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仿佛是她的幻觉。
画面再度启动,她听见朗昆刺耳的声音,“操他*妈的还敢嘴硬!”他被彻底激怒,抬脚踹过去,陈继川便从土坡上滚下来,摇摇晃晃、破破烂烂,仿佛被撕得粉碎的人偶。
静了,这世界。
视频结束,老郑的办公室成为一个不透风的闷罐。
余乔的心一阵空过一阵。
哭也哭不出来,她什么也做不了。
生活把她的爱情摘得干干净净,一点念想都没留下。
老郑的声音传过来,似乎隔着山,那么远,那么缥缈,“小川他……到死也没低头。”
余乔起身,茫然地看着老郑,“他……怎么样了?在医院吧,市医院吗?我去看他,我打个车去……”
老郑转过头,不忍看,“余乔,人没了。”
她听不懂,愚蠢地追问:“什么意思?”
老郑说:“找到的时候,身上都已经烂了,没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
个个都说没办法。
一点办法也没有。
能怎么办?
都是命吗?
余乔退后一步,扶住桌角,撑住最后一口气,“他的……遗体呢?”
老郑说:“已经火化,交给他家里人。”
“我能不能再见见他?”
老郑没答应,“出于安全考虑,小川的个人信息不能对外公开。”
“特别是我,余文初的女儿,是不是?”
老郑红着眼,“余乔,他对得起你了。”
“是,他对得起我了。”她无助地、机械地重复。
那她该怎么办呢?
余下的人生,她该怎么办?
他答应过的,他答应过再也不让她一个人。
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
离开时天还是那么阴,云厚得能拧出水。
小曼已经在办事大厅里等,迎上去第一句话还是,“你还好吧?”
余乔握住她的手,有些话不必说明。
正要走,一回头发觉老郑从远处追上来,“忘了说,肖红的批捕也下来了,她收养的孩子被暂时送到福利院,你看……”
小曼对警察似乎存在天生的敌意,立刻说:“怎么样,还要她替二奶养儿子啊?”
老郑有些为难,“按道理是该这么弄,办过法定手续的收养和亲生的也没区别,他爸妈都进去了,你就是唯一的直系亲属。”
余乔语气淡淡,“我抽空去看看,今天麻烦你了郑警官。”
老郑还是叹气,“看开点,他选了这条路,就没想过后悔。”
要走,余乔却忽然问:“你们的新闻通稿里有他吗?”
老郑僵着脸说:“没有,只写了周晓西因公殉职。”
余乔垂下眼,“知道了。”
办事大厅外人来人往,大多数人与警察接触,也不过是**、补证、领签,令这份工看起来平平常常、乏善可陈。
小曼牵着余乔往外走,边走边说:“余叔叔精神还好,他说他已经有安排,不用我们插手。”她的话还没说尽,余文初精神抖擞,似乎认为再花钱活动活动,一定能逃得过死刑判决。
余乔的反应近乎淡漠,“这边一直有律师帮他忙,可能另外还有户头吧,我也不清楚,他不用帮忙,那就不管吧,我们明天回去。”
“还去福利院吗?”
“小曼。”余乔眼底通红,却没有一滴眼泪,“我特别恨他,特别特别恨他。”
“你说谁?”
“我爸。”她哽咽,咬牙,恨到了极点。
恨得用完了最后一点气力。
当晚,余乔睡在景城酒店。
她和小曼,一个坐床头,一个坐床尾,各自抽烟。
小曼忽然说:“还记不记得高一的时候,我带你第一次抽烟,把你都呛哭了,还傻兮兮地问我,小曼,这个有什么好抽的,怎么你们都喜欢?”
她把烟掐了,伸长脚尖碰了碰余乔的膝盖,“你那个时候真可爱。”
余乔说:“我只记得我们自习课逃去小卖部买冰淇淋,一个可爱多两块五,吃得很心痛。”
“现在都涨到五块了。”小曼短暂地笑了笑说,“余乔,都会好的,别折磨自己。”
余乔看着香烟燃烧的火星,木然道:“不会好了,再也不会好了。”
小曼心里压着一块大石,她叹了又叹,最终不发一语。
余乔说:“他成了英雄,一个没人知道的英雄。”
“余乔……”
“我再也不会像喜欢他一样去喜欢另一个人了。”她盘着腿,盯着窗外冷寂的夜空,“我老了……”
她看见玻璃窗的倒影里出现一个满脸皱纹的自己,她头发花白,身体枯瘦,像小镇上捡垃圾的老太婆。
她老了,她的青春已经随他而去。
小曼拥抱她,“你不要怕,我会陪着你,我们一起吃饭逛街买东西,还和以前一样,一切都会好起来。”
余乔转过脸看着她,双眼没有焦距,她疑惑地问:“会吗?”
“会的。”小曼坚定地点头,“一定会的!”
