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饶了母亲这一回罢!”白三少爷冲过去跪到白老太太膝前,“所谓杀人偿命,大哥如今不是还好生活着呢么?母亲罪不至死啊祖母!饶母亲一命罢!”
白老太太犹自怒火滔天,正要驳回白三少爷请求,却被旁边的白老太爷悄悄扯了把袖子,不由偏脸看过去,见白老太爷向着白二少爷那厢努了努嘴,白老太太骤然明白了:这个时候若要处死了卫氏,只怕白二少爷会一气之下放弃重振白府家业的事,卫氏的性命对这二老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白府家业,一切都以家业为重啊!
白老太太冷静下来,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白大少爷,毕竟人家是把人证物证都明明白白地摆到了这里,若是不给个说法出来,实在有失公允。忖度再三,只得试探着向白大少爷道:“云儿…你看此事当如何处置才好?”
白大少爷盯着白老太太的眼睛,慢慢地道:“诚如三弟所言,杀人方该偿命,如今孙儿既然还活得很好,自是不该让卫氏抵命,只是卫氏妄图谋害我之性命在先,若就此放过,孙儿也会觉得委屈的…孙儿答应祖母不要卫氏偿命,那么祖母能否答应孙儿,由孙儿来处置卫氏呢?”
这已是白大少爷所做出的最大让步,白老太太听了顿觉松了口气,不敢再多做要求,连连点头答应,白三少爷却更急了,扯着白老太太的胳膊直叫:“祖母!您不能让大哥做这个主啊!他会害死我母亲的!祖母——”
“三弟如若不肯同意由我来处置,那我便收回方才不让你母亲抵命之言,一切交由族中甚至衙门去处置,可好?”白大少爷并不着急,慢悠悠地说道。
“凨儿,你大哥已经答应了不让你母亲抵命,你就莫再纠缠了!”白老太太生怕白大少爷变卦又生事端,连忙喝止白三少爷。
白三少爷又哀求了半晌,见白老太太和白老太爷铁了心的不肯再管,只得悻悻地起身往回走,经过白大少爷面前时不由狠狠瞪过去,却见白大少爷笑得森冷,压低了声音和他道:“放心,我不会要你母亲性命,也不会让爹休掉她…那样岂不是太过便宜了她?”
白三少爷打了个冷颤,咬牙怒问:“你——你究竟想对我母亲怎样?!”
“让她好生活着,”白大少爷露出白牙笑道,“有景赏不了,有钱花不了,有儿见不到,有话无人听她说,有手没有事可做,有腿哪儿也去不得,好吃好喝供着她,好房好屋养着她,让她省心省力省眼省嘴省手省腿地过一辈子,好不好?”
白三少爷怔在当场——却是因为气急攻心——一个人常年累月地在没有任何景物的地方,见不着任何的人,没有任何的事情做——是会崩溃的!是会疯掉的!是比死还要残酷万倍的折磨!
白沐云——你究竟有多残忍?!你这恶鬼!白三少爷抬手摸向怀中,那里藏着一柄匕首——他一早就猜到白大少爷是一定会来找他母亲麻烦的,当时出于激愤,鬼使神差的便将匕首揣进了怀中,他并未想过要将白大少爷怎么着,可此时——此时他恨他恨得目眦欲裂,一股热流冲入大脑,冲散了白三少爷所有的冷静理智,他的脑里心里就只剩了一个念头:
该死的白沐云!该死!
