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见几个丫头谁也不吱声,倒也不急,慢慢地道:“都把手给我伸出来。”

这当然是最简单的识别元凶的法子,只看谁手上的指甲缺一块就可立见结果。四个人怯怯地将手伸出去,那妇人只看了一眼,便一指翠桃:“把这一个拉出去罢。”

翠桃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磕头道:“奶奶,饶了我罢!饶我这一回罢!我不是故意的——当真不是故意的——”

那妇人压根儿看也不再看她,转身便往院外走,她身后出来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一左一右将仍自痛哭哀求着的翠桃拖出了门去。

小钮子和金瓜吓傻在当场,她们没有想到与自己朝夕相处了这么久的伙伴说拉走就被拉走了,至于会被拉到什么地方去,她们不知道也不敢知道,她们唯一明白的是翠桃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回来了,就好像一只从阳光下爬过的小蚂蚁,除了在灰尘上留下浅浅的一个印子,其它的什么也留不下。

罗扇抬起头,淡淡地望住翠桃被拖走的方向。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识古代下人的悲惨命运,一片小小的指甲就能断送一个年仅十岁的女孩子一生,一句“把她拉出去”就能决定一个下人生生死死的命运。何其冷酷,何其残忍,何其无奈。

罗扇发觉自己其实还是没有完全适应这个时代,她像站在一个玻璃箱子之外与世隔绝般冷眼看着这个世界这些人。翠桃的下场加剧了她要自赎离开的决心,她勾起唇角冷冷哂视着这些冷酷的嘴脸们,无声地发泄着她的怒火。她能做的也仅仅如此,否则还能怎样?

院门外一直负手立着旁观事件始末的男人眯了眯眼睛,目光锁定在罗扇面黄肌瘦的猫儿脸上:这个孩子有意思…明明只有八、九岁的年纪,两道清凌凌的目光里却仿佛蕴含了许许多多的心思——很成熟的心思,就像是一个成年人的灵魂套在了孩子的躯壳里。

她是谁呢?年纪不大傲气不小,个头不高胆量不低——竟然敢嘲笑他们这些人?!嘲笑什么呢?笑他们不明白越冷酷才越卑微、越残忍才越可怜、越是享受伤害同类的快感就越可能在将来成为别人快感的来源么?

男人远远地细细地打量着罗扇:可惜,这孩子太小,生得又不好,头发枯干,面黄肌瘦,全身上下除了那对有着星般神彩的眸子之外无一可取之处。可惜、可惜啊…

男人转身随着其他人渐行渐远,耳中听得麻子婶在那里嘶吼:“小扇儿!金瓜!小钮子!你们三个给我听罚——”

事件的元凶翠桃已经从南三西院除了名,可其他三名涉案人仍逃不了受罚——谁教她们都负责淘米来着?谁教她们淘米的给麻子婶脸上抹黑来着?事情出在麻子婶负责的院子,她也被罚了一个月的工钱呢!她们三个当事人还能落得了好么?!

于是罗扇三个人除了每天干杂活之外还要去南二东院帮着喂上一年的驴——驴是用来拉磨的,一共好几十头,除了喂还要打扫驴圈,绝对不是轻松的活儿。

当天晚上吃罢晚饭,罗扇金瓜小钮子就来到了南二东院报道,南二东院的头头是个不怎么爱搭理人的半大老头,简单向罗扇她们讲明了要干的活儿后就躲进屋子里搓脚气去了。罗扇三个人操起大扫把杀进驴圈,紧接着又捂着鼻子被臭气反杀了出来。

这驴圈也不知多久没有打扫过了,那成山的驴粪啊…五岳全齐了。罗扇三个面面相觑了一阵,小钮子叭嗒叭嗒掉下泪来:“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好端端地就被罚了…”

金瓜也有些怅然:“不知道翠桃被拉去了哪里,还能不能再回来…我们以后若是做错了事,会不会也像她一样?”

