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整齐划一地举起手,以军礼回敬,强悍有力的动作让他们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十四五岁的孩子。

“看见你们还活着,真是由衷地高兴。”男人低声说。

带领孩子们的年轻人近前,“我们尽了全部的努力,但是只带出这些人,两个女孩受伤了。其他的人……他们大概已经疯了。”

“我在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我在飞机上查阅了费尔南斯城内所设置的监视器记录。不是你们的失职,因为你们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男人上去握紧了他的手。

年轻人虚弱地笑了,“可是……”

莫可名状的悲戚在一瞬间占据了他的心,他低头下去捂住脸,手指插进头发里。

“片山,谢谢你。”男人上去抱住他的肩膀,用力拍击他的后背。

他挥了挥手,指示孩子们进入山地鹰的机舱。孩子们排列成对,踏着整齐的步伐登机,那个黑发的东方男孩走在最后,他低头看着地面。上校注视着他,看见细细的血线从他袍子的袖口里缓缓地流了下来,而这个孩子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西奥,我的孩子,”男人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低声说,“你还好么?”

男孩猛地立正站住,目视前方,“我没有事,只是小伤。”

“真高兴看见你平安无事。”男人笑笑,“飞机上有医生,要听医生的。”

“明白!”男孩清晰有力地回答,“还有伊瑞娜,她也受了伤,她晕过去了。一起冲出来的时候被大口径枪弹击中,多亏穿了防弹衣,不过受的冲击还是太大。”

“她也会没事的,”男人微微顿了一下,“伊芙呢?”

男孩的脸抽搐了一下,“他们……想杀死她。”

“你保护了她么?”

男孩点了点头。

男人再次微笑,摸了摸他的头,“你是个好孩子,我一直相信你会做到,所以来的路上我并不担心。”

男孩走向了机舱,两具担架跟在他身后,上校看清楚了,那上面是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她们的脸色都是失血般的苍白,安静得如同入睡。她们的头发柔软地垂在额前,乍一看像是孪生的姐妹。

担架上了飞机,男孩却站住了,他回过头来,“他们把我们看成敌人了……为什么?”

男人微微叹了一口气,“西奥,被看做敌人并非什么可怕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选择不同的道路,所以一定会在某个岔路口分道扬镳,这只是早晚的事情。坚定你自己的信念,那就足够。”

“博士……”

“西奥,走吧。剩下的事情,不是你能够解决得了的。”男人低声说。

他和男孩远远地对视,沉默了很久,他站直了,立正行军礼。

男孩同样立正行军礼,转身走向了直升机。

年轻人留下了,他和黑风衣的男人并肩走到了上校面前。三个人围成一个三角形,沉默了一会儿。

“上校,你有权射杀一切无法判断其身份的目标,保护这个车站。”男人说,“最后一次确认行动目标,清楚了么?”

“再清楚不过。”

“片山,跟我一起来。”男人扭头对年轻人说。

他们一起走到电话亭的旁边,男人摘下话筒,插入一张黑色的磁卡,再次输入了复杂的密码。

“看起来这是一台终端?”上校跟在他们身后。

“是,其实它足够控制这座城市的一切,是个诡秘的设计吧?”男人说。

“但是看起来很好用。”上校点头。

男人的手按在按键“1”上,停顿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年轻人忽然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博士,他们会不会还在等待我们去谈判?”年轻人略略有些迟疑。

“我们不能谈判,”男人睁开眼睛,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不容拒绝,“我没有得到这样的授权。”

“那……让我来吧。”年轻人低声说,“这些事情,本该由技术人员来完成的。”

男人点了点头,让开了位置。年轻人伸出手,他的手指在剧烈地颤抖,然后狠狠地按下了电话上的“1”键。他一路按了下去,士兵们中间隐隐地骚动起来,每一次年轻人按键,远处那个明亮如昼的城市就有一块忽然黑了下去,自东而西,一个又一个的区域失去了电力供应。

龙巴尔觉得自己手心开始出汗了,他摸索着突击步枪检查枪机。他有种奇怪的感觉,那是在战场上得来的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当这个城市的灯光熄灭,它却忽然活了过来。龙巴尔觉得其中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疾速穿行,发出低低的叫声。

可实际上他什么声音都没听见,那座城市安静地躺在黑暗中,仿佛一座死城。

年轻人的手无力地垂下,像是十次按键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一区到十区,各区的电源全部被切断,连带着还有供水、煤气和紧急维生系统,他们应该明白我们的用意了。”

“很好。”男人转向上校,“那么请你的士兵们开始铺设若干条防线,你们只需要坚持到凌晨6点,到那时候任务就完成了。”

“里面的是吸血鬼么?”上校问,“随着日出失去战斗力。”

“太阳影响不了他们,但是他们的活跃周期只能支持到凌晨6点。”男人说。

“很好。”上校点了点头,“那么祝你路上顺利。”

“不,”男人缓缓地摇头,“我不会离开,离开的是我的助手,作为L.M.A.的特权检察官,我负有其他的任务,我将会在这里和你们并肩作战。”

“博士……”年轻人的脸色苍白。

男人低头笑笑,“我们手里还有最后一张牌,不是么,片山?”