探手入怀,握上匕首冰凉的柄,猛然抽出,拼尽全力地向着白大少爷当胸捅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更新时间为5月22日,因为马上就要完结,所以这两天会把前面章节下的图补配上来,如果这期间大家看到有更新提示,都是伪更~~
228放下屠刀
事情发生得太快,电光石火间没有任何人对白三少爷这一突然的举动做出反应,白大少爷就近在白三少爷的眼前,从拔刀到出刀,连区区的三秒钟时间都不到,白大少爷甚至连躲的动作都没有来得及做,便见血花飞溅,瞬间染红了他的视线。
“凨儿——”不同的声音从不同的方向响起,滚雷般炸响在耳边,白大少爷的声音却在这阵雷声中异常地清晰,镇静又迅速地传达至门外侍立的众小厮耳中:“绿田,快马去请郎中;绿塘,叫两个人把担架抬过来;绿洲,立刻准备热水、纱布、消毒散和止血药!”
门外小厮齐齐应了,脚步声飞快地散去,白大少爷扶着白三少爷坐到椅上——那刀就插在白三少爷的腹部,深没至柄,血透衣衫。
“大哥…”白三少爷因疼痛而声音颤抖,一只手死死地扯着白大少爷的袖子,“大哥…我知母亲对不住你…只是做儿子的…岂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母…送了性命?大哥…我愿代母亲向你赎罪…这一刀…这一刀你若不解气…我…我就再来一刀…”说着就要往外拔刀,被白大少爷一把捉住了手。
“蠢东西!念了这么多年书还是不长进!”白大少爷沉声斥着,“拔刀自戗算什么男人?!有种自己凭真本事扳倒我!成日只会干些娘们儿兮兮的事!你这刀若捅的是我,我倒更佩服你些。”
“我…我用不着你佩服我…”白三少爷看了眼那厢已经因急痛攻心晕在白二少爷怀里的卫氏,“母亲害你坑你…目的不过是为了我和二哥…所以…我和二哥才是祸因和罪魁…大哥既要报复,理当找我和二哥这根源出气…我虽不知这些年来母亲曾对你做过什么,但她若伤过你的身体,我就用我的身体来偿还你…一刀不够就还你两刀,两刀不够还你十刀…十刀不够,你把我的命拿去…若母亲伤过你的心,让你过得不痛快…你可以折磨我报复回来,我绝不反抗…我这条命如今就交给你了,你愿如何就如何,只是你若非欲拿我母亲报复…我拼死也会拦着你的…”
白大少爷一时沉眸不语,白老太太早已扑过来攥住白三少爷的手哭天抢地,一群人围住白三少爷着急的着急、担忧的担忧,好在担架很快抬了过来,众人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将白三少爷放上去,抬至就近的有床铺的房间,白二少爷学过医,在郎中未到之前便先顶上,帮着白三少爷清洗伤口和上药。
屋里挤了满满的人,白大少爷独自开门出来立到廊下,负了手盯着院中树上一窝雀儿沉思,一时听得身后门响,一个脚步声轻轻过来立到身旁,温声地开口:“云儿,如今这样的结果,可是你想见到的?”
白大少爷也不看来人,只淡淡地道:“我想见到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娘还活着,你不再成日黯然神伤,我们一家三口,加上我的妻子,当然——如果云彻愿意,我们就一家五口,不在乎贫贱,不介意苦甜,简简单单地生活在一起,如此而已。可惜这个结果我永远也看不到,只好退而求其次,让害我娘的人和害我的人统统付出代价,我求不到圆满就只能求个痛快。又可惜…如今痛快也似乎不能彻底的痛快了,你那小儿子要死要活地护着他母亲,卫氏的死活我不在意,只是他呢,他也是你儿子,我总不能逼死他害你伤心为难。”
