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泽海却毫不在乎,他眉头紧锁,把衣摆放下道:“没什么,回头擦点药就好了,你也别说,妈还病着了,不能让她操心。”

程青点点头,转头回去做饭了,憋着一口气不吭声。

直到吃了晚饭,米鸿也没跟米泽海多说一句话,他围着老太太忙忙碌碌,谁都看不上,有两次还使唤受伤的儿子去搬一个木柜——就因为老太太一句话,说柜子好像挡着风了,她有点喘不过气。

米泽海是个愚孝的人,一点都不爱惜力气地去帮着弄了,根本不理程青的眼神,程青能有什么办法,她心疼自己丈夫,只能卷起袖子,也去帮忙,只恨自己没多一点的力气能搬动这柜子。

等到晚上回到他们住的房间里,隔着小半个院子,程青才敢抱怨两句。

“他心里只有自己和老太太,”程青气的红了眼圈,丈夫的伤口还没好全呢,一路上来她都千万个小心,现在看到伤口又有点发红,简直提心吊胆的。“当初流了那么多血啊,你怕家里担心,不让我说一个字,现在好了,他都自己瞧见了,连问也不问一句…”

米泽海哄她两句,程青还要说,他就有些生气了,压着声音道:“青儿!别说了。”

程青把给他擦拭伤口的毛巾放进盆里,红着眼圈出去了。

米阳躺在床上装睡,一声不敢吭,爸妈吵架,又是家庭问题,他只要“什么都不知道”就对了。

米泽海坐在椅子那叹了口气,忽然听到门口“咚咚”两声敲门声,他起初以为是程青,刚才自己语气也重了点,连忙过去给开了门,门前站着的却是米鸿。

米鸿脸色依旧是白天那样,恨不得全天下欠了他钱的模样,眼神沉沉地看了他道:“你跟我出来一下。”说完就自己迈步走了出去。

米泽海连忙跟上他,连外套都没来得及拿。

米阳也不装睡了,略微犹豫一下,也起身轻手轻脚地跟了过去。他人小,晚上月色下树影黑漆漆一片,他这样一个小孩放轻了脚步声躲在花丛里根本瞧不出来。

米泽海跟着米鸿去了外面,他站在父亲面前有些尴尬,拿不准父亲刚才听到多少程青的话,刚想解释一下,就被米鸿拦住了。

米鸿沉声道:“我时间不多,就来跟你说两句,一会还要回堂屋照顾她。”

米泽海连声应是,又问他道:“爸,要不今天晚上我去照顾妈,您辛苦这么多天了也歇歇…”

米鸿摇摇头,道:“用不着,我伺候一辈子了,习惯了,这不是你该做的事儿。”

他话里带着一种排外感,米泽海却丝毫没有觉出什么,他是个孝子,父亲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米鸿给了他很多东西,都是老物件,两件值钱的古董,一个半新不旧的存折,依旧是用半热不冷的声音对他道:“这里也没多少钱,攒了一辈子就存到现在也就一千多块吧,我没什么能耐,你也别嫌弃。”

米泽海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推拒着不肯要,但是米鸿拿出的下一个东西把他额头上的汗都急出来了。

米鸿拿了一份地契,道:“这是老宅子的房本,我和你妈这辈子也没其他孩子,你收着吧。”

米泽海声音都提高了,连连摆手,急道:“爸!这怎么可以,就算妈…那您还在啊,您把这个给我了,您怎么办?”

米鸿依旧是那副凶面相,语气也是干巴巴的:“她不在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儿。”

他说完就把那些东西塞到米泽海怀里,扭头就走了。

米泽海喊不住,再追就被米鸿低声骂了两句,不许他进堂屋了。

第52章 长途电话

米阳在那边停了一会, 才慢慢顺着小路摸回去。

米泽海和程青不在房间里,估计是两个人躲出去商量米鸿给的那些物品的事去了。米阳躺回去, 也想了一会,他对这个爷爷说话冷硬的态度并不奇怪, 过去那么多年, 性格比现在还古怪的时候还多, 但是米鸿把全部的东西都给了米泽海, 这让米阳很不踏实。

像是一个收拾好行李、交代好一切事项准备出远门的旅人,没有打算归来。

米阳想了一会,加上一路火车颠簸旅途疲惫,不知不觉就睡了。

米阳跟着父母在山海镇暂时住下, 程青只来得及带他匆匆去见了程老太太一趟,来不及说上两句后就要回去:“妈, 我先过去, 我公公一个人照顾,家里没人做饭。”

程老太太一边给她拿袋子装上新鲜蔬菜,又拎了两只鸽子一并给她,小声问道:“又病了?”