罗扇点了点自己额头:“这些驴粪应该有人专管拉去田里施了肥啊,怎么都在这儿堆着呢?暴殄天物。”

“什么‘抱舔甜物’?”小钮子睁大了眼睛看她,“小扇儿,你吃过驴粪?”

“噗——”罗扇黑线上头,“我就是吃货中的战斗货也不能去吃那个啊,你们等等,我去问问刘伯这驴粪是怎么回事。”

刘伯就是那个半大老头,罗扇敲门进房,问明了缘由,原来是那个每天来拉粪的人有事请了几天的假,这驴粪就堆下来了,她们今儿个不用扫,等明天那人复工,把驴粪拉走后那才真正到了考验的时候。

三个人好歹扫了扫驴圈里散落的草料和各类垃圾,带着一身的臭味儿回南三西院儿睡下了。

第二天要比平时早起半个时辰,因为罗扇她们要先到南二东院去喂驴。南二东院的成员基本上都是干不了重活的老爷子们,平日就喂喂驴、打扫打扫驴圈、赶着驴拉拉磨,磨出来的面粉什么的装到袋子里,再由库房里来人把粮食扛走。

罗扇三人来到南二东院的时候,几个老爷子正在那里拌饲料,把些青草、干草、麦麸、玉米面、花生饼、黑豆和盐等等倒在槽子里搅拌,见三个丫头过来了,便招手叫到面前,令三人仔细看着,哪样倒多少哪样倒多少,都要一一记下来,到明天的时候就得她们三人自己动手拌饲料了。

罗扇一对晶亮的眼珠子死死盯在那一笸箩一笸箩的黑豆上——老天!高营养纯天然的美容圣品啊!古人崇尚白色食品,只有贫者和食不裹腹的人才无奈食用黑豆,而在一般的人家,黑豆基本上都是用来喂牲口的,但在科学发达的现代,医者和养生者早便发现并总结出了黑豆的很多医疗和养生作用,譬如抑制胆固醇的吸收、降低高血压、预防便秘、增强肠胃功能、治疗妇女闭经、解毒等等。

而对于罗扇来说,黑豆最大的优点是可美白、明目、乌发,是美容养颜的绝佳食品!罗同志的小心肝儿顿时荡漾了,忙不迭地凑到最前面认真仔细地听老爷子讲解,但求尽快接手这喂饲料的活儿,好分这驴儿一杯羹吃。

到了次日,老爷子们果然放手将喂饲料一事交给了罗扇她们三人去干,罗扇眼睁睁地看着驴子们将那黑豆饼子大嚼特嚼,心里那叫一个羡慕嫉妒恨哪…按兵不动地忍了六七天,见老爷子们已经完全放了心,几乎都不再到圈里来查看,罗某人就准备悄悄地下黑手了。

这一晚,夜黑风高杀人夜…去。罗扇和金瓜、小钮子吃过晚饭,照例来到南二东院喂驴,三个人取来饲料原料围在槽子前,开始按量调配。当取到黑豆的时候,罗扇一爪子扯住了金瓜要往槽里倾倒的手,低声问道:“你们饿不饿?”

“才吃了饭你就问这个?”金瓜看了罗扇一眼。

“你吃饱了么?”罗扇反问。

“…没有。”金瓜低头看了看自个儿肚子,从进了府之后她就没有一顿吃饱过。

“那,这会子你还想不想吃东西?”罗扇谆谆善诱。

“想…可是没有吃的,说也白说。”金瓜白了罗扇一眼,继续想要往槽子里倒黑豆。

“怎么没有,这不就是吃的?”罗扇一指她手中笸箩里的黑豆。

“啊?你疯了,这是给驴吃的!”金瓜瞪大眼睛盯着这只姓罗的生物。

“驴吃的人就不能吃了?驴还吃盐呢,人不也是要吃盐的?!”罗扇反驳道。

“那、那不一样!这黑豆就是给牲口吃的,人怎么能吃呢!”金瓜坚决不肯,小钮子也在旁应和。

罗扇从笸箩里抓了一把黑豆放到自己腰间挂着的、早就准备好的小包包里:“咱们弄点试试看就知道了,你们不敢吃我来吃,反正我是饿了。”