来者——白大老爷笑了一声:“我儿子…原来你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宁可让自己委屈些了?我还以为你退的这一步中多少也是因着手足情分的。”
“我没你那么重情,我这个人天生冷血薄幸,你莫对我报太大期望。”白大少爷依旧冷冷淡淡。
“喔?听闻儿女的一切皆遗传自父母,你母亲是个热心肠,你父亲我又被你说成是重情,那么我和你母亲的儿子又怎会冷血薄幸呢?你倒是告诉我这原因。”白大老爷歪着头从旁边睨着自己儿子。
“后天环境使然。”白大少爷声音冷了几分。
“喔,那你一定已忘记了小凨八岁那年上树掏鸟窝,结果失足摔下来断了根肋骨的事,似乎是那时你生了病,那小子听说吃蛋可以补身,便突发奇想地想要上树掏鸟蛋给你吃,”白大老爷似是有些累了,一歪身坐到了廊下的美人靠上,仰起脸面对面地笑望住白大少爷,“那你肯定更记不起后来的事了:后来你听说小凨为了给你掏鸟蛋补身摔伤了,不顾自己还有病在身,硬是找着那棵树亲自爬上去,把整个鸟窝都给端了,然后送到小凨房里,用细绳拴了鸟腿,任那鸟儿怎么飞也飞不出屋去,结果甩了一屋子鸟粪,我一进门还弄了我一头,你们两个小混蛋就在那里笑话自个儿老爹…还有小昙,你送他那只猫儿做生辰礼物,他平日谁都不让碰一指头,只能他自己给它亲自喂食洗澡,有一次那猫跑丢了,这小子把整个白府都差点翻过个儿去,上房上树、钻洞钻山,最后猫倒是找着了,他那身皮肉也划得遍体鳞伤,你为了这事儿还揍了他一顿,嫌他不知轻重,为了只猫险些破了相还差点在钻狗洞的时候被石头尖儿划瞎眼睛——那小子从小到大最爱干净,只有那一次弄成个小脏猪回来,还是你亲自给他洗的澡…”
“爹你还未老怎就这般唠叨了?”白大少爷打断白大老爷的话,修眉微皱。
“我只想问…你所说的后天环境使然,包不包括那些曾经的两小无猜、心无芥蒂?”白大老爷凝眸望住自己的大儿子,“是简单干净的快乐更可贵,还是报复过后的痛快更诱人?”
“爹是要我放弃报复、重续手足之情?”白大少爷面无表情地问。
白大老爷笑着偏开头,语气里几分疲惫:“你们的事我不想再管,都是大人了,自有自的想法,继续报复也好,分崩离析也罢,只要你们自己觉得好,随便怎么折腾。你们也不必在意我的想法,我是你们的父亲,哪个父亲也不愿看着自己的儿子们手足相残,哪个父亲都愿自己的子女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过生活…我这一辈子,为了父母活,为了手足活,为了儿子活,为了整个白家活…实在是太累了,云儿,爹累了,想放手了,从今往后…你就自己照顾好自己罢,爹也想不负责任地任性一回了…”
白大少爷垂下眸子,良久没有说话。
郎中在屋里忙了小半个时辰给白三少爷将伤处包扎妥当,一众人正围在床边于事无助地大眼瞪小眼看着他,就见白大少爷推门进来,道了声:“我想同老三单独待一会儿。”心力交瘁的众人闻言便各自散了,将屋门一关,只留这兄弟两个单独在房中。
白三少爷失了不少血,脸色很是苍白,声音也显气虚:“大哥可消了些气么?或者仍想报复我母亲,让她生不如死?”