程青眉头不展, 道:“一直就没好呢,这次瞧着更严重了, 我回来这两天就没能下床走一步。”

程老太太叹了口气,道:“前些日子我去瞧她, 你公公还扶着她在院子里走上一小会,这上了年纪的人啊, 一旦躺下,再想起来就难了。”

程青拿了东西,就要回去,米阳站在那忽然停住脚步,仰头问道:“姥姥,家里的电话可以拨长途吗?我想打个电话。”

程老太太点点头,道:“能啊,前面加个0就行,小乖来,姥姥带你去,你要打给谁?”

米阳跟着过去,道:“给我一个朋友,就是上次来咱们家吃了半锅炸糕的白洛川。”

程老太太笑了一声,道:“哦哦,是他,我记得他!”

程青这边急着要走,看了一眼时间,对米阳道:“阳阳,那妈妈先走了,你一会打完电话自己回奶奶家,要是不记得路,就让姥姥送你过来,知道吗?”

米阳点点头,道:“我记得路,顺着门前石子路一直走到头右转。”

程青道:“对,别玩儿太晚啊。”

米阳应了一声,送走了程青,回来去了程家客厅打电话。

程老太太收拾的家里板正仔细,什么东西都特别爱惜,也喜欢给它们盖上点什么,不说沙发上盖着一层纱纹,电视机上啊,灯罩上啊都有,就连电话也是擦的干干净净的,在台式电话上盖了一块素净漂亮的手绢。

她把手绢掀开,把电话推给米阳,道:“会拨号吗,姥姥帮你。”

米阳道:“会的。”

他早就把白洛川家的电话背的很熟,只是拨到部队那边还需要转一道线,那边询问的时候,他就报了番号,说了白洛川家的内线号码。这次很快就拨通了,响了没两声就被接起来,那边刚“喂”了一声,听到是米阳的声音,立刻道:“哎哟!阳阳啊,你可打电话来了,你等着,千万别挂断,等着啊…”

米阳听出是白家的保姆吴阿姨的声音,听着她在喊什么人下来,没一会,就听到一阵脚步声和带着喘气的小孩声音:“喂,米阳?”

米阳揉了一下鼻尖,笑了道:“是我。”

那边声音很快就提高了起来,带着得意的声调:“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给我打电话!你到了?奶奶身体好吗,你什么时候回来?”

对方连珠炮似的提问,米阳都耐心的回答了,等到最后一个问题却有点迟疑了,道:“可能要再过一段时间。”

白洛川问道:“那是要几天?”

米阳犹豫一会,对他道:“我可能要好长一段时间回不去了,我奶奶病的很重,我妈今天还说要给我请了很长时间的假。”

白洛川道:“学校,也不来了吗?”

米阳没吭声。

白洛川那边也沉默了一会,但还是尽量用比较和缓一点的语气道:“没事,我等着你,多久都行。”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虽然程老太太宠着他,但是米阳也记得这个时候的长途电话费是非常贵的,简单说完之后,就要挂断。

白洛川道:“等下!这个号码是你家的吧,我打这个就能找到你?”

米阳道:“这是我姥姥家的,你可以记一下,不过我平时都在我奶奶家,那边没有电话,这样我每周三都来一趟,等你放学的时候,就给你打电话好不好?”

白洛川一直挺沮丧,直到听见他这么说才略微高兴了一点,道:“行,那咱们就说好了,周三你一定来。”

米阳原本以为在山海镇住上一小段时间就可以,但是奶奶的病情时好时坏,最坏的时候程青都偷着给她准备后事的衣服了,一连几次,把米泽海和程青这一对小夫妻也吓地抹了两次眼泪,米泽海在床前伺候走不开,程青要照顾丈夫和公婆更是不肯离开,孩子放在哪儿都不如带在身边放心,她只好给米阳请了长假,也一并在身边照顾着。

米阳请假的消息,很快就被白洛川知道了。

那个时候他们已经连着几次周三打过电话,白洛川虽然嘴上不说,但是也能感觉出他在掰着手指头算着日子等他回来。结果万万没想到,等来的又是个长假,甚至一直请到了暑假,要大半年不回学校来那种。

再一个周三他们打电话的时候,白洛川情绪很差。

他压低了声音对米阳道:“我病了。”

米阳很愧疚,但也只能低声道:“对不起。”

白洛川本来想对米阳好一点,再好一点,这样他就会很快回来,不走了。

但是他发现自己的一厢情愿并没有用处。

他心里也知道,米阳这次肯定要请长假一直待在山海镇了。

米阳哄他道:“你可以和白爷爷一起来啊,白爷爷每年不是都会来老家看看吗,今年来的时候你可以跟着,我就在这待着,哪儿也不去,等你来了我去车站接你好不好?”

