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过半,礼部官员遵睿宗帝之意,执木牒走到殿前,喧闹的大殿很快安静下来,四处走动的朝臣亦回到案席。
站于睿宗帝身旁的内侍一甩尘拂,高声唱道:“遵圣主之意,今次六院竞艺,文思院、凝光院、绫锦院、文绣院、裁造院、染院皆有佳表,尤以凝光院、文思院之工巧技艺为上上品,文思院之折纸蜀葵花型杯、仙人乘鹤三足爵,色如青天,形如蓬莱仙山,是为人间瑰宝,凝光院之苍龙腾云金顶冠、百花朝阳金凤环,更是惊世绝俗,犹融天地四时宇宙玄黄,彰帝王龙威与新宋之繁华,是乃玄之又玄,妙中又妙……经由圣主熟虑,六院竞艺之首为凝光院,文思院次之……”
吴院使双手微颤,激动地领三人上前接旨谢恩。
睿宗帝看着跪在地的吴院使等人,“你们制的金顶冠与金凤环,给了朕大惊喜,据朕所知,凝光院正使之位空缺双年有余,能得此佳绩,实属不易,朕先才已交代徐司监,你们大可放心,凝光院正使一位,很快会定下。”
“皇上百忙中仍关心凝光院,实为凝光院众匠师之幸,下官代凝光院百名匠师,谢皇上隆恩。”吴院使深深拜倒在地,凝光院院使不可能让一名门外汉来当,既然皇上亲自吩咐了徐司监,凝光院内又数她与徐司监最熟,故院使之位是稳当当地落在她手上了。
吴院使胸口起伏,她盼这一职,盼了不知多少年。
“好,金顶冠与金凤环将作为新宋国瑰宝收于宫中,你们先下去吧,可以放宽心好好享用宫宴了。”睿宗帝挥了挥手。
很快内侍又唤了文思院上前受赏,文思院虽惜败于凝光院,可实力亦有目共睹,算是虽败犹荣。
宫宴仍在持续,为了表示对使臣的欢迎,新宋国准备了异域歌舞,龟兹鼓乐很是热闹。
吴院使、罗坊主亦闲不下来了,不断有人过来向她们道贺,吴婵兰甚至故意四处乱走,生怕别人不知晓她是凝光院金匠师,还有意无意地往上席靠近,盼着能多看大皇子或北梁皇子两眼。
严天修乜眼同闷声喝酒的赵允旻说道:“你与这热闹的大殿真是格格不入,我放眼望去,除了你以外,最闷的要数凝光院的华匠师了,她们凝光院不是刚得六院之首吗,她怎似乎一点不开心,难道是因为你?”
赵允旻自斟一杯宜城九酝,“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我新宋国人奉承的精神境地之一。”
“你还真是不遗余力地夸她,不过华匠师长的倒是不错,叫我看不出两年,容貌能赛过号称京城第一美人的张贵妃。”
赵允旻眉心深陷,严天修轻佻的语气令他不悦。
赵允旻耐着性子同严天修碰了杯,再用唯有他二人能听清的声音说道:“严兄,我在皇宫内的处境你应该清楚,今夜我会至都亭驿寻你,有事我们晚上再议。”
严天修懒懒地夹起一块臛羊碎放到口中,“也罢,此处嘈杂,确非谈事之地。”
“不知严兄与大哥谈甚谈得如此开心。”赵允佶敬了朝中重臣一圈后,又折了回来,许是因为被富宁路一案气到内伤缘故,赵允佶酒量差了不少,这才喝了几盅,竟就昏昏沉沉起来,眼前这北梁二皇子就带了数道重影。
严天修对赵允佶的印象一直不佳,他知凭借赵允旻的本事,就算再难,费些功夫也能将赵允佶踩在脚下,他无需在赵允佶身上浪费精力。
严天修故意回道:“闲话罢了,对了,先才二皇子言文思院匠师的工巧技艺最为出众,现在怎让凝光院得了第一,二皇子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北梁,不肯北梁学走新宋的制饰技艺?”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赵允佶险些咬到舌头,为这事他已经在心里将王芷蓉骂千百遍了。
那贱人身在凝光院,还是金匠师,怎可能半点不知晓凝光院为六院竞艺制的首饰,还敢言吴院使不在意,若不在意岂能制出那般精湛的首饰,贱人在骗他!
