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一生一世。

五脏六腑的痛楚渐渐淡去,神识也越来越浅薄,时光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几年前。

春花烂漫的季节,御花园里花红柳绿、姹紫嫣红,女子锦衣黑发,人比花俏,奔跑在万花丛中,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滑落。

“哎呀,亏你还是大将军呢,连我你都追不上,真怀疑你是怎样上阵杀敌的。”

“上阵杀敌又不需要我跑,马儿跑就行。”他踏着轻功,轻盈跟在女子的身后,浅笑而语。

“那你一个大男人,也不能追不上一个弱女子吧。”

她提着裙裾飞奔,开心得如同一只灵动的蝶。

“谁说我追不上?”

他轻轻一跃,翩然落在她的前面,她没来得及刹住,就直直撞进他的怀中。

他展臂将她抱了满怀。

“追上了吧?”

这一次。

他终于再也追不上她的脚步。

当其他犯人惊叫:“杀人了,杀人了”,禁卫和狱卒闻讯赶来的时候,锦弦已经七窍流血,彻底停止了呼吸。

眼睛却是睁得大大的,死相极其可怖。

而肇事者依旧趴在地上,神思恍惚。

因是重犯,禁卫们也不敢耽误,有人连忙跑去禀报。

蔚景踏进天牢的时候,锦弦跟铃铛的牢房前面聚集了很多的禁卫和狱卒,其他牢房里面的犯人也都一个一个趴在玄铁柱的缝隙间看热闹。

蔚景拾阶而下,一路走过,并没有看到严仲和影无尘。

她知道,天牢里还有那种单独隔开的囚室,专门用来关重犯的,想来他们两人应该在那里面。

而锦弦跟铃铛关在外面,那是因为凌澜有他的用意。

聚在牢门口的众人看到蔚景来了,连忙纷纷让出一条道,并恭敬行礼。

抬手示意众人免礼,蔚景扬眸看向大牢里面。

目光触及到躺在地上七窍流血、早已声息全无的男人身影,她还是心头一滞。

“将门打开!”

她吩咐边上的狱卒。

狱卒有些犹豫,“血腥之地,娘娘还是不要踏入的好。”

蔚景皱眉看向说话的狱卒。

狱卒一吓,赶紧哆嗦开了门。

蔚景拾步而入,缓缓走至锦弦旁边,蹲下。

看着男人佝偻着身子,惨烈的死状,蔚景心里早已说不出来的感觉。

一生都在争,一生都在设计,一生都在为了坐上高位而机关算尽,他想过自己会有今天吗?

曾经那般意气风发的一个男人,曾经那样走进她心里的一个男人。

缓缓伸出手,她抚上他的双眼。

死不瞑目是吗?

是因为自己大业未成,还是因为死于铃铛之手,又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拂了两下,他依旧睁眼不闭。

