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知道了,”我一步一步踱回窗边,坐下,倒了杯热水,小口小口地喝,又慢条斯理地道:“你以为我那么傻,什么都不知道呢?我虽然学习不如你们好,可在322待了那么长时间,教室里有什么东西能瞒得过我。再说了,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王榆林红着脸不再说话,低着头,手拽得紧紧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又问,“你们一直在查这个案子?”
王榆林“嗯”了一声,却是一句多话也没有,显然不想跟我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我想他们三个人之间应该早有默契,相互保守秘密,谁也不能说出去。
“能不能跟我说说。”我试探性地问,其实心里头并没有多大的把握。王榆林此人,看起来斯文好说话,其实心里头最有主意,为人又极讲原则,要不然,也不会特意回来劝说明远去刑侦大队实习了。
果然,王榆林想也不想地拒绝了我,“不行,我答应过明子和古恒,这件事不会再有第五个人知道。”
第五个人?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明远、古恒再加上王榆林,拢共也才三人,即便是算上我,也是第四人,怎么会——忽然想起那天在黑板上瞧见的那张关系图,虽说只是瞬间的一瞥,注意力也大多被我和古艳红的照片所吸引,但我总还记得黑板的左下方还有一张年轻的面孔,似乎是个女孩子…
想必她也出事了…这就难怪了。
不过——明远那小子我对付不了,可对王榆林这样坦率又正直的老实人,我却是有自己的法子。我不以为然地朝他道:“行,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查。反正那天我该看的都看了,回头去找我爸,还怕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
王榆林脸色顿变,激动得霍地站起身,大声道:“不行,你不能去。这要是泄露一点消息出去,肯定会有危险。你根本不知道这个案子牵扯有多大!”
“我一查不就知道了。”我朝他挑衅地笑,“我爸就在公安厅,档案处的叔叔阿姨我都熟,回头跟他们说一声,什么资料找不到。到时候,说不定我比你们还先破案呢。”说罢,我又摆出一脸憧憬的神情来,喃喃道:“要是我破了那个案子,看我爸还笑话说…”
“刘晓晓!”王榆林急得都快抓狂了,险些就要冲出去,“我去找明子。”
“别!”我赶紧上前一把拽住他,“你要敢跟他说,我就说这事儿是你告诉我的。”
“你——”王榆林气得脸都白了,气急败坏地瞪着我,怒道:“刘晓晓,你这人怎么这样?”这孩子估计一直觉得我是只没牙的虚弱小白兔,却没想到小白兔也会这么无耻,气得好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我就看着他生气,等他好歹气儿平了些,才小声道:“你也别气,其实我就是想帮帮忙。那个——金明远不是一门心思地就想查这案子吗,你又老觉得你们俩是势均力敌的竞争对手。照我看,还不如你们就拿这个案子打个赌,看谁先破得了案。到时候,谁厉害谁怂,不就一目了然?”说罢我又加了一句,“他手里头的资料你都有吧。”
王榆林斜着眼睛看我,看不出心里头到底在想什么。
我也知道他不是那么好说服的,心里更是惴惴不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咬咬牙,苦笑着问我,“那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怎么没关系,关系大了去了。要是王榆林破了案子,以他的性子,肯定要想方设法地找罪证把送人监狱,绝不可能让明远得到机会下手。那这事儿可不就了了吗。
可这话我不能跟他说,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索性挥挥手,无理取闹道:“反正我就是这话了,你们俩打赌,我过来帮你就是。你可别小看了我,有些东西就算你去了刑侦大队也不一定能弄到手。”
王榆林目光微动,脸色一会儿一变,过了许久,却还是固执地摇头,“不行,我不能把你拉进来。”
“你怕我也被人给害了?”