白大少爷坐到床边,沉下眸来看着他:“我只要你现在认真地想一想——若你是我,从小到大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你会怎么做?别急着回答,我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把你当成我,好生体会。”
白三少爷原本听不进白大少爷的话,一门心思地只想着怎样令他打消报复卫氏的念头,躺在床上心里也是一阵阵地焦躁,然而焦躁也是无用,硬着头皮躺了一阵,倒真的慢慢冷静下来,不由自主地依着白大少爷方才的话做,把自己当成了他,将从小到大那些曾经不太明白的、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一点一滴细细地想过一遍,慢慢就蹙起了眉头。
兄弟两个一躺一坐,静静地过了许久,白三少爷这才低低地开了口:“大哥…儿女不言父母之过,我虽已体会到了你的不易和委屈,但…也请大哥站在我的角度想想问题,倘若将我母亲换作了先太太,将我换成了你,你是否也会像我一般,拼死也要护得自己母亲的周全,不管她是对是错?大哥,我既没有你的本事,也没有二哥的通透,我是个书呆子,分不清绝对的善与绝对的恶,辨不明什么是真好、什么是假坏,我只赞同书上说的:人的眼睛生在前面,就是为了让我们永远要朝前看,过去的都已过去,何必纠结不放?大哥,莫气我说话说得太轻巧,我的确不曾经历过你所受的一切,但我愿以我的一切来弥补,大哥你之所以要报复我母亲,不就是为了令心里得到慰藉、让自己出口恶气,好痛痛快快地了结过去,从此去过更好的日子么?那就让我来代替我母亲让你出气、给你慰藉,只要你能痛快,报复对象是谁又有什么所谓?”
“你的确是个书呆子,”白大少爷倒笑了,“你说的这些道理完全没有说服力。母债子还不错,可你没有害过我,我就算报复了你又能得到什么慰藉?我被狗咬了一口,却把和它睡在同一个窝里的猫杀了,这会让我感到痛快么?只有一点你倒说得不错,人要往前看,沉溺过去无异自寻绝路,但这‘过去’的时限是多久?我被毒疯之前所经历的一切,我可以将之一笔勾销不再计较,可你母亲用松露毒害我和小扇儿的事就发生在数日之前,我不是圣人,无法等闲视之,就如同你明知自己房间哪个角落里有条剧毒之蛇,不将之抓到拔去毒牙、或杀死或关起来,你能安然入睡否?”
白三少爷一阵沉默,良久方道:“大哥…不能有个两全的法子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白大少爷一时没有言语:是啊,人非草木,他又岂是天生的铁石心肠冷血冷心?过去的他一味争财夺利处处要强,称之杀人不见血也不为过,那时的他的确冷情,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的心是石头做的,却不知那样的他只是因为被仇恨充斥了血肉,没有体会过温暖的真心。
而如今却不同了,曾经那样在意名利与名声的他,毫不犹豫地就可将白府偌大的家业舍出去,难道就只是为了报复么?不是,当然不是,他很清楚他为的是什么——他为的是他一心一意爱上了的那个小女人,他知道她不喜欢深府大宅里诸多的规矩、繁杂的琐事、深暗的人心,于是他不惜倾覆白家的百年基业,只为给她一个她想要的简简单单的生活——当然,毁去家业的同时还能教训到那些害过他娘、害过他的人,那就一箭双雕,更好不过。
——归根究底,他现在最在意的只有她,他的小扇子,他的妻,他的宝,他的命,没有任何一种仇恨能抵得过他对她的爱意,这爱改变了他太多,以至于昔日充斥他血肉和全部生命的恨意都黯然褪色,成了无足轻重的存在。
夕阳暖暖的光透过敞开的窗扇洒进屋来,白大少爷眯起眼睛有些懒散地沐浴着这和暖又柔软的金晖,金晖里浮现出小扇子的笑脸,月牙儿似的眼睛镶着毛茸茸的睫毛,甜滋滋的小嘴儿一张一合正吧啦吧啦地说着话:“白大云,啥时候回来?饭都做好了哟!我亲自下厨的哟!香喷喷的饭菜都是你爱吃的哟!人家等你回来一起吃哪!快点快点,到我碗里来!…”
唇角不自觉地勾起浅浅笑意,莫名地有了想立刻飞奔回去见她的冲动,想抱着她温暖的、软软的小身体,听她唱五音不全的歌儿,和她种花养草逗八哥,一起做饭洗衣铺床叠被,一起买米买菜讨价还价,一起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一起听风听雨出神入梦。想就这么同她腻在一起,不需要险峰风光,不需要独孤求败,不需要万众景仰,不需要成就传奇,只要安安静静地和她在一起,一天一天温温柔柔丝丝缕缕干干净净酸酸甜甜的过去…只此就好。
忽然之间…好像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眼前的人、眼前的事,种种种种都如跳梁小丑分外可笑,什么基业,什么荣耀,什么名誉,什么恩仇,蝇营狗苟大半生,能得到多少快乐?能活得几分痛快?一辈子太短,只觉不够同所爱之人共享更多美好,却又要将这本不富余的时间分出那么多来与这些面目可憎之人周旋消磨,值得么?