直到她用力拂了第三次,他才阖上眼帘。

手心一片滑腻,那是锦弦的血,黑红粘稠。

很明显的中毒之症。

缓缓站起身,她转眸看向隔壁牢房里俯趴在地上的女子。

女子也在喘息地看着她,眸子里的情绪她早已看不懂。

凌澜跟她讲过铃铛成为他们的人的经过,她也知道,她真心实意地帮过凌澜和鹜颜,可几时又站在了锦弦那边,她不知道。

锦弦已不是风光帝王,而铃铛还能跟着他,为他忍受“百日劫”的摧残,为他冒死假扮湘潭,她以为,铃铛对锦弦动了真情。

如今看来,任何真情在这个女人眼里,都不及她爱她自己。

她只爱她自己。

“铃铛,知道皇上此刻做什么去了吗?”蔚景缓声开口。

宫门口

帝王迎风而立,衣发翻飞,一双凤眸却是一直望着远处街道的方向,翘首以待。

当一群禁卫保护着一辆马车缓缓驶入视线,他终于眸光一亮,难掩满心欢喜激动,健步如飞、急急迎了上去。

终于。

他终于救到他的父亲了。

十九年的含辛茹苦,十九年的韬光养晦,十九年的处心积虑,他终于,终于夺回了蔚家的江山、救回了自己的父亲。

众人也发现了步履如飞、衣袂翩跹而来的帝王,队伍停了下来。

众人想要行礼,被帝王扬手止住。

全场噤了声。

一时间,似乎街道远处的喧嚣都消匿不见,天地一片静谧。

帝王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朝停下的马车走去。

终于行至跟前,他站定,心跳踉跄。

就在他抬手想要撩开马车门幔的同时,门幔已陡然被里面的人掀开。

父子二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相对而视。

十九年。

人生有多少个十九年。

十九年前,他还是一个孩子,如今,他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爹......”他哑声轻唤,声线颤抖。

十九年的苦痛折磨,早已将这个男人摧残得不复他幼时记忆中的样子。

如蔚景描述的一样,满面疤痕,满目疮痍。

蔚向天同样激动得难以自制。

或许是声带被损坏的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破碎沙哑得厉害。

凌澜眸色一痛,唇角却是轻轻扬起:“爹受苦了,孩儿来接爹回宫。”

父子两个就这样一人打着一边的帘幔,凝望着,相视而笑。

笑着笑着,蔚向天浑浊的眼中一片晶莹。

凌澜连忙别过眼,松了手中帘幔,吩咐禁卫们出发。

队伍再次行了起来,帝王就跟在马车边上徒步走着。

他的如此一举,让那些本来骑着马的禁卫哪里敢再骑,全部下马陪着一起走着。

“爹,娘亲也还活着,三姐也很好。”

一边走,凌澜一边跟里面的人说着话。

里面的人没有回应,却隐约传来低低哽咽的声音。

凌澜怔了怔,转眸看向垂坠的帘幔。

他知道里面的人在哭。

许久,蔚向天苍老的声音才透幔而出。

“我知道鹜颜还活着,曾经在北苑,我见过一次,那夜十五,我要饮血,她被送进来,当时,我就觉得她眉眼熟悉,后来看到了你娘的小瓷瓶,就很确定是她,当时,我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又怕她知道后为我犯险,所以,也没有跟她相认。”

凌澜又是怔忡了片刻,唇角微微一勾。

并没有说那夜不是鹜颜,其实是戴着鹜颜面具的蔚景。

“对了,澜儿,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凌澜收回思绪,脑中掠过某个女人倾城如画的眸眼,微微一笑道:“因为你有一个非常厉害的好儿媳,等回宫孩儿再细细跟爹说。”

关于蔚景,他得好好跟他的这个父亲沟通。

“是她出的计谋吗?”马车内,蔚向天问。

的确是蔚景出的计谋。

昨夜,她跟他提起自己被抓到北苑的事,然后说她怀疑北苑的那个男人就是他爹,他说是的,只是他去救的时候,人已经被转移。

后来他们两人分析人会在谁的手里。

很明显,不在严仲手上。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各种威逼利诱、方法用尽,甚至还利用过蔚景,都没能从严仲口中得到他父亲的一丝消息,所以,他怀疑,他父亲根本不在严仲手中,

而白日里他故意言语一试,观其表情,让他更加确定。

也很明显,不在锦弦的手上。

因为依照锦弦的性子,如果他父亲在他手上,锦弦不可能蛰伏两年多没有行动。

白日里说起这事的时候,锦弦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觉得,虽然人不在锦弦处,可锦弦应该是想到了人在谁那里。