金瓜和小钮子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吱声。她们也饿,她们也很想吃东西,可是…这驴吃的东西…

这个小扇儿怎么还跟驴抢吃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7少年心事

从南二东院回去之后,罗扇把黑豆洗干净了倒进竹筒里,然后藏进柜子备用。金瓜和小钮子躺在枕头上看了她一阵,得出一个“此人已疯”的结论后就各自转身睡了。

次日生火烧水蒸窝头,罗扇趁人不注意把竹筒里的黑豆倒进屉下面的锅里,好在那窝头是黄豆面的,就是有豆味儿飘出来也不会引人注意。待下面黑豆煮熟了再悄悄捞出来装回竹筒,太阳地儿里晒干。又从伙房偷了个钵子出来,晚上回去坐在铺上把晒干了的熟黑豆捣碎成粉,仍旧存入竹筒备用。

再等到早上生火烧水的时候,罗扇便又趁四下无人舀了一瓢滚烫沸腾的开水倒进盛着黑豆粉的碗中,就像冲黑芝麻糊一般冲了碗黑豆糊,然后躲进厕所吹温了尝了两口——嗯嗯!味道很不错,和豆浆一个味儿呢!

罗扇从厕所探头出来冲着金瓜和小钮子招手,两个丫头左顾右盼了一阵,见没人注意便飞快地跑了进来,罗扇把手中的碗举到两人面前,笑眯眯地道:“尝尝。”

小钮子畏缩地摇了摇头,金瓜倒是闻见了豆香味儿有点儿跃跃欲试,心道反正她小扇儿都喝了,万一要闹肚子的话大不了大家一起闹。于是鼓起勇气接过碗,小小地尝了一口。

“怎么样?”罗扇闪着晶晶亮的眼睛看着她。

“…好喝!”金瓜用力一个点头。

“我也要喝!”小钮子忍不住了,把碗夺过去喝了一口,“呀…真的很好喝!”

“是吧是吧?”罗扇笑得牙不见眼,为了以后能舒舒服服地喝到黑豆浆,必须得把这两个丫头拉成同盟军才行,否则她还真不好瞒过去呢。

“这个真能吃?”金瓜一边喝一边还不大相信地问。

“能啊,你看,那些天天吃黑豆的牲口就比不吃黑豆的牲口力气大,生得壮实,如果咱们也天天吃黑豆的话呢,也会力气越来越大,身子越来越壮,这不好么?”罗扇再接再厉地诱惑道。

“那我们岂不是会慢慢变成牲口?”小钮子有点怕。

“咱们现在可是比牲口还不如呢,”罗扇哂笑,“牲口还能吃饱,咱们能吃饱么?”

“也是。”金瓜点点头,把碗里最后一口豆浆喝进肚里。

“所以…你们以后要不要每天喝这个?”罗扇问。

“要!”金瓜和小钮子终于解开心结,狠狠地点头。

有了金瓜和小钮子的掩护,罗扇下起黑手来就更加的顺畅了,三个人每天晚上趁着给驴喂食的机会悄悄儿把黑豆藏进怀里、袖里或者挎囊里带回南三西院,睡觉前用钵子杵子捣烂,第二天偷了开水冲成糊再轮流躲到厕所去喝个饱。金瓜甚至找自己老子娘要了坛子醋拿回来交给罗扇泡黑豆,晚上饿了就捞出来吃几个。

黑豆好是好,吃多却爱放屁。好在三个丫头每天捞不着个肉吃,放个屁也是只闻其声不闻其味,再说大家都睡一个屋,有屁同响、有臭同闻,谁也甭想逃开,惹得三个人每天都要相互取笑一番。

这么好的东西罗扇当然没有忘记拿去和鹰子共享,鹰子当初一听罗扇让他吃黑豆也是一愣,不过当看见她那对大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他,就二话没说的吃了,味道还确实不错。