——不值。这些人,哪里配得占用他的时间!
是简单干净的快乐更可贵,还是报复过后的痛快更诱人?他给白大老爷最后的答案,是前者。
白大少爷站起身,迎着灿灿的霞光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舒散舒散筋骨,抖落一襟凡尘,心情莫名地轻快起来,甚至心下还笑了自己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两全的法子没有,”白大少爷偏下头去看向床上的白三少爷,“但我倒可以退一步:你的母亲,陷害我算计我皆是事实,她不赎罪,难平吾意。我收回那会儿在厅上对你说的话,她可以不死,也可以不受折磨,但——我要她后半生禁于家庙,永不得出,你可同意?”
经历了这场风波,白三少爷也似乎骤然间成熟了不少,没有再据理力争,沉思良久,知道这个结果已是双方所能接受的最底限,便默然点了头。白大少爷抬步往房门处走,走了几步停下来,转头向他道:“苍鹰是个能力不错的人,把握住他,将来必是你最可靠的臂膀。另外…替我给他带个话:谢他多年前对小扇儿的照顾,我将藿城外整个的碧玉山头送给他,以表谢意。”
碧玉山,遍山碧竹,价值千金。
说罢也不待白三少爷反应过来,就大步推门迈出了房去。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最后一更!
229岁月流觞
房外廊下,卫氏蓬头圬面地跪在那里,身上负了荆条,根根勒进皮肉里,血水浸透衣衫,看上去甚为可怖。见白大少爷迈出门来,卫氏苍白着脸匍匐上前将他拦住,哑着声哭道:“大少爷,我知错了,我向你负荆请罪…只望你放过小昙和小凨,不要为难他们…他们终究是你的弟弟,也从未起过害你的心思,一切都是我私自为之,与他们毫无干系!你要杀我打我折磨我,我绝无半点怨言,只求你能放过我的孩子们…求你…”说罢便哭着重重将头磕在地上,一次又一次,很快额头便见了淤血。
白大少爷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不成人形的卫氏,唇角勾起一丝哂笑:“亏你能找到荆条这东西…也罢,你在这里冲我磕一百个头,我就放过你儿子们。”
卫氏听了此言,愈发磕得积极,“嗵、嗵”声如同闷鼓,直敲得旁边在场之人也不由得生了恻隐之心。
卫氏昏头昏脑地实实在在磕够了一百个头,带着凄切与哀求地叫了声“大少爷…”,抬起眼来看时面前却早已不见了他,丝毫未曾察觉他是几时离去的。
白大少爷迈出垂花门,见白二少爷立在那里,倒像是早料到他会这么快就做出决定一般,走至面前,兄弟两个面对面站了,白大少爷在白二少爷脸上盯了一阵,良久方道:“你打算让这个家恢复到几成?”
“大哥想让我恢复到几成?”
“我看现在这样就挺好,”白大少爷哂笑,“名利不但迷人眼,更蒙人心,光复了家业,一切就又回到了从前,心怀鬼胎的仍旧心怀鬼胎,视财如命的仍旧视财如命,倒的确是什么都不缺了,只欠个家味儿,你若喜欢那样的家,我也不拦你,你若还想过那样重担压身、为别人而活的日子,也与我没有半点干系,只是莫要想着替你母亲翻盘,你了解我,我能让的只有这么多,她的下场是她应得的,若是奢求不属于她的东西,莫怪我下一次不再手软。”
白二少爷沉默半晌,忽而笑了笑:“‘她’不喜欢太过犀利的人,你若想同她好生过一辈子,趁早学着收收锋芒。”
“不劳你操心,若我无法让她中意任何一种状态的我,那是我无能,不是她挑剔。”白大少爷傲然地道。
白二少爷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方淡淡开口:“大哥这一去,还留在藿城么?”
