,想要把所有的证据毁灭实在太容易了,我很怀疑,经过了四年之后,我们还能找到任何证据。

虽然心里清楚希望渺茫,但大家还是精神抖擞地投入了寻找线索的工作中,只有我因为要上学的缘故,被排除在外。我有些不高兴,但同时也是无奈。

就这样过去了三个月,却依旧没有任何进展。明远倒还沉着,可古恒已经渐渐坐不住,整天阴沉着脸,两眼发红,好像随时可能爆发。如果再这样下去,难保他不会冲动地去找潘一拼命!

不止是我,明远和王榆林也早就看出来了,大家在他面前都尽量地小心,生怕一个不留神就刺激到他。可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六月初的一天,明远忽然把大家都招了过来,说是有事要商量。

我隐隐约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似乎已经决定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可是我却没有办法阻止。

果然,他们三个人首先交流了一阵目前手中所掌握的情况。尔后古恒就一直板着脸,牙关紧咬,双拳紧握,这架势好像随时要崩溃。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在这样无奈而又痛苦的问题上,安慰这个词显得如此轻浮。

“照这样下去,只怕等到他死,我们也找不出证据。难道就这样任由他逍遥法外?”古恒气得一拳头狠狠砸在面前的桌子上,震掉了靠桌边摆着的一只瓷杯,掉落在地,顿时摔成了碎片。

屋里一时静得让人不敢喘气。王榆林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明远则静静地看着古恒,脸上有种凛然和决绝。我心里头陡地漏了一拍,刚想开口问他,他却已经说话了,“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说这话的时候微微低下头,躲避着我的眼神,两只手交错在一起上下地搓着手指。明远总说我撒谎和紧张的时候会有小动作,其实他也是一样,就像现在这样,这表示他心虚。

王榆林的眼神黯了黯,没有说话。古恒则眼睛一亮,激动地站起身,高声问:“明子你有什么办法?快点说,别吞吞吐吐的。”

我的一颗心渐渐往下沉,手微微地发抖,用尽所有的力气看着他,他却不肯看我,侧过脸一字一字地朝古恒道:“引蛇出洞。”

“引蛇出洞?”古恒先是一愣,尔后立刻反应过来,面上先是狂喜,继而是疑惑,最后又一点点地变得凝重。潘一是谁?他是省刑侦队最具传奇色彩的警察,据说这十年以来破案率高达99%。他还曾经获得过全省自由格斗冠军,虽然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不是有句老话说得好么,老当益壮、老骥伏枥。我一点也不怀疑他比刑侦队,甚至比特警队的大部分警察要厉害得多。

大家都不说话,很显然对明远提出来的这个建议没有异议。现在唯一的问题只是,由谁去?

王榆林肯定不合适,他冒着危险来帮助我们调查案子,我们就已经欠了他天大的人情,更不能推他出去冒这种险。剩下的明远和古恒——当明远说出引蛇出洞那四个字的时候,我就已经确定了他的心思。如果他没有决定自己去冒险,就没有必要对我这么心虚。

“我去。”古恒大声道:“这回你们谁也别跟我争,明子你还有晓晓要照顾,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儿,我可连见也不敢见她了。”

王榆林还是不说话,明远只摇头苦笑,“你不行。恒子,不是我瞧不起你。你对潘一一点了解都没有,这么贸贸然地对上他,只有死路一条。他不是普通人,经验丰富,手法老道,一着不慎就会着他的道儿。”

说到这里,他顿了两秒,朝我瞄了一眼,又继续道:“其实这个想法我早就有了,之所以现在才提出来,是因为这几个月我一直在观察潘一。他的神态、表情、语言…这几个月我下了大工夫,现在总算是有所心得。我相信,只要他心里有任何想法,我都能看出来。我也能猜到他可能采取的手段。我们三个人当中,只有我可以。”

王榆林张嘴欲言,却被明远挥手止住,“林子,我知道你好心。但是这件事,没得商量。”

屋里一时静默。古恒虽然好几次想要反驳,可却不知该说什么,急得直挠头发,抓得头皮屑哗哗地往下掉。最后还是王榆林劝住了他。王榆林总是我们当中最理智的一个,他的话,古恒也容易听得进去。

送我回去的路上,明远一直牵着我的手不说话。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愧疚和不安,害怕我生气。可是,我却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生气。等这个案子一了结,章老头就会把我给召回去,那个时候,我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虽然没有说话,但回去的路总是很短。到了楼下,我们俩停下脚步,明远却一直不肯松开手。“慧慧——”他低头看着我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心里正想着事,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傻傻地看着他,过了好几秒才猛地醒转,“哦”地应了一声,赶紧道:“没,不,有点…”

我的这些异常怎么逃得过他的眼睛,明远的眼神立刻犀利起来,一脸审视地看着我,沉声问:“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咬唇不答。我不想骗他,可是,我更不想在这个时候让他的心里蒙上阴影。如果他知道案子结束后我就会离开,我实在不确定他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等案子办完之后,我再跟你说。”我看着他,努力地挤出笑容。想了想,又伸手给他整了整大衣的衣领,柔声叮嘱道:“你小心点,千万…千万别受伤。”