黑豆这东西搁现代要十块钱一斤,搁古代遍地都是,根本不值个钱,所以罗扇还特特地告诉了鹰子几种黑豆的食疗方子——对于骨灰级的吃货来说,每天研究食谱就像吃饭一样必不可少,罗扇在那一世时书架子上的菜谱占了整整一面墙呢。

鹰子他爹常常腰痛筋骨痛,罗扇就提供了这么两个方子:

调理腰痛:黑豆六钱,炒杜仲三钱,枸杞子二钱,煎水服。

调理筋骨痹痛:黑豆六钱,桑枝、枸杞子、当归各三钱,独活二钱,煎服。

另还有给鹰子他娘的治月经不调的方子:黑豆六钱,苏木三钱水煎,加红糖调服。

后来鹰子说他娘试了那方子,果真是有奇效,还特意让他带了些家里做的粗点心给罗扇以表谢意。

日子就像初夏宁静温暖的日光般慢慢从指尖流淌过去,转眼间我们的罗扇同志已经穿至古代两年有余了。除了个儿头长高了些之外呢,罗扇本人最满意的就是她的肤质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枯黄的头发也在黑豆的作用下开始变得发黑发亮细密柔软,身子骨比以前壮实了不少,脸蛋儿上也有了些肉,起码从镜子里看上去不再像个营养严重缺失的小骷髅架子了。

在南二东院喂了一年驴之后,黑豆的来源就从东院转移到了鹰子家,罗扇每次都会付钱给鹰子请他带黑豆进来,反正古代的黑豆便宜得很,两文钱能买一大口袋。

鹰子今年十五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了罗扇的话每天吃黑豆的缘故,个儿头又高又壮,浑身的力气,他就曾经一只手揪着罗扇的腰带把她举过了自己的头顶,从那以后罗扇对他就更加的毕恭毕敬狗腿卑颜起来——大姑娘能屈能伸,不好惹的还是不要惹为妙…

鹰子老爹的病好了很多,由于这两年有罗扇编的竹艺做进项,家里也有了些钱给他治病,如今已经能下地干些农活儿了,就把自家原来的地从他二舅家要了一部分回来,种些简单不费劲儿的东西,当然,这其中就有黑豆。

由于鹰子块头长得大,和罗扇两个人就再也不能钻到那间废弃的小库房里“约会”了,所以现在两人每天唯一能说得上话的时候就是中午午休的那半个时辰,鹰子自诩已经是大人了,不能再参加小孩子的游戏,所以每每就坐在花池的石牙子上边看着大家玩耍边和窝在马扎子上晒太阳的罗扇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

鹰子说他想念书,罗扇自然举双手支持——在古代,读书识字也许不见得能出人头地,但一字不识是肯定不能出人头地的,鹰子这小子做事很有一股韧劲儿,而且头脑冷静,思维灵活,不读书的话实在浪费了他这么好的天分。

可是呢…可是没有钱。穷人的孩子有几个能读得起书呢?何况这两年攒的钱鹰子老爹治病就花去了七七八八,根本没有什么积蓄。

看着鹰子紧紧抿着的嘴唇,眼中满是不甘和无奈的神情,罗扇有些不忍起来:“我这两年也攒了近一两银子了,不如你先拿去教了私塾的学费?”

“不要。”鹰子偏头过来瞪了她一眼:男人怎么能用女人的钱?!

“嗳,我又没有说白给你,就当先借你好了,等你将来发达了再还我。”罗扇眯着眼笑。

“我说了,不要!”鹰子硬声道。

“好好好,当我没说。”罗扇连忙举起双手,鹰子看了那被淘米水养出的细嫩小手心儿两眼,转回头去盯着自己的脚尖不言语了。

“如果你去念书,这里的工要怎么做呢?”罗扇想到了鹰子的身份问题,他和她以及这里所有的奴仆一样,签的可都是卖身契,是一辈子的卖身契,除非有钱替自己赎身,否则没有主子的允许,你是不可能离开这里去做自己的事情的。

“我不知道。”鹰子皱了皱眉,看样子这段日子他一直在为这个问题烦恼。

“嗳…若是能边做工边念书就好了…”罗扇想起那一世的勤工俭学,她也曾有过那么一段日子,虽然很艰苦,但现在这样的处境下回想起来,那时的情形简直就有如天堂了。

却不想鹰子听了罗扇这无心之语反而眸子一亮,偏过头来在罗扇懒洋洋的脸上着实盯了几眼,罗扇摸了摸自己的唇角:馍馍渣儿没舔干净?