所以,他更加怀疑铃铛,他故意令人将锦弦安排在铃铛隔壁的囚室,等着两人的反应。

他想,铃铛之所以没有提出交换,可能有两个原因,一,还在观望中,看他们这边的态度,毕竟此次一起关进天牢的人多,看他们如何处理,她再决定该怎样出手。

二,知道他们已经想到人在她的手上,他们不提,她也不提,看谁沉得住气,也笃定既然人在她手上,他们也不可能杀她。

所以,他们要想办法撬开她的嘴。

他们知道,对于铃铛这样心机深沉的人,威逼利诱肯定是没有用的,只能用计。

当蔚景听说,他将锦弦安排在了铃铛隔壁时,眸光一亮,说有了。

于是,就有了今日的这一幕戏。

下完早朝,他便开始提审,找了几个胆小怕事,又心想改过的犯人,让他们回大牢后散布消息。

说,云漠太子桑成风留了秘药,可以让人吐真言,他们都被审过,也领教了其可怕性。

在一片人心惶惶中,他先提审了锦弦,其实是带出牢房,然后用迷.药将其迷晕。

他易容成锦弦回到牢房,并作出一副也被审出很多秘密的颓废之状,再次摧毁了铃铛的心里防线。

铃铛急了,那样的情况下,她只得求助于锦弦,也就是李代桃僵的他。

终于和盘托出。

为了以防万一,他得确认铃铛所言是否属实,所以,他也没有急着揭穿,而是继续演戏,继续提审铃铛将其稳住,另外一方面派禁卫速速按照铃铛提供的地址去救人。

果然,果然救到了他父亲。

“你们真卑鄙!”

听蔚景说完,铃铛激动地从地上爬起身。

其实,在锦弦被她的发簪所刺,口吐鲜血、倒地不起的那一刻,她就意识过来,可能自己上当了。

可是她依旧心存一丝侥幸,如今被蔚景一说,她心中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

他们已救出了蔚向天。

帝王不在,是因为亲自去宫门口迎接去了。

“呵呵......”铃铛低低笑,身子摇摇晃晃,一副极度崩溃的模样,“你们都是骗子,都是卑鄙无.耻的骗子!”

“骗子?”蔚景轻嗤,“在你铃铛面前,还真没哪个敢说自己是骗子。你骗取信任,骗取感情,骗取同情心,这世上,有谁比你更能骗吗?”

蔚景的声音继续。

“你甚至不惜堵上自己的性命,不惜杀死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姐妹,你也要回宫,你也要帮锦弦做事,凌澜对你怎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管曾经,还是后来,我对你不薄,我没有做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我不要你心存感激,至少,你不应该加害于我吧?”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铃铛终于站立不住,摇晃了两下,整个人靠在大牢的玄铁柱上。

“我只不过是想活着,想出人头地,想成为人上人,这也有错吗?你自小就有光鲜的身份、疼爱你的父皇、众星捧月的宫人,你可以大明大白跟锦弦谈情说爱,你可以什么都不做,就吸引凌澜的目光,而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费尽心机,心头的男人也不多看我一眼,我就只是被男人抱一抱,就要被人当成威胁我的证据。”

“若有安稳的日子,谁又想过整日提心吊胆的生活?我努力过,我积极表现,我赴汤蹈火、我冒着生死,为他们姐弟两个,我肝脑涂地,可是,依旧换不来那个男人的半分真心。锦弦对我,虽也无真心,可至少,有的时候,还愿意在我面前装装样子、做做戏,而他,连敷衍一下都吝啬不给。”

“所以你就毫无原则,毫无立场,做墙头草,泯灭人性、泯灭良知?”蔚

景冷冷地看着她。

铃铛再次咧嘴而笑。

“什么是立场?什么是原则?难道我舍命付出,得不到一丝回报,那就是原则?难道我死心塌地,对方正眼不瞧,那就是正确的立场?凭什么?凭什么我为他出生入死,他却去为你出生入死?”