王榆林脸上顿时变得死一般的惨白,牙齿咯咯地响,拳头握得紧紧的,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我缓缓坐下来,屈膝抱着腿,“就算没有人害我,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我狠狠地咬着唇,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你不要告诉他。”
王榆林像只提线木偶似的一点点转过头来,呆呆地看着我,眼睛里全是不敢置信,好几次想张嘴,却终于没有发出声。
“我就想…就算是死了,也想要证明我自己是有用的。”我看着他,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可是我不想让他知道…”
“…”
四十四
王榆林是个好学生,一腔热血,正直善良。可正是这样的孩子,也最容易轻信别人。尤其是当我把眼泪一掉,他就立刻没辙了。虽然我也不能算骗他。
为了防止明远忽然回来被撞个正着,我们决定暂时不讨论案情,约好了等明天我出院后再仔细商议。才刚说好,就听到外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我和王榆林对视一眼,都悄悄地吐了一口气。
明远目光如烛,一进门似乎就察觉了这屋里的暗潮汹涌,却没有出声问,只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尔后又朝王榆林笑道:“刚才跟古恒商量了点事儿,来得迟了。怎么,你找我还有事?”
王榆林有些不自然地看了看我,低头把手里的资料递给明远,小声道:“你上回让我查的东西,全在这里了。”说完,他把东西往明远手里一塞,急急忙忙就要走。我在一旁看着,真是哭笑不得。王榆林这孩子实在太实诚了,估计从小到大都没怎么撒过慌,瞧瞧他这模样,不说鬼灵精似的明远,就是个平常人也能看出些门路来。
果然,明远噗嗤一笑,接了东西又赶紧追出去,口中喊道:“你等等,我还有事儿跟你说呢。”外头的王榆林立刻跑得都快飞了起来。
明远才走出门,外头的王榆林已经冲出了走廊,很快就不见了人影。明远笑着摇摇头,复又折回来,漆黑而幽深的眼眸看得我发怵,但我还是没有移开眼睛,强迫自己和他对视,又努力地挤出笑容来,装作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明远却是忽然笑起来,一边在对面的床上寻了个位子坐下,一边朝我道:“你知不知道你紧张的时候会有小动作。”
我先是一呆,随即浑身都僵硬起来。他这话是在诈我吧?
“你每次紧张的时候,会控制不住地搓手指头,就像这样。”他笑着指了指我的右手,吓得我就跟被蜜蜂蛰了一口似的猛地跳起来,赶紧把手藏在了身后。听他这么一说,我却是终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我似乎真的有这个习惯…
我还在发着呆,他忽然又说了一句话,吓得我险些从床上掉下来。他看着我,认真的眼神,一眨也不眨,那目光好像要透过我的身体看到我的心里去,“我姑姑也这样,她和你一样。”他一字一字地道。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漏了陷,可是一低头,瞥见这双与我自己完全不同的纤细而苍白的手,我才渐渐恢复了正常。钟慧慧没有刘晓晓漂亮,可是她却健康而乐观。我的手掌永远是温暖而红晕的。他就算再明察秋毫,就算观察力再强,也没有办法透过我这身皮囊看透我的本质。毕竟,事实是如此的匪夷所思,就算我告诉他,他也不一定相信。
我敷衍着笑了两声,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明远却好像忽然来了兴致,非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你怎么不问我姑姑的事?”
“我为什么要问?”我反问他。
他看着我,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我以为你会感兴趣。唔,你不是说,你喜欢我么?”
“噗——”我刚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忽然听到他说这话,满口的茶水全部喷了出来,弄湿了一地。天晓得,他怎么忽然提起这件事儿了,喜欢不喜欢什么的,大家开开玩笑的也就算了,他就这么正儿八经地说出来,要我怎么回答才好。
“嗯?”他缓缓凑过来,浓烈的眉眼越考越近,深邃的眼睛里有浓浓的笑意,却不见丝毫戏谑,看起来,就好像是认真的。
我已经不敢看他了,飞快地把杯子往床头柜上一放,说了一句“我困了,睡觉”,然后逃避地蒙上被子,把整个人都缩了进去。明远他——是认真的吗?我心里说不出的担心。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孩,男孩干净而纯粹的感情,炙热的情怀,难道都要毁在我手里的吗?