白洛川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忽然道:“你根本就不想回来。”

他说完就挂了。

米阳再拨过去也不接,一看就是生气了。

米阳打了几遍,看着没什么希望,也只能放下电话叹了口气回奶奶家去了。

米阳现在一个小孩,也没有办法决定去留,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给家里带来点欢笑。他发现只要讨了奶奶欢心,爷爷神情就会立刻放松下来,偶尔几次也会笑,发现这个之后,米阳留在堂屋的时间都变多了。

老太太一直很担心米阳的身体,生怕自己过了病气给他,但是瞧着小孙子身体健康,活蹦乱跳的样子,一边放心的同时,心里也多了几分喜欢,疼的半点不比程老太太少,当真是当成了眼中珠,掌心宝。

相比起来,米泽海反而心事要重一些。

他的身体原本就带着伤,虽然程青发现的及时也已经护理过来,但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不能再和从前的自己一样了,不止是腰腹的伤,耳朵的听力时好时坏也给他带来一定的困扰。

他有的时候也会想,等从老家再回到单位,恐怕也不能再去一线了。

米泽海虽然笑着,但是转过头的时候总是拧紧了眉头,他手放在腰腹那里,不自觉地就用力按着,像是在做一个重要的抉择,带着挣扎。

程青看到,也装作看不见的样子,尽量不去提这件事,丈夫好面子不肯说,那她就等着,等他肯说的时候再去倾听。偶尔瞧见米阳的视线跟着米泽海转,她也只是关切的摸摸米阳的小脑袋,安抚他两句“已经好了”“妈妈是护士当然知道”“没事了,都过去了”…儿子每次都会懂事的点头,程青看向小孩满眼的疼惜。

米泽海想了一段时间,终于在一天晚上开口和程青商量起要办调动的事,想要转业回地方,不留在部队了。

“我现在身体,确实比不上以前了,留下也不一定能做到之前那么好。而且爸妈这样,我也放心不下,如果调动回来就可以多陪陪爸妈,就算妈不在了,也能照顾爸,家里这样我实在放心不下…”米泽海这么说着,只是说道离开部队的时候眉头还是紧锁着,看得出不舍。

程青也不多想,听他说完立刻就点头答应了,“行啊,我跟你一起,反正哪儿都有医院,工作比你还好安顿呢。”

米泽海本来还担心妻子反对,但是程青非常支持他,反过来还劝他道:“正好阳阳户口还跟着我,都在原户籍,回来也好,考初中也要回来读书的,早晚的事儿。”

米泽海特别感动,他放弃了不少,妻子何尝不是。

米泽海握着她的手,叹了口气道:“回来之后,可能要重头开始了,辛苦你了。”

程青笑了一声,嗔道:“我要是怕吃苦,就不找当兵的了。”

米泽海又道:“能娶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他说的认真,程青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推了他一下自己笑了。

米阳留在奶奶家里,和老人们接触的多,慢慢也有些改观起来。

他记忆里的爷爷性情古怪,但是现在看起来,依旧是那个怪脾气的老头,但是每次在奶奶面前的时候,都变得像是一个老小孩儿一样,会低声为自己辩解,会为了多哄老伴儿吃一口饭、喝一口药变着法子地逗她开心,这样的一面,是米阳从未见过的。

米阳空闲了也会去姥姥家看看,周三的电话断了之后,连着一个多月都没有再打过来,米阳每次去都等一会,听到电话铃声响,都是第一个接起来。

等不到白洛川的电话,米阳也没有气馁,他现在全副的心神都被家人占据,偶尔放松自己留出这么一小块空地来,就是等这一通电话的。

有的时候米阳看到以前小伙伴的身影,一群孩子嬉笑打闹着跑远了,他就站在那个老巷子口那看着,忽然又觉得有点陌生。

像是以前的自己,又像是记忆里的东西,已经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他选了另一条路,不是那个疯玩疯跑,无忧无虑度过的童年了。

米阳有一回在姥姥家等了很久的电话,一直到天黑也没有等到,他怕程青担心,就急急忙忙地往奶奶家跑。想回家的路有很多,米阳这些天七绕八拐的也熟悉了不少,就挑了一条小路想要抄近路回去,天黑人少,他走在那心里还有点毛毛的,总是听着身后有脚步声似的。

快到奶奶家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路边的野猫还是什么的叫了一声,米阳吓了一跳,躲开两步差点碰翻旁边放着的一个旧花盆,发出“哐当”一声响。

奶奶家那边的灯亮了,紧跟着米鸿就披着衣服走了出来,看到米阳站在小路上跑回家的时候,立刻黑了脸训斥道:“站那别动!谁准你走这边过来的!”