“看那丫头的意思,”白大少爷提起罗扇,唇角不由自主地翘起来,白二少爷就移开了目光,“她愿留,我就同她落地生根,她愿走,我就带她天涯海角,从此后,这里就不再是我白沐云的家,我的家只有一个,那丫头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说至此处,白大少爷探手入怀,将白家的府印掏出来丢给白二少爷,“这不值钱的玩意儿就交给你了——还是那句话,别想着利用这东西替你母亲翻盘,哪怕我从白家族谱上除了名,一样有的是办法让你母子三个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白二少爷没有应声,只将府印收了,抬眼望向已沉入天际的夕阳,良久才轻声地道:“大哥,我从未后悔过有你这样的兄长…我的行事…皆是在模仿你,可惜,模仿得很失败。”
“天下只有一个白沐云,”白大少爷看着他,“天下也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昙花公子。你并未失败,你做白沐昙做得很成功,只是做白沐云么,比起我来还差了一点点。”
白二少爷笑起来,如同夜昙盛绽,淡极处却是艳绝天下、万物失色:“大哥保重,好生待大嫂,也莫要让她用好吃好喝过早地把你养发了福。”
白大少爷亦笑起来:“那头小吃货,只怕未把我养胖自己就先胖成了小肉球——你给我趁早把她忘了,否则我把你也赶去塞外,同卫天阶那小子天天喝西北风吃黄沙土去!”
“你管得住我说什么,还管得住我想什么不成?”白二少爷垂眸浅笑,“我已另有了意中人,你可以放心了。”
“哦?谁?”白大少爷倒真有些好奇。
白二少爷抬起眼来看他,眸底是难得一见的促狭:“回去问大嫂罢,她也曾心心念念想要跟那人离开白府远走高飞的。”
白大少爷哼笑了一声:“难不成那人还男女通杀?!”笑罢深深盯了白二少爷一眼,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拍,“保重,沐昙。”
“保重,大哥。”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隐入夜色,一颗极亮的星早早露出了头来,像是一枚闪烁的句点,给刚刚过去的漫漫长日做了收尾,明天许就是另一部生活的开篇,每个人都将展开自己新的故事,谁都不是生活的配角,重要的是,你要怎样将自己的角色演绎得有血有肉,无怨无悔。
黎清雨的案子一共审了三天,原本因造谣的罪名立的案,但是白大老爷又提供了花了很长时间和人力物力精力搜集到的黎清雨几次下杀手想要谋害自己两个儿子的零碎罪证,眼下已一无所有的黎清雨对任钦差和藿城知府衙门来说已经完全没了任何的利用价值,所以这件案子在罪证确凿的情况下很快就定审结案,判黎清雨入狱服刑三十年,并从黎家仅存的财产中抽取若干银两支付其对白家造成的各种损失,于是清算到最后,黎家剩下的钱财也就仅够在藿城的中下等平民区购买小小一套四合院用以安身立命的,好在他们同白家一样,还有祖田数百亩可供维持生计,却又因家中没有了男主人,没过几个月就分崩离析,又过了两三年,河东黎氏就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中,再也寻不到后代踪迹了。