被子里闷闷的,感觉有些呼吸不上来。可我不敢探出脑袋。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强烈的畏惧和心虚,让我没有办法正常地面对他,尤其是当他说出喜欢这样的字眼时。
“晓晓,”被子外头传来他的声音,低而轻柔。我不敢动,也不肯回应,假装已经睡着了。外头静了一会儿,然后脑袋上方的被子被人轻轻地拉开,新鲜的空气顿时充盈着我的鼻息。
我睁开眼瞧他,明远一脸无奈地低头看着我,张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可最后却只是叹了一口气,眼神一黯,道:“你睡吧。”说罢,帮我盖好被子,自己则坐回了旁边的病床上,再也不说一句话。
已是严冬,门外寒风肆虐,时有呼啸声过,吹得窗户哐哐作响。屋里却静谧一片,就连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都那么小心翼翼,几不可闻。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明远依旧在,我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于是开口让他回去。他却不以为然地朝我道:“我心里有数。”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头越是不安,有些不高兴地道:“你别老这样自以为是,总要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你觉得你放弃去刑侦大队来照顾我,我会觉得受宠若惊甚至开心得忘乎所以吗?一点也不,我只会觉得自己很没用,觉得我就是个废物。你这样做,我只会觉得压力很大。”
明远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会说这样的话,看着我的眼神明显有些失神,尔后自嘲地笑笑,点头,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你好好休息。”说罢,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出了门。
我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心里忽然觉得很难受,我无法用词语来形容那种感受,闷闷的,好像有一股气憋在心里,想发泄又发泄不出来,只得不断地往心里头压,压得我透不过气。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感觉。我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办法控制某些事情的发生,这和之前回到1981的时候完全不同。那个时候虽然物质条件比较差,虽然我又当爹又当妈,可我从来没有过现在这种无力感。明远——他的心思我已经完全捉摸不透了。
在病房里住了半天后,我决定出院。念头一起,就立刻去办了出院手续。回到宿舍,倒把小圆吓了一大跳,赶紧上前接住我的东西,问道:“不是说还要住两天,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
我往床上一倒,闷闷地回道:“病房里闷得很,还是宿舍好。”
“咦,金师兄不是一直陪着你吗?”小圆一脸担忧地凑过来,认真地问我,“你们两个不会是吵架了吧?怎么金师兄今天没送你回来,天呐,你们两个不会是分手了吧。”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宿舍里其余的几个人闻言顿时激动了起来,一古脑全凑过来大声地嚷嚷,“啊,你们俩分手了?”“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那个白天鹅去捣乱?”“…”
我的脑袋顿时有两个大,这几位姑娘的想象力怎么这么丰富呢。
“说什么呢?什么分手!”我又气又好笑,费力地坐直了,朝她们大声道:“我又没跟他好过,说什么分手?”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小圆都有些生气了,“就算吵架了也不能这样胡说八道啊。咱们学校谁不晓得你们俩是一对儿?那个——范雅丽,你说刘晓晓跟金师兄是不是一对儿。”
范雅丽认真地点头,“没错儿,刘晓晓跟金师兄就是一对儿。”
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金明远,算你本事!
睡了一下午,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小圆把我叫醒。头又开始有些痛,脑子晕晕乎乎的,我赶紧起床吃了几颗药,又抹了把脸,这才稍稍清醒了些。
小圆照例给我打了饭,只是我胃口不好,吃了几口就有些食不下咽,胃里一阵一阵地翻腾,难受得紧。早晓得这样,上午就不该出院。还正后悔着,宿舍里电话铃响,竟然王榆林打来的。
“你怎么就出院了?”他在电话那头问我,声音里明显带着担忧,“我问过医生了,他说你还没好呢,得再好好休养一阵。”
我道:“不愿意在病房待着,特别难受。索性还是回来住,反正也就是吃吃药,在这儿也是一样的。对了,那个——你什么时候去教室?”
我这会儿提教室的意思不言而喻,王榆林自然也明白,所以电话那头立刻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回道:“你身体还没好,等你好些了我们再细说。反正——反正这事儿也不是一两天就能查出来的。”
我心里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也知道王榆林的顾虑,想了想,便应了。两人又叨唠了几句,尔后才挂断电话。
明远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来电话,我一边等一边心里想,是不是今天我那番话把他给气到了,所以他闹别扭了?