他挥了挥手,“登机吧,很快你就会在巴黎降落,一切都会变好的。”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默默地行礼。很明显他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行礼的时候他的手依然在抖个不休。之后,他转身走向飞机。

男人笑笑,解开风衣的几粒扣子,伸手进去掏出了自己的武器,那是一柄大口径的伯莱塔军用手枪。

“只带着这样的装备?”上校淡淡地说,像是带着点嘲讽。

“手枪最大的用途是自杀。”男人笑。

年轻人忽然转身走了回来,“博士,我可以代替你留下!”

男人愣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片山,你是文职人员。而如果这件事不能有个完美的解决,即便我回到巴黎,也必须面对内部质询。我不想看那些人的脸色。”

“博士,”年轻人低声说,“我们不是怀有伟大的目标么?”

“是啊,我们怀有伟大的目标。”

“我曾经读过中国的史典《新唐书》,说李世民在玄武门杀死了和他敌对的兄弟,他要入宫告诉他当皇帝的父亲这件事,但是又担心被父亲在震怒下杀死。这时候他的属下尉迟敬德先生说不如由他入宫禀报。当时李世民的封号是秦王,尉迟敬德说,‘宁死敬德,不死秦王’。”年轻人白皙的脸上满是郑重。

男人皱了皱眉,“片山……”

年轻人逼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忽然变得中气十足,“博士,宁死敬德,不死秦王!我们依然怀有伟大的目标!”

上校默默地看着这一幕,他忽然想苦笑,他觉得自己面前的根本就是两个疯子,而这个场景像是一幕滑稽的舞台剧。但是他笑不出来,年轻人的眉宇中有股强大的气场,和他虚弱的样子全然不相称。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男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下,他提着枪,风吹起他的风衣。

“是啊,”他终于抬头笑了笑,“我们依然怀有伟大的目标。”

他上去用力地拥抱年轻人,“片山,期待你平安归来。”

“我尽最大的努力!”年轻人回答。

男人走向了直升机,舱门在他身后关闭,一直没有停止旋转的螺旋桨骤然加速,山地鹰呼啸着升入天空。

上校走到年轻人的身边,和他一起仰望夜幕里远去的直升机,“离开的那位先生是你的上司?还真是严苛的人。”

“其实未必有多严苛,”年轻人看着他笑笑,“只是和我一样有不切实际的梦想。”

“开始设置防线吧,”他说,“第一波攻击不会让我们等很久,防线之间最好留些距离。”

“这个我们是专业的。”上校面无表情。

FIVE

狂奔中的吉普忽然熄火了,刚才还像野马般的车失去了动力,滑行了一段距离后,轮胎卡在一块岩石上停住了。

“怎么了?”后座上的中年人焦急地跳下车,“我们距离费尔南斯只剩12公里左右了,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熄火!”

驾驶员和随车保护的两人也一起跳下车来。驾驶员摇头,“不知道,希望不是没有油了,我们出发前已经来不及加油。”

“赶快检查!”中年人命令,“如果真的没有油了,我们必须跋涉12公里。”

“还来得及么?”驾驶员问。

“无论如何都只能赌。”

驾驶员打开了油箱的盖子,凑上去闻了闻,微微摇头。他从车上取下一张报纸,搓成纸捻从油箱口慢慢地探进去又抽出来。就着月光,他凑上去仔细地看着那条纸捻。

“还有油么?是不是发动机的问题?”中年人的话里明显透着焦急不安,他也凑上去看。

他忽然僵住了,他弯下腰的瞬间,感觉到背后被冷硬的东西抵住了。他毫不怀疑那是一柄手枪的枪管。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半扭过头去,看见了站在自己身后的人,那是护送他到这里的两个人之一。而另一个人持枪站在两米开外,遥遥地指着他的头。

刚才还在检查油箱的驾驶员站了起来,迅速地从中年人衣服里缴去了他的配枪。

“为什么?”中年人的声音干涩。

“特权检察官曼博士的命令,”驾驶员微微摇头,“您现在赶去无济于事,只能把自己毁掉。很抱歉,执行官鲍尔吉先生,如果你试图逃走,我们会开枪。”

中年人呆呆地看着他,眼睛里透出绝望的灰色。

枪声如雷一般打破了荒原上的寂静,而后无数爆烮的声响连成一片,仿佛一张雷霆的大网在远处的山谷里张开。四个人一同凝望枪声传来的方向,很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地有一闪而逝的光亮。

“已经开始了,鲍尔吉先生。”驾驶员低声说。

上校笔直地站在月台上,震耳欲聋的枪声并没有令他表现出丝毫的畏惧。枪声和10分钟之前相比已经逼近了许多,对方在朝他的第二道防线冲击,这意味着他已经失去了一道防线。上校现在距离第二道防线有大约1200米,他瞥了一眼自己头盔边的麦克风,却知道再也无法用这个东西联系上自己的士兵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