后来一忙罗扇也就把鹰子这事儿忘在脑后了,府里这几天听说来了不少的客人,听说都是受白老爷之邀来打猎的,听说这个猎场就是白家自己建的,听说猎场大得一眼都望不到猎物,听说…

罗扇在小钮子的八卦大放送下一张嘴越咧越大越咧越大越咧…嘶,咧疼了。——这个白府究竟有多大啊?这个白老爷究竟多有钱啊?自己家就称个猎场,别告诉我本朝皇帝就姓白啊…罗扇站在院子当间儿仰头看着天空,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儿的呢?

既然府中来了客人,南三院的人自然不会轻松,罗扇、小钮子、金瓜和彩云四个人淘米又淘肿了胳膊——那位摔折了脚腕的婶子伤愈复出后彩云自然就回了原岗位,而罗扇她们三个除了成为协助淘米的人之外还是需要每天干杂活儿的。

好容易送走了白老爷的客人,大家终于又可以歇口气了。晚上从厕室里洗过淘米水澡出来,罗扇的脑袋又一次被小石头砸中,不必扭头也知道是鹰子,这家伙难道不把她砸成个生活不能自理就不肯罢休吗?!

鹰子站在月光下,一对黑亮的眸子不知为何显得格外的神采奕奕,显然他此刻的心情很是激动,但一张仍稚嫩的脸上还是硬撑着面无表情。

“怎么了?”罗扇眼中含笑地望住他。

“我…”鹰子沉声开口,声音还有些颤,“我要去念书了。”

“啊?真的?”罗扇睁大眼睛,笑意飞上眉梢,“恭喜你啊!”

鹰子看着她,唇角忍不住向上翘了翘,颊上便现出两枚浅浅的笑窝儿。

“学费呢?你怎么搞定的?”罗扇关切地问。

“不用学费。”鹰子抬眼看了看夜空,明月下晴波万里,让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罗扇没有多问,只要鹰子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不就行了?她从心底里替他感到高兴,她有种预感,鹰子一定不会碌碌无为的,他总有能施展他本领和抱负的那一天。

鹰子看着罗扇的笑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垂着眼皮儿沉默了好久,直到罗扇都想一屁股坐到台阶儿上了,他才终于动了动,迈开步子一直走到罗扇的面前来,低着头,用眼睛望住这个比他矮了一头零一个脖子的小女孩儿。

罗扇也仰起头来看他,他离得太近了,以至于罗扇这么仰着实在有点儿累,正要往后退两步,就听鹰子有些别扭地硬着声、低低地开了口:“小扇儿…我要离开南三东院了。”

“嗯,你不是要念书去么,肯定得离开呀。”罗扇仰着脖儿点头,下巴磕在了鹰子结实瘦削的胸膛上。

“我想…我可能几年之内都不能再回来了。”鹰子的声音越发沉下去,沉得罗扇的心都跳得重重的。

“喔,那你要多多保重。”罗扇笑了笑。

“嗯,你也是。”鹰子抬了抬手,但是很快又放了下去。

“那个…你几时走?”罗扇退了半步。

“明天一早就走。”鹰子道。

“喔,那我送不了你了。”罗扇说着就想往回走。

“罗扇。”鹰子忽然叫她,这本名是她告诉他的,但他从来没这么叫过。

“嗳?”罗扇吓了一跳,停住脚睁大眼睛看着他。

“你…”鹰子咬咬牙,似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般,微红着脸盯着她道,“你会等我回来么?”