等到晚上都快熄灯了,他还是没有消息。我倒还没什么反应呢,宿舍里其余几个人已经开始坐不住了,小圆忍不住问我是不是真跟明远吵了架。更离谱的是那个范雅丽,还特别不高兴地跟我说,不能吃着碗里的,盯着锅里的。
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她到底是什么意思,等晚上睡下了,翻了几个身,这才猛地意识到,这姑娘是在说我跟王榆林呢。
这不就是打了个电话,至于么…
四十五
第二天早上八点,宿舍里的几个姐妹全都去上课了,明远忽然来了电话,问我起了没。我注意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情绪似乎很低落。这是我从未遇到过的情况,在我的印象里,明远一向都把自己的情绪藏得很深,高兴的时候也只是淡然地笑笑,沮丧的时候——自从他十岁之后,我就很少看到他沮丧的样子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会忽然变得这么低落?
我一时没忍住就问了出来,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道:“我过来看你,见面再说。”说罢就挂了电话。我赶紧想叫住他,可已经太迟了。
这一刻,我的脑袋有两个大。我们这公安大学的女生宿舍以条件差、阿姨凶而闻名于全省高校,傲视群雄,其余高校无不甘拜下风。就拿我们这十二栋来说,楼下集合了三个中年阿姨,个个膀大腰圆,声音高亢,平时说话就像吵架,要真吼起来,简直就跟在你耳朵边放炮似的。听说以前也有不信邪的男生,仗着喝了酒非要冲进来跟喜欢的女生告白的,结果被三个阿姨围堵攻击,吼得险些没脸在学校里混了。
明远在学校好歹也是个名人,这要是被阿姨一顿吼,岂不是马上就传得全校皆知,丢脸丢大发了。
我惴惴不安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觉得不能这样坐视不理。于是赶紧起床换衣服,刚准备出门,就听到他在外头敲门了,“晓晓,你在吗?”
真是奇了个怪了,刚才没听到阿姨的吼声啊。难道他翻墙进来的?
我赶紧打开门,一眼瞧见站在门口的他,除了脸色有些憔悴外,倒不见阿姨们留下的痕迹。“你这是怎么进来的?”我疑惑地问。
他回道:“从门。”说话时人已经进了屋,把手里的早餐递给我。热腾腾的白粥和刚出炉的包子。我肚子正饿着,也不讲什么客气了,接过来就咬了一口,顿时幸福得直啧嘴。“这包子…这包子…”
“驴肉馅儿的,”他看着我笑,“我特意去东大门买回来的,以前我姑姑就最好这一口。”
我:“…”
见我没说话,明远他又问:“你怎么就出院了?我去问过医生,他说你身体还没痊愈,最好还是再多住几天。”
我嘟嘟囔囔地解释道:“就是不愿意在病房里待着,难受。方正就是吃药,哪儿吃都一样。哦,对了——”我赶紧把话题转到他身上去,“你今儿怎么没去警局?不是说已经去那里实习了吗?”