第53章 折桂

米阳站在那不敢动了, 他看看那个花盆,以为米鸿在意的是这个, 连忙解释道:“爷爷,我就是想快点回家, 不是故意碰到的。”

米鸿脸色难看, 大步走了过来, 双手抱起米阳匆忙把他带了出去, 一边走一边严厉道:“以后这里不许走,听到没有?”

米阳道:“可是…”

米鸿提高了声音,道:“没什么可是!”

米阳噤声了,被米鸿半抱半用胳膊夹着带出来, 一路到了家里的小院,米鸿也没放下他, 又让他坐在外面石头水池旁边过的小凳子上, 亲自取下他脚上的小鞋子,拿瓢舀了水给他冲了几下脚,拧眉道:“在这坐着别动,一会让你爸抱你回屋去。”说完就拿着米阳刚才穿过的那双鞋子走了。

米阳坐着等了一会, 听到脚步声以为是米泽海回来了,连忙抬头去看, 结果却是去而复返的米鸿。老头走过来,拿了一个草编的蝈蝈笼子给米阳, 道:“拿这个去玩儿,以后不许钻小路。”

米阳接过来的时候愣了一下, 里面有东西晃动,米阳吓了一跳,还当里面真的有虫,提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只草编的蝈蝈,青翠碧绿,有着长长的触角,跟活的一模一样。米阳抬头再去看的时候,米鸿已经披着衣服默不作声地回堂屋去了。

米阳低头看看那个蝈蝈笼子,他怕虫,原本以为只有爸妈知道,没想到爷爷也知道,还一直记着。

米阳玩着蝈蝈笼子,特别乖的等米泽海过来接他,没过多一会,米泽海就过来了,他已经从米鸿那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来之后揉揉儿子的头发安抚他,对他道:“阳阳,以后咱们家后面放了花盆的小路都不能去,知道吗?”

米阳不太理解,道:“但是爷爷也去了啊,我都瞧见了,他平时特意都走这条小路。”

米泽海道:“嗯,家里就他能走。”

米阳抬头看着米泽海,微微拧起小眉头。

米泽海道:“那个地方你爷爷不让你去,是为了你好,因为那边路上埋了药渣。老一辈有个说法,踩了病人喝剩下的药渣,就要过病气,病就从原先那个人身上转到踩药渣的人身上去了。”

“那爷爷还…”米阳顿声,神色复杂地抬头看向堂屋,忽然明白过来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头是故意的,而且故意一个人去踩,简直恨不得把老太太的病气都过到自己身上,拿自己的寿命去补她的。

米泽海摸摸他的头,也叹了口气:“但是这个也不准,你爷爷都踩了多少年了,打从我记事起他就这么做。”

米阳用手抠了一下蝈蝈笼子,心里有点不是滋味:“爷爷拿走了我的鞋。”

米泽海坐下来,抱着他道:“对,也是为你好,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了,其实你爷爷人很好,奶奶人也好,他们都是好人。”他哄着儿子,大概是这些话太过感伤,米泽海为了转移注意力低头看了他手里的蝈蝈笼,问道:“这是你爷爷给你的吧?我小时候常玩这个。”

米阳道:“也是爷爷给你做的吗?”

米泽海道:“对啊,每年夏天都有一个,带出去玩儿他们不知道有多羡慕我。你爷爷的手特别巧,这点咱们全家你就跟他像,对了,你不是想学修书吗,以后可以问问你爷爷,他会的杂,什么都懂一些,肯定能帮到你。”

米阳觉得很新奇。

米泽海笑着道:“不止这些,你爷爷还带我烧东西吃,那会儿的烤玉米可没现在这么干净,但是我又喜欢吃刚下来的嫩玉米,烤的黑不溜秋的,啃几下就一嘴灰,你奶奶不让,说这样容易生病,我们爷俩就躲出去偷着吃。”米泽海看着那个小蝈蝈笼子非常怀念,话都比平常多了许多。

米阳从未听过这些事,还想再问,忽然听见有三弦琴的声音传来。他回头看了一眼,有些好奇问道:“谁在弹琴?”