“嗳?”罗扇干笑,就算不等他她也只能待在这儿啊,赎身钱还远远不够呢…

鹰子被罗扇的反应弄得烦躁起来,挠了挠头又叉了叉腰,突地大步跨到面前,一把就将罗扇拉进了怀里,紧接着低下头来,两片温暖而微微颤抖的唇就压在了罗扇的唇上。

哗…罗扇全身上下各种细胞一下子就汹涌凌乱了,小男生的主动献吻令怪阿姨措手不及时行乐不思蜀道难于上青天若有情天亦老而不死视为贼…

“我,我会回来找你的!”鹰子红着脸抛下这句话,转头飞快地跑掉了。

罗扇内八字儿地立在原地,张着O型嘴鱼似的吐了两个泡泡,半晌喃喃地道了一句:“人家今年才十岁啊…”

作者有话要说:

8小试厨艺

事实上到了第二天罗扇就从南三西院八卦版版主麻子婶的嘴里得知了鹰子突然间能去念书的原因——

打猎这项消遣其实包含了很多的娱点,除了打猎本身之外,还可以骑马、赏景、竞技,以及烧烤。

烧烤是打猎这件事中很重要的一个环节,这些富人们每天生活在琼楼玉宇中太过安逸,偶尔也会想学一学猎人的豪放不拘,因此每次打猎之后,大家都会把自己猎到的战利品拿出来,在野外现烤了与众人分享,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要的就是这种原汁原味儿的感觉。

由于猎场离府院很有一段距离,所以南三东院的人谁也不大想接送柴过去的这件苦差,但是鹰子却主动要求去了,一趟趟地把柴送到指定的烧烤地点。

这个季节正是各种动物可劲儿折腾的时候,也不知是什么一个原因,一头暴躁的半大黑熊突然就从树林子里冲出来,直扑向白老爷而去。一众人吓得傻了,不是呆若木鸡就是四下逃窜,眼看白老爷老命不保,正好给送柴过去的鹰子瞅见,轮着斧头就冲了上去,别看他不过才十四五岁的年纪,天天在南三东院轮大斧劈柴可不是白轮的,一斧子过去正中那熊喉头,那熊飚着血倒地挣扎了一阵就断了气。

白老爷熊口里夺回一条命来全仗鹰子不顾自身安危舍身相救,事后自然是要大大的赏赐鹰子,因而问了他想要些什么赏,金子银子房屋田地,随他开口,哪怕他想销了自己奴籍都是一句话的事儿,然而鹰子什么都没要,只说了一句话:我想念书。

这样的下人只怕白老爷活了这么一个岁数还真没见过,当场便答应了他的要求,安排他去做三少爷的伴读书僮——这个伴读可不仅仅只是给三少爷磨墨蘸笔的,三少爷读什么书他也要读什么书,否则平日先生不在的时候谁来帮三少爷听写课文呢?

麻子婶她们念叨的最多的就是鹰子的胆量和力气,然而罗扇却从这样一个角度了解了鹰子这小子真正的厉害之处——熊为什么会突然受惊想要伤人,这个她不敢妄言,但鹰子去送柴为什么会随身带着斧子呢?为什么别人不愿干的活他却主动要求去干呢?

不管怎样,鹰子在为着他自己的目标一步一步的前进着,罗扇竟然有些佩服起这个事实上比她小很多的男孩子了,他很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房子,田,金银珠宝,这些东西是白老爷给的,给过一次这救命之恩就算是报完了,鹰子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用生命换来的机会只用过这一次就失去其意义了呢?所以他放弃了自赎,他要让白老爷一直都欠着他这个情,先给自己留好一条退路,他放弃了起码短时间内能让家人过得很好的财富,他想要让自己变得更强,有了力气他还需要知识,财富随时都可能被夺走被花光,可力量和知识永远都只属于他自己,只有自己变强了,他才能让家人过上真正意义上的好日子。