他闻言脸上顿时闪过一丝黯然,很快又恢复了常态,眉目低垂,长长的眼睫毛便把眼中所有的情绪都藏了起来,“潘队给我放了假,让我休息几天。今儿换林子去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给他放假。我想起电视剧里常演的剧情,通常被放假的都是办砸了事儿的,所谓的放假不过是变相的惩罚。难道明远第一天上班就做错了事儿?照理说不应该啊,以他的小心谨慎…
估计他都瞧出我在胡思乱想了,咳了两声,一脸无奈地解释道:“我没犯错儿,就是昨儿正巧遇上出任务,潘队就带我过去了,结果…”他顿了许久,才缓缓地继续道:“结果死了人…”
死…人…
我被他吓得老半天没说话。那个什么潘队也太儿戏了吧,怎么能带着实习警员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这幸好是没受伤,可我看他现在这样子,只怕是吓得不轻,搞不好心里都有阴影了,以后还要怎么做警察。
“我没有被吓到,”明远看着我,脸上的情绪很复杂,好像在纠结于什么问题找不到答案,“我只是有些迷茫,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警察…不是应该代表正义吗?”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样的话,他看起来似乎并不是被吓到,而是精神上深受打击。我想不通,以明远精神力量之强大,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这么低沉。
“昨天…”他没有瞒我的意思,一五一十地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说给我听。昨天中午,有人报警说市中心商业大厦有人挟持人质,等他们赶到时,场面已经几乎失控。事情的起因是包工头拖欠工资,几个民工几番讨要无果,最后竟挟持包工头上了天台…
我听到这里已经大概猜出了后续的发展,想来最后被击毙的并非克扣工人血汗钱的包工头,而是讨钱无门的某个工人。难怪明远会有如此无奈而又郁闷的心情,换做是我,只怕世界观立刻就会崩塌。
忽然想起之前王榆林对明远的评价,我的心里陡然产生一种惧怕,也许明远的心态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了变化,当代表正义的一方已经扭曲,他是不是从现在起就已经对这个世界的道德准则产生了怀疑,所以,他才会觉得自己代表着正义,才会有后来的事情。
我心里很沉重,更痛苦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如果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如何能说服他?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严肃,明远有些担心地摸了摸我的额头,柔声问:“晓晓,你怎么了?”
我的脑子里全是章老头说过的那个案子,一年多后,他就会犯下可怕的罪行,并因此而赔上了自己的性命。我很害怕,这些天来我一直努力地不去想这件事,因为每次只要一想起来就特别痛苦,好像有一双一抓不断地撕挠着我的心脏,痛得我喘不上气。
“晓晓,你怎么哭了?”他着急地站起身,径直伸手抚摸我的脸颊,眼睛里满是愧疚和不安,“是不是我刚刚说的事吓到你了?”
我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手中一片湿润,原来不知不觉真的掉眼泪了。
“我没事儿,”我一边抹眼泪,一边使劲地想挤出笑容来,“我就是…就是有点儿想吃甜甜圈了,凤梨味儿的,特别想。”
明远幽深幽深的眼眸一直盯着我,“好,我们去吃甜甜圈,凤梨味儿。”
等我们走出校门的时候,我的情绪已经恢复了正常,然后就开始觉得不好意思。虽说刚刚只是个借口,可说出口确实挺丢人的。幸好明远不喜欢跟别人多嘴,要不,这事儿传出去,我只怕这半个月都不用出门了。
我吞吞吐吐地不肯再走,迟疑着道:“要不,咱们还是别去了。不就是个甜甜圈,哪儿都有得卖,没必要非要去东城区。”一听说我要吃凤梨味儿的甜甜圈,明远就非拉着我去老家巷子外的那家老店,说那里的味道最正宗。
我当然知道那个地方,以前的每个周末我都会守在店铺外头,等着那家店老板烤出的最新鲜的甜甜圈。可是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去那里,我很担心靠近那片我曾经生活过许多年的地方会表现出任何不正常,更何况,我的身边还有明远在。
“你会喜欢的,”他说,脸上带着怀念的神情,“我也很多年没有吃过那里的甜甜圈了,那是我姑姑最喜欢的糕点之一。”他朝我看过来,眼睛里依稀有氤氲的光,目光却如影随形地一直落在我的脸上,“你…和她很像。”
我的心好像忽然漏了一拍,尔后便是不可抑止地狂跳。他最近总是有意无意地把我们联系起来,我的小动作,我的喜好,之后还会有什么?我不清楚,更不敢去想。下意识地又要去搓手指头,猛地注意到他略带笑意的眼眸,手指一颤,赶紧把双手藏在了身后。
再这么下去,不用他揭穿,我自己都会受不了的。
“我说我姑姑,你心虚什么?”他的脸渐渐靠过来,越来越近,眼睛越来越亮,就好像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猎物。“刘晓晓,你…到底…是…”
“车来了!”在他问出那句话之前,我猛地跳开,指着远处缓缓驶近的公交车大声道:“我们赶紧上车吧。”
明远笑,眼睛里有狐狸一般狡猾的光,“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坐这辆车?难道——你去过?”