白府抄家的事也没能被人按下,定罪公布之后一夕之间传遍了整个河东,白氏宗族的族长和长老们齐齐涌进了白家祖宅兴师问罪,因白家所犯之事实在是给白氏一族抹了大黑,经族长、长老及族中各脉各支所派出的代表人物开会商议之后,对白家做出了相当严重的处罚:剥夺其祖田、祖产和祖宅归为宗族公有,只留宗祠家庙,责白老太爷吃斋茹素至寿终正寝,责白老太太入家庙清修,除逢年过节可回家探亲祭祖之外,平日不许踏出庙门半步,责白大老爷、白二老爷兄弟看守白氏祖坟十年,除逢年过节不得擅离,责白大少爷、白二少爷和白三少爷,每年至少向宗族上缴千两纹银以抵过失,每人缴够十万两方可两清。
白大太太卫氏,原应依族规杖毙,但宗族在与白二少爷协商之后,同意其用御贡食方换卫氏免去死罪,食方交由宗族共享,自此白氏旁支渐兴,卫氏终身禁足于家庙,至死不得出门半步。
白二太太陈氏与白二老爷立书和离,白大老爷一干妾室因属白府财产,全部由衙门统一发落,有家世好的及时赎回自家女儿,后另行嫁人,因还是完璧,倒也有几个婚姻和睦的,不消细说。
白大少爷在宗族做出处罚决定的当日便一次性地将那十万两“抵罪金”交清了,后来听说白二少爷也交了二十万两给他自己和白三少爷清了“债”——自然也是用私房钱填补的,生在那样利益至上关系复杂的家庭里,谁还能没有点用以退步和自保的私产呢?
所以…据大叔哥云彻所说的、拥有私房钱最多的白大老爷也充分利用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这个真理,用两间月盈利上千两的铺子做交换,给自己和白二老爷免去了守祖坟十年的惩罚——铺子是挂名在莫如是娘家哥哥也就是白大少爷的娘舅名下的,所以不在官府抄没之列。而后又在藿城外青山绿水风景秀丽的一处地方买下了一套院子,将白老太爷接了进去住下,又买了十来个丫头婆子和小厮伺候着老爷子,另置了百亩良田,包租给附近的农人,每年只靠收租便能不错地维持生计。
白二少爷皇家商会理事长的头衔因白府抄家一事被摘掉了,如今落得个一身轻闲。白三少爷养好伤后又带着鹰子回了书院念书,在他想来,若自己能考上个一官半职,宗族那边碍于情面也会将他的母亲从家庙里放出来,到时候他白沐云一介平民的身份又如何能与他这当官的作对呢?
黎清清被白大少爷从官府手中买回来之后并没能在藿城多留几日,很快她就被转手卖到了遥远的南疆去,南疆有很多的异族族群,多数是未经开化的蛮夷,有着各自匪夷所思的宗教信仰,她就那么巧不巧地被卖进了最奇特的一个族群,这个族群供奉神女,每一代的神女都是从外面抢来或是从本族中挑选出来的最漂亮的女子,于是经过吞毒、洗骨、换肤等邪异又残忍的繁杂步骤洗礼之后,黎清清以藿城第一美人的容貌当之无愧地成为了这个异族新一代的神女。
只是…这个神女远不似中原人印象中的圣洁纯贞,这个异族的神女,肩负着壮大种族的重任,在每月一次的盛大祭祀仪式上,当着全族人的面与被挑选出来的、每次都不同的男子“神圣地”结合,直到她怀上“神子”并将之诞下,然后呢…就开始第二轮的怀子过程,周而复始,直到她再也生不出孩子为止。
这样的祭祀仪式对于异族人来说也许并没什么,但是对于黎清清这样深受礼教教化的中原人…如此的过程只怕是天下间最难忍受的羞辱吧。
白大少爷向来不会无的放矢,所以关于是谁下毒将他毒疯的事,他其实早有推断:自他明白了人心险恶时起,就再也未吃过一口白府单做给他的饭菜,未疯之前,他的一日三餐几乎都在外头食用,即便回家去吃,也是同众人一起用饭时才入口,而白府大厨房单给他做的伙食,他都让人倒掉一口也未食用。所以,那时他真正入过口的、别人给他做的食物,就只有同黎清清谈婚论嫁期间,由她做给他的汤和点心。
报复可以不论早晚,白大少爷慢悠悠地最后一个处置了黎清清,选择了这么一种最适合她、最能折磨到她这类人的方式将她脱了手,卖之得银三两三。