不会再有以后了。
余乔心里清清楚楚。
第二十六章缅怀
第二天太阳高照,又是踏青春游的好日子。
余乔没走成,她记得老郑的话,和小曼一起去了趟利院。
当天值班的阿姨姓王,将她与小曼带到休息室,再领余家宝过来。
等人的空档,小曼忍不住抱怨,“你管他干什么?又不是你亲弟弟,干嘛给自己找麻烦。”
余乔精神不好,眼下泛青,早上连喝两杯咖啡也不见好。她垂眼盯着冷杉树投在窗下的影,小声说:“我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
小曼不认同,“我觉得你是在给自己找罪受。”
余乔低下头,不置可否。
十分钟后,王把余家宝带进休息室,她对余家宝说:“现在好了,你家里人来了,可以回家喽。”
余乔却说:“我不是来领他的。”
王惊讶,“什么?”
余家宝看着余乔,他是个过于早熟的孩子,眼睛里已经找得到怨恨。
但他不出声,也不哭,只直直看着余乔。
余乔的话很冷,“我和你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我不可能接你一起生活。但不过……”她缓了缓,接下来说,“我可以定期寄钱过来,将来也可以自助你读书,但是仅止于此了,你听懂了吗?”
余家宝低下头,王却急了,“你们不能这么干啊,你们这么干是违法的知不知道?这么小的小孩子你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
“违法?”余乔没放在心上,轻描淡写地说,“你可以申请市民政局或居委会去鹏城告我,我随时做好应诉准备。”她拿出签字笔和便条纸,把地址和联系电话写下来,“和你们领导商量好了再打电话给我,他有大事,也可以联系我,我尽量帮忙。”
她拿上手包,正要走。
余家宝突然拽住她衣袖,抬起头,双眼通红,“我爸呢?”
余乔把手抽回来,告诉他,“去外地治病了。”
“我妈呢?”
“陪他一起。”
“我想给我妈打个电话。”他思维清晰,不吵不闹。
余乔却没心思圆谎,“小曼,走吧。”
小曼快步跟上,在福利院长长走道上,小曼不住地回头,“还在看呢!这孩子的眼神真可怕,像个小日本鬼子。”
今天的事到此就算了结,她们原本打算直接去汽车站,但余乔突然交代司机,“麻烦掉头,去关口。”
小曼不解,余乔解释说:“我想回去看看。”
“回去?回去你又进不了门。”
然而余乔想去的是孟伟家。
孟伟的母亲在,她见了余乔,又有怨气,又不敢发作,犹犹豫豫带她上楼。
房门没锁,警方显然已经来过一回,带走他的个人用品。
书桌空了,留着几本汽车杂志与一叠过期报纸。
余乔坐在窗下,点一根烟。
黄昏是上帝在给他的故事着墨,平凡、隐忍却又壮丽非常。
她把烟搁在窗台上,徐徐上升的烟雾被风吹得歪斜。
她说:“陈继川,抽空回来看看我。”
风停了,一只红腿小隼停在窗台,上前两步好奇地去啄香烟。
余乔伸手去碰,小鸟受惊飞走,一转眼消失在通红的火烧云背后。
“余乔……”小曼站在门口,尝试着喊她一声。
余乔站起来,环顾四周,慢慢走向衣柜。
他的衣服还在,叠得整整齐齐,分门别类放置。
只有那件黑色羽绒服套着防尘袋挂在横梁上。
余乔把羽绒服取下来抱在怀里,她身体前倾,脸贴在羽绒服上,默默地,一声不吭。
小曼看见一个佝偻背影,越压越低。
她疼,浑身都疼。
她扛不住,跌坐在床上,手里还紧紧抱着他的羽绒服,仿佛抱着他被命运摧残的人生。
太阳落山,天空晦暗。
小曼听见一声压抑的呜咽,停一停,随后传来断断续续的、仿佛被闷在被子里的抽噎声。
她克制、忍耐、承受,终于在这一刻爆发。
她疼,真的太疼了。
她哭多久,小曼就在门口站多久。
等路灯依次亮起来的时候,余乔擦干眼泪,仿佛方才的声嘶力竭都是一场幻梦。
她站起来,走到小曼身边,说起话来嗓子还有点哑,“看来我们只能订明天的机票了。”
“余乔……”小曼皱着眉,满心担忧。
“怎么了?”
小曼忽然拥抱她,恳切地请求她,“乔乔,别做傻事。”
余乔笑起来,眼角的泪痣昏黄灯光下泛着泪,“放心,我不会的。”
小曼说:“千难万难的,都会过去。”
余乔轻声附和,“是的,都会过去。”
她抚摸着陈继川的羽绒服,听衣料摩擦沙沙响。
仿佛,他还在。
离开云南那天日光温柔。
飞机从大理机场起飞,航程两小时,令人来不及道别,亦来不及多看一眼。
余乔拉开挡光板,看着越来越渺小的城市,对小曼说:“我拜托你一件事。”
“嗯?”小曼愣了愣,随即说,“好,我答应。”
余乔无奈,“我还没有说什么事。”
小曼喝口水,笑着回答,“反正我都会答应的啊。”
余乔说:“我想辞职,休息一段时间。”
“也好吧……”
“我老板估计要留人,你在公司帮我挡一下。”
“什么意思?”
余乔长舒一口气,“暂时不想和任何人联系了,小曼,我很累,真的很累。”
她闭上眼,疲态毕现。
万米高空,云层之上,她那颗被命运击破的心再也无法修补。
“陈继川,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