我觉得再这样下去我会被他弄崩溃,我不够聪明,不够机灵,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完全不露马脚。1981年的时候,不管我出了什么问题都不会有人察觉,可现在,身边永远有一只明察秋毫的小狼崽子,时时刻刻地盯着我,窥视着我,让我愈加紧张,也愈加慌乱。
如果不是章老头临行前的叮嘱,我真希望能把一切坦白,这样我们俩也都能解脱了。他自去历练他的劫,而我也该回到2010年,好好地享受原本应该属于我的悠闲和自在。
这一次,我没理他,板着脸就往回走。他脸色微变,赶紧上前追,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急道:“你要去哪里?你又要——”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但声音里却分明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急切和恐惧。
“我回宿舍。”我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他,认真地道:“金明远,我不喜欢你这样。我是说,请你不要把我跟你姑姑相比。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你对我好,只是因为我和你姑姑相像而已。”
他沉默不语,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深沉。这分明已经是默认了。
我愈加地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得狠狠地一跺脚,转身快步离去。
回到宿舍,大家已经都上完两节课回来了,见我进屋,大家伙儿顿时骚动起来,一窝蜂地挤上前,争先恐后地笑道:“晓晓,你可成名人了。”“晓晓,你别怕那只白天鹅,放心,有我们给你撑腰呢。”“…”
天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伙儿三言两语地把事情经过一说,我才晓得又是因为明远才惹上了这一身骚。
那个苦追明远不得的白天鹅听说我出了院,居然兴师动众地来我们学院找我宣战来了。幸好我不在,要不,今儿教室里头还不知道得闹成什么样。绕是如此,大家伙儿就已经跟打了鸡血似的激动起来了,一个劲儿地摇旗呐喊,简直恨不得立刻把我放出去跟白天鹅大干一场。
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因为他而跟人吵架,我现在只想躲得远远的,所有的这些事儿都不想管,也不想知道——我才不在乎他喜欢谁,不在乎他怎么样呢。
于是赶紧收拾东西就躲回家去了,那个什么白天鹅,什么金明远,离我越远越好。
结果才回家他的电话就追过来了,就好像我们之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廖妈妈接的电话,说了大半个小时,被电话那头的那个人逗得直乐。我觉得我特别对不起她,现在廖妈妈把他当姑爷疼呢,你看她什么时候对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这么和颜悦色过。
然后晚上他就过来了,拎着一袋子水果和点心,没事人似的跟我打招呼。廖妈妈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明远长明远短的叫得比亲儿子还亲。幸好还有刘爸爸跟我达成统一战线,一直板着脸,半分笑意也没露给他看。
都吃晚饭了他也赖着不走,刘爸爸都有些坐不住了,一个劲儿地瞪他,结果廖妈妈把刘爸直接叫进屋里去了。等刘爸再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我们家的统一战线就崩塌了。
晚上七点,吃完饭廖妈妈收拾碗筷,刘爸爸叫了明远去书房下棋,我则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竖起耳朵想听听刘爸到底在和他说什么。然后这个时候,王榆林来了。
对于王榆林的到来,廖妈妈表现得十分诧异,不住地看我,似乎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这会儿刘爸和明远也从书房里出来了,瞧见王榆林,明远的脸色顿时说不出的难看。
“明子也在啊!”王榆林有些意外地跟明远打招呼,说话时心虚地看了我一眼。明远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但他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朝王榆林热情地笑,“你怎么会来这儿?”
王榆林顿时就不说话了。这老实孩子,让我说什么好呢?
我生怕王榆林露马脚,赶紧上前救场,“我让他来的,嗯,有几门功课不大懂,请他帮忙补习。”
“是吗?”明远犀利地目光在我们俩脸上扫过,面上似笑非笑,“晓晓觉得我帮你补习说得不清楚?”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你们慢慢聊,我们还得复习呢。”说罢,也不管他们几个怎么想,拽着王榆林赶紧往屋里走…
四十六
“那个…明子不会误会吧?”进了屋,王榆林有些心虚地问,看来这老实孩子并不笨,刚才明远的眼神儿他看得真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