——这才是聪明人。

罗扇摇摇头咂咂嘴,老老实实坐在太阳地儿里编她的柳条篮。早在一年多前她就已经把几种编竹艺的手法让鹰子转教给了鹰子爹,毕竟她一个人速度有限时间有限,倒不如卖个好儿给鹰子家谋一条赚钱的路子,自己也可以沾光弄些外快。

自从鹰子爹学会了编法之后,双方的分成就重新分配了,因为罗扇提供了编法,鹰子爹又代为销售,所以这一点就扯平了,罗扇只需把自己编的东西给了鹰子爹,卖多少挣多少,鹰子爹那边也是卖自己的挣自己的,双方仍旧是互惠互利。

然而鹰子这么一走就没有了能给罗扇往外送成品的人,原本鹰子找了与他同院的柱子帮忙,但罗扇的意思是柱子同鹰子爹和她都没什么牵扯,能不欠人情还是不欠的好,所以她干脆就中止了托鹰子爹帮忙卖竹艺的事儿,她的进项也就这么停了。

秋去冬来,天干物燥,尽管全府小心了再小心,谨慎了再谨慎,却还是在这天晚上走了水,起火的地方是大厨房,也就是正经儿给主子们做饭的地方,听说是哪个姨娘半夜里突然想吃粥,就让厨娘现给她做。那厨娘睡得五迷三道,行事不经心,火苗子落在灶外也没发觉,等送粥回来之后才发现厨房内浓烟滚滚,这才吓得喊叫起来,又赶上这晚刮着大风,那火势势如破竹,转瞬便将整个大厨房给吞没了。

几十号下人拎着桶端着盆救到次日中午才算把这场火给扑灭,再看大厨房就只剩下了断井残垣,有没有下人被烧死对这府上来说不是个问题,问题是短时间内这地方已经不能再做饭了,重建的这段日子得找个临时的地方暂当大厨房用。

于是上头下来人四处查看了一番,最终把临时大厨房的地点选在了南三西院,本来这院子就负责给大厨房打下手,淘个米洗个菜什么的也近便。

小钮子和金瓜从窗缝往院子里瞅,不住地摇头咂嘴:“瞅瞅人家大厨房的人,那派头就是不一样!眼睛都朝天看的!你再看咱们麻子婶儿,平日里那么威风的一个人,在大厨房的人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啧啧!”

罗扇偎在一摞被子上眯着眼睛养神,谁都知道白老爷是个爱吃的人,对食物讲究得很,因此惯得大厨房的人也个个儿趾高气昂——因为他们最受重视呗,一道小菜做得好了动辄就能被赏上一锭元宝,且问全府上下哪个部门的下人能有这样的待遇?

“看来咱们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喽!”小钮子小老太太似的连连摇着头。

日子的确不太好过,自从大厨房的人搬到南三西院“办公”之后,整个院子无时无刻都处于一种紧张状态——因为走水那件事,上头很是恼火,责罚了两个管事的,还打了几个人的板子,那个迷迷糊糊的厨娘更是生死不知,如今大厨房人人自危,谁也不敢松懈一分一毫,连带着罗扇她们这些人也跟着穷紧张,每天被使唤得满院子里跑来跑去,连中午休息的时间都被无情剥夺了。

这还不算最糟糕的——最可气的是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有上面的主子不分时候的派人到南三西院来要东西吃,厨娘们一动,罗扇她们就也得跟着动,淘米洗菜一通混忙,好容易忙完了,才刚躺到床上,天就亮了。

不过我们罗同志是最会苦中寻乐的人,她可不像这些古代奴仆一样天生就被灌输了主子是天、要尊敬要畏惧的思想,一盘菜炒好了放在案头,她瞅着四下没人顺手就拈块儿肉吃——古人可不敢这么干,没人看见也不敢。

于是南三西院里最乐呵的人只怕就是罗扇了,天天都能偷着肉吃,天天还有夜宵,所以每天晚上一旦有人来叫吃食,她总是最积极地从床上爬起来去帮忙的那一个,待厨娘将饭送走,她就能把锅里剩下的偷吃上两口,以填补晚饭吃不饱的遗憾。