米泽海道:“你爷爷吧。”

米阳更惊讶了:“爷爷还会弹琴吗?我以为咱们家那把琴就是放在那当摆设的。”

米泽海笑道:“当然会啊,你奶奶以前唱戏,多少人花钱想听都要排队等着了。你爷爷啊,就在一边给她弹琴,只要你奶奶开口唱,他拿到什么乐器都会,什么都能上手,最好的就是这把三弦。我小的时候还能听到你奶奶唱戏,唱的特别好听。”米泽海说着,然后自己又摇头感叹道,“可惜她后来病了,很多年都不唱了。”

小院里三弦琴的声音咿咿呀呀地传来,米泽海抱着儿子低声说着话,又回头看看那个自己小时最熟悉的院子,满目的怀念。

房间里,米鸿正在拉三弦,神情认真,但也会习惯性地抬头去看老伴儿。

老太太就笑着道:“又错了,这里太高,我每回唱上去都好费劲儿,你下次弹低一点。”

米鸿也笑了一声,点头道:“好。”

米鸿拿了琴哄老太太高兴,老太太兴致好了,也哼唱两句,不过很快就咳了,米鸿又不许她唱了,就拉三弦给她听,然后自己哼哼。

出乎意料的,他唱的还不错。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米鸿低头拨弄琴弦,一张凶脸在灯光昏黄的明暗里也没有太过于棱角分明,低眉垂眼的样子看着有几分沧桑,他接着唱:“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琴弦弹了手,发出“铮”的一声,米鸿心里发苦,勉强笑道:“咱们不唱《锁麟囊》了吧,这个不好。”

老太太点点头,随意道:“好。”

米鸿琴调慢下来,很快换了别的词唱起来:“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广寒清冷我欲折桂呀…”

老太太看他一眼,笑道:“瞎唱什么呢,哪儿有这句呀。”

米鸿停了琴去看她,道:“当初你唱的最好的就是这《锁麟囊》和《贵妃醉酒》,我当时在一旁听的出神,一直看你,都看呆了,还是旁边的人拍醒我。那人给我出了一道题,他问我,知不知道‘月宫折桂枝’是什么意思?我回去之后想了很久,才知道他是损我呢,这月宫和金桂都是高得无法攀登的,他这是变着法告诉我剧院里的小桂枝是‘高不可攀’的角儿。可谁能知道最后是我蟾宫折桂呀…”

他又哼唱了两句,眼角笑出皱纹,停下拨弄琴弦的手慢慢覆在老伴儿手上,低声唤了老太太的名字,“桂枝啊,你多陪陪我,我就多享两天福气,好不好?”

老太太斜倚在木床上笑起来,轻声道:“哎,听见啦。”

老太太精神不错,神情柔和,米鸿弹唱,她就凝神听着,偶尔低声哼一句附和一下,更多时候是唇角带着浅笑去看老伴儿。

她每次都跟米鸿说好些了,但是她的身体拖了这么多年就像是风中的烛火,风吹来闪动几下,那个豆粒大的火苗硬撑着一次次又坚持住了,她用自己最大可能,艰难地活着。

但无论怎样,她还是不可避免的衰弱下去。

米鸿心里焦急,煎药的事更是一力承担,只是他也上了年纪,有一次熬药的时候不小心趴着睡着了,然后醒来发现药锅里的药汁几乎快要干了,带着一股刺鼻的怪味,米鸿手忙脚乱地把它端下来,勉强沏出小半碗来,黑糊糊的已经不能入口了。

他自己眼圈红了,在厨房抹了眼泪,把药倒了重新熬了一遍。

中药熬干,是不吉利的,米鸿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照顾的更加小心了,也不肯再离开小院和老太太身边一步。

这期间老太太一直笑着,反倒是米鸿经常被吓到,有时候他蹲在厨房熬药还哽咽几次。米阳瞧见一回,他是进来拿东西的,瞧见之后见米鸿也没有闪躲,就大了点胆子,凑上前去安慰了一下:“爷爷,你是在担心药熬干的事吗,那个没事的,坏的不灵好的灵,这个才准。”

米鸿摇摇头,哑声道:“不是,我是心疼她这一辈子过的苦。”

说完就守着自己那个咕嘟响动的药砂锅,亲自沏好了药端着给老太太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