明远见我不欲回答,也没有再追问,只是眼神变得更加深邃,黑色的瞳仁在月光下犹如一潭深水,好像要把人的心都吸进去。

“明——”我才要开口准备道别,他忽然低下头来轻轻吻住我的唇。不同于以往的温柔和耐心,他变得很急躁,动作甚至有些粗鲁,又撕又咬地恨不得把我整个人都吞下去。

我的脑子里乱得很,手臂紧紧地拥住他的腰,用尽所有的力气。

“啪——”地一声响,楼道里的灯忽然亮起来,吓得我们俩不迭地松开手,不约而同地各自退后两步,做出一本正经的表情来。

楼梯间传来沉沉的脚步声,我一听就大叫不好,刘爸爸今儿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于是赶紧把明远推出楼道,急急忙忙地跟他挥手道别,尔后快步朝楼上奔去。

“爸,你这会儿下楼去干啥?”转过一截楼梯,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朝刘爸爸道。

刘爸爸锐利的眼神盯着我的脸上看了十几秒钟,才慢吞吞地转过身,“没事。”说罢,又往楼上去了。

他老人家这是干啥呢?

我心里头一边琢磨着一边上楼,待进了屋,才发现阳台上的门开着——刚才刘爸爸不会是看着我和明远进楼道的吧…那他特意下楼,岂不是——

我的脸顿时烧得都快起火了,不敢看刘爸爸,逃一般地进了自己屋。坐在书桌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乱糟糟的,脸上红扑扑的,眼睛则亮晶晶水汪汪的,最要命的是,刚才一番折腾,嘴都有些肿了。

刘爸爸也是过来人了,哪里会猜不到我们刚才在楼底下做什么。我本来就已经红得像苹果一样的脸这会儿都发紫了。

接下来的好些天,明远没有再来找过我。虽然我知道他是不想将我也牵扯进去,虽然我知道他是为我着想,可心里头总是觉得有些难受。他偶尔会打个电话给我,但每次都说得很短,问几句我的身体如何,尔后匆匆地挂掉。

我只有去找古恒和王榆林问情况,但他们俩的嘴却前所未有地严实,不管我是直截了当,还是旁敲侧击,总是得不到半点音信,气得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到后来,古恒反正是躲着我,王榆林被我堵到后就低着脑袋一言不发,活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

这样一直过了两个多月,八月底的一天傍晚,王榆林忽然来了电话,一接通就问我:“你现在在哪里?”

“在家。”我心里一抖,手一滑,手机都险些落在了地上,“出了什么事?”

王榆林沉声道:“还没事,你在家里等着,我们过来接你。”

是明远出事了?我心里十分不安,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一直在房间里兜兜转转地走个不停,想再打个电话问清楚,又怕听到可怕的消息,急得恨不得大哭一场。

半个小时后,王榆林又来了电话,“下楼,我们到了。”

我赶紧冲下楼去,才走到楼梯口,就瞧见王榆林从一辆小货车的前座探出脑袋来,朝我大声招呼道:“这里!”

我赶紧冲上前,开门上车。王榆林一句话不说,利索地倒车出了巷子。

“怎么回事?”我问。

古恒咬着牙恨恨地道:“明子引潘一去了西郊墓地,我就说我们赶紧冲过去支援,林子非要过来接你。”

王榆林淡然地回道:“何队长早带了人追过去,我们就算去了,也帮不上忙。”

见我一脸不解,王榆林又继续解释道:“何队长是现在刑侦二队的副队长,他…跟潘一关系不大好。”

所以明远才能说动他帮忙吧。

“潘一,真的会去?”我有些担心地问。

古恒冷笑,“那当然,明子可是花了卖房子的钱要跟人买磁带。他能忍着不去?”

“明远把房子卖了?”我惊得立刻站起身,“嘭——”地一下撞在车顶上,脑袋顿时一阵发晕。

古恒脸都别过去了,小声埋怨道:“真不知道林子干嘛非要叫你过来。”

幸好王榆林还厚道,耐心地跟我解释道:“就是诓他,明子怎么舍得卖那房子,那可是他的命根。”

我不再说话了,一颗心却不受控制地跳,“噗通——噗通——”,跳得我都有些承受不住。

小货车一路往西开,没过多久就出了城,再过了小半个小时,就依稀可以瞧见西郊墓地的指示牌。

“我姐和钟阿姨都葬在这里。”古恒的脸色渐渐肃穆起来,沉声解释道:“明子把人约在这里,也是要让潘一在她们面前伏法的意思。”

我不说话,趴在窗口静静地看着那一排排的墓碑,森森的松柏林中,躺着冤死的古艳红。终于到了清算了时候了么。

小货车在墓地外停下,我们三个人利索地下了车。古恒一马当先地在前头领路,王榆林则一脸严肃地从怀里掏出一把乌油油的手枪,“啪——”地一声,将子弹上了膛。

“你…你怎么带着枪?”我瞠目结舌地指着他,连话都说不完整了。好不容易刚刚平复下来的心,马上又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的这把枪,让我终于清晰地意识到现在的处境,这不是在拍电影,而是真正的生死对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