久而久之呢,当夜里再有主子叫人来传饭,除了当晚负责轮班的厨娘之外,大家就都不怎么起床帮忙了——因为有罗扇在啊,既然有人爬起来了,那其他人正好乐得不必困乎乎的去掺一手。

好在夜宵通常都做得简单,基本上就是些点心和粥,也花不了太多的功夫,罗扇起来帮着淘淘米也就没别的事儿了。

今晚也不例外地又有上头的人来叫夜宵,罗扇听见有人敲了敲自己房外窗棱,知道是叫她起来帮忙的,便忙忙地穿好衣服蹬上鞋,开门出去直奔伙房。今儿个轮班的是陈家嫂子,很老实的一个人,罗扇帮她淘过几次米,两个人也混得熟了。陈嫂子手脚麻利地把糯米下到锅里,上边搅着锅子,罗扇便在下面烧火,而后盖上锅盖小火慢熬,陈嫂子就到一旁去准备点心。很快置办妥当,取了个食盒,上面放点心下面放粥,陈嫂子拎着就往门外走。

想是走得太急,陈嫂子这两只脚一个没捣腾开就绊在了门槛上,整个人向前一扑,平着就拍在了地上,手上的食盒飞出去,粥也洒了碟儿也摔了,陈嫂子疼得半天起不了身。

罗扇连忙过去搀她,见疼得一脑门冷汗,便替她用袖子擦了:“还好么?伤到哪里了?”

陈嫂子却根本顾不得答她,直急得眼泪都下来了:“这可怎么好!东西都洒了!上头今天催得紧,这——这可怎么好!”

罗扇回头瞅了瞅锅里剩下的粥,凑一凑连半碗都不到,只能重新做,便向陈嫂子道:“嫂子莫急,再重新做就是了,我来烧火,咱们抓紧点时间兴许还来得及…”

“不成了…不成了…”陈嫂子急得直管掉泪,“我的右手方才在地上戳了一下子,如今动不得了…”

罗扇细细瞧了瞧陈嫂子的手,果然肿了两倍粗,忙道:“嫂子你需赶快去找府里郎中看看,千万别是骨折了——我去找别人来替你…”

“不行!不行!”陈嫂子慌忙摇头,“这个月…我已经摔过一次碗了,再被人知道第二次,我怕我…我怕我会被赶出去的…可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小扇儿,嫂子求你了,千万别将此事说出去!”

罗扇一听这事儿还挺麻烦,这府里的人有多么冷血她可是见识过的,所以为了陈嫂子好,此事确实不能让别人知道。歪头想了一想,道:“那嫂子你再坚持一下,你告诉我这粥怎么煮,我来动手。”

“不成了…”陈嫂子眼泪掉得更厉害了,“方才那已是最后一点糯米,明儿要去库房领的,今晚再也没了…”

眼见着陈嫂子已是慌得六神无主,只管在那里掉泪,罗扇索性放弃同她交流,几步走到墙边架子旁,踮着脚尖去看那些坛坛罐罐里都还有什么食材剩下。翻了几个罐子,心里已经有了数,便把锅里剩下的那点糯米粥倒进碗里,刷了锅,重新烧上水,然后从那些罐子里分别取了红枣、粳米、小米、赤豆和莲心出来洗净。

一时锅中水烧开,把这些东西放进去,再从一只大葫芦里往锅中倒入牛奶,旺火煮沸,再改成中火熬开。罗扇又从水果筐子里拿了一个苹果两只香蕉,苹果洗净切块,香蕉去皮切段儿,待锅中粥煮沸之后把这两样也加进去搅和拌匀,再煮至滚沸,离火。

一道鲜奶水果粥就完成了。

好在点心还有剩,罗扇把食盒从地上捡起,仔细擦干净,重新盛上点心和粥,递给陈嫂子:“嫂子,按规矩我是不能进内宅的,所以还是得您自个儿忍忍痛亲自去跑这一趟,先把差交了再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