“是的,行云山大火前的那夜,将你引去七卿宫,就是我故意的,我根本就没有点什么迷.香,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我就是要让你看到你的父皇,就是要让你知道凌澜刻意隐瞒的一切,看你们还怎么在一起?你说我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你错了,那不是赌。谁不怕死?我也怕,我之所以会给自己荼‘百日劫’的毒,是因为我曾经在鹜颜那里看到过他们家的那本医书,我知道上面有解此毒的方法,另外,为了摆脱自己故意诱你的嫌疑,我也必须有所牺牲。”

铃铛说得肉木自然,蔚景却听得轻轻摇头。

虽然早已知道一切是她所为,可被她如此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说出来,她还是觉得深深痛心。

“可是铃铛,你怎么就那么笃定,他一定救你?若我不回,若我不救,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我从来都未曾笃定过他会救我!虽然我默默地在行云山给你守墓,虽然我主动在你身上洒下夜光粉,虽然我在眼盲耳聋的情况下,连夜赶下山,不知跌摔了多少次就是为了将你还活着的消息送给他,我做了那么多,换来的也不过是不用回山守墓,另外给我安排了一个住处,他依旧没有救我。我如何会笃定他?我笃定的不过是你,既然你活着,既然他如此找寻,你一定有回的那日,你会救我。退一万步说,就算你不回,或者你不救,我有自己的人,我早已跟其交代过,等到最后一刻,再出手救我。”

“铃铛,你太可怕了,”蔚景蹙着秀眉,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跟你生活了十几年,从来不知道你竟是如此一人。”

“我说了,我只是想得心头所爱,过人上人的生活而已!”

铃铛嘶吼一声,将蔚景的话打断。

早知凌澜绝非池中之物,他日必成大器,鹜颜也曾经答应过她,帮她得到他的心,所以,她幻想着,有朝一日,大业成,他为皇,她为后。

可是那个男人却没有让她看到一丝一毫的希望,那她为何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至少,她还可以是锦弦的贤妃,没了蔚景,没了蔚卿,她成为锦弦的皇后,那不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所以,她最终决定帮锦弦。

帮锦弦夺回帝位。

“对了,”铃铛忽然想起,抬眸朝蔚景看过来,“知道凌澜几时开始喜欢你的,又为何喜欢上你的吗?”

蔚景微微一怔,见她挂着血渍的唇边噙着一抹嘲弄的笑意,蔚景没有吭声。

“一切都是因为我!”

蔚景愕然抬眸。

铃铛自顾自说了起来。

“还记得那是你五周岁生辰前夕,你我二人随宫里的采买出宫置办你生辰宴上需要的东西,当时为了摆脱几个随行,你让我故意将几人引开,然后在前面包子铺回合,我当时就朝偏僻的地方跑,让他们来追我,我见到一间正在修葺的空房子,躲了进去。后来,凌澜来了,就那么从门口跑进来,我躲在一口大缸的后面,所以他没有看到我,而我却将他看得真切,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孩,虽衣着朴素简单,却毫不输给宫里的那几个小王爷,只一眼,我便深深地记住了他。”

“我不知道他是谁,要做什么,所以也不敢出来,他直接走到大缸面前,揭开盖子跳了进去,然后又将盖子掩上,我正疑惑呢,以为他跟谁在捉迷藏,直到看到有几个男人骂骂咧咧地在窗户外面,似是在找人。我明白了,他们是在找这个男孩,他们手里都拿着刀剑,当时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就出了屋子,然后那几个人问我有没有看到一个小男孩,比划着身高,我说,有啊,刚刚看到呢,朝那边跑了,我伸手一指,胡乱指了一个方向。那几个男人便朝我指的方向追了过去。想着还要跟你在包子铺会合,我不敢太耽搁,就在窗外对着屋里的人说:他们已经走了,你出来吧。说完我就走,身后传来男孩的声音,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想了一会儿,我头也不敢回,就说,我叫......蔚景,是当今九公主。那么好看的人,那么好听的声音,我怎么也没有勇气告诉他,我叫铃铛,我是一个奴婢、一个下人。”

“后来,在你的生辰宴上,我再次见到了他,才知道他叫凌

澜,是司乐坊的小学徒。我也发现,他一直在看你。所以,是我,是我促成了你们两人的这一切,你应该感激我。”

铃铛说得笃定,眼角眉梢都是得意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