罗扇把自己的香喷喷小吃铺给了她这具肉身的父母赵大诚夫妇经营,虽然他们曾经为了儿子想要害死她这个已经“表里不一”的女儿,但她毕竟是雀占了鸠巢才得以续命、才得已认识了这个时代、这么多对她的新生命有着各种不同意义的人的,所以就权当是她向他们购买这具*的出资了,认真说起来她好像还是占着便宜的呢。
把香喷喷小吃铺送出去的另一个原因,是罗扇已决定要同白大少爷和大叔哥离开藿城,去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新的地方叫文安,是座比藿城还要繁华的商业重城,在这里没有人知道白沐云是谁,他们可以像其他的普通人一样平凡又简单地过活,罗扇虽然喜欢安静,但她并不孤僻,事实上她更喜欢多交些这个时代的朋友,所以隐居山林从来不是她的首选,她热爱生活,喜欢青山绿水也一样喜欢车水马龙,她本就是一市井俗人,爱钱爱利更爱吃,向往着在家长里短中融入异世岁月,在时过境迁中品尝生命美好。
临离开藿城的那天,白大老爷到城门外送行——白大少爷原是希望白大老爷同他们一起走的,只是白大老爷却说:“你个混蛋儿子甭想让老子再继续给你的儿子穷操心去!老子好容易卸了一身担子,正打算尽情儿享受呢,赶紧着,带着云彻有多远滚多远!”
罗扇从马车上下来给自己的公公磕头,听见他温柔性感的声音响在头顶:“云儿能娶你为妻,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他那母亲在九天之上必也欣慰了。望你二人自此后相扶相持,不离不弃,茫茫宇宙洪荒,荏苒时空千年,彼此能相遇相知,当永生珍惜缘分。”
罗扇闻言微怔,抬起头来望向白大老爷,恰逢秋风乍起,长发遮了他半边面孔,只露了一双含着笑意的眸子在外,轻轻地冲着她眨了眨眼。
直到马车已飞奔在了大路上时,罗扇还未曾从那刹那惊艳中回过魂儿来:天地失色算什么?他站在那里,天地已不存在。
这样的男子,也许生来就注定了不会有美满的婚姻和平坦的人生,这世界对于美丽既宽容又苛刻,要想不受伤害,只能身处凡世间,心在红尘外。
路上,白大少爷想起白二少爷所说的“意中人”,便问罗扇知不知道是谁,罗扇挠了半天头也想不出答案,只好胡乱说了个就是住在白府外庄隔壁村子大槐树下三间瓦房里的妖娆村花刘玉凤,白大少爷就没理她。
后来当罗扇他们在文安城安顿下来不久,收到了来自白家的一些零零散散的消息,比如白三少爷秋闱得中,比如白二老爷剃发出家,比如白大老爷拐跑了白二少爷去云游四海,渐渐地浮华散尽粉彩皆褪,只剩下清清淡淡的两三笔水墨丹青,在岁月的曲水里化作一盏流觞。
罗扇那天突然醒悟了过来:白二少爷所说的“意中人”、也是她曾心心念念地想要跟着离开白府远走高飞的——不就是“自由”嘛!没有任何负担,放下所有虚伪,只做自己,真实并痛快地活着——他得到了,她也得到了,他会很快乐,她也很快乐。
吃得好睡得香,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终于完结了!感谢所有一直以来支持我鼓励我爱护我的新老读者朋友们!和你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最快乐最美好的享受!谢谢你们陪伴我走过成长的每一步,愿亲爱的你们吃得饱睡得香,生活美满,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