贱人必须教训,可教训贱人之前,他要先消除北梁皇子对他的误会。
“不不不,严兄听我说,之前两届六院竞艺,确实是文思院第一,谁知今年凝光院藏了一手,严兄放心,新宋最注重邦交,更大方不过,北梁想学什么技艺,尽管让六院教去。”赵允佶豪爽将酒饮下,愈发昏沉起来。
“这六院的事,你能说的算?”严天修同赵允佶敬了杯酒。
赵允佶稳了稳身形,努力捋直舌头。
“二弟,你喝醉了。”
赵允旻放下杯盏,示意在附近伺候的宫婢去寻齐淑妃。
显然严天修在一步一步套赵允佶的话,虽说赵允佶是他要对付的人,可也不能由着严天修在皇宫大殿捣乱,要知新宋在北梁等国眼中,已经是一块待宰的肥肉了。
第128章可愿
好意果然容易被误解。
赵允佶一个转身,烈酒就泼到了赵允旻身上。
喝红了眼,赵允佶开口训道:“你什么东西,敢来碰我。”
更难听的话几乎脱口而出,齐淑妃匆匆走了过来,先朝严天修道歉,“蠢儿不胜酒力,令贵皇子见笑了,醉话还请贵皇子莫要当真。”
说罢齐淑妃命人将赵允佶送至偏殿醒酒。
严天修懒懒地坐回案席,冷眼看被酒泼湿了蟒袍的赵允旻,趁旁人不注意,暗恨道:“我可是在帮你,怎么,你不想将赵允佶除掉。”
“于我而言他还有用,要除掉也不在此时,我的事希望严兄不要插手,以免乱了计划。”赵允旻不在意湿濡一片的袍摆,周围伺候的内侍、宫婢也无一人上前相问。
“算我多管闲事。”新宋国人真的很磨叽,有威胁的就该直接除了,严天修不再与赵允旻说话,终归此次出使,他将新宋国工巧技艺带回去就算圆满。
大殿喧闹,众人各自饮酒享乐,少有人留意到赵允旻与赵允佶间发生的事,可华琬将一切尽收眼底。
“阿琬,我们已得六院之首,你怎仍旧闷闷不乐。”罗坊主与裁造院褚院使说了几句话,回到华琬身边,不解问道。
华琬想了想,“师姐,大殿内太闹了,吵得我头疼。”
“原来如此,我亦不喜这应酬,几年才一次了,好歹忍忍。”罗坊主了然。
华琬努力扯起嘴角笑,“师姐放心,绫锦院颜坊主过来了,您快去吧,我是帮不上忙了。”
待罗坊主离开,华琬复又陷入沉默。
若说大殿的喧闹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水染画,那么赵允旻与华琬真真就是两团淡墨影,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
午时内侍省大总管得睿宗帝圣意,命数十名内侍捧了六院竞艺之物到延福门二层与百姓瞻仰。
站在宫墙下候了整整一上午的安琚,早已昏昏欲睡,今儿他其实只向穆堂主告了一个时辰假,本与华琬打声招呼就该回苍松堂的,可转念一想,既然来了,不看看华琬制的首饰,岂不可惜。
这一等就是半日。
安琚满面愁容,他已经能想象穆堂主因他不守信而生气的模样。
今日踩梅花桩是免不了,不过经由这几月的训练,他的耐力变得很强,蹲马步,踩梅花桩,他皆能坚持三四个时辰。
“快快,六院竞艺的东西到宫墙上了。”
就在安琚几乎要放弃时,周围百姓一股脑儿往宫墙涌去。
安琚亦期待地往上张望,终于见到凝光院制的两件首饰,只是隔得太远,瞧不真切了,唯觉闪的慌。
不过一刻钟,内侍便将竞艺之物重新捧回大庆殿。
安琚揉揉仰到酸麻的脖颈,心满意足地往苍松堂奔去。
为了饱眼福,安琚是极惨了,穆堂主知他不怕蹲马步,不怕梅花桩,干脆直接命他倒挂在后院的梧桐树上,一挂就是两个时辰,安琚满面通红欲哭无泪。
……
宫宴终于结束,使臣们被送回驿馆歇息,大臣、匠师们亦各自散去。
大殿中狼藉的案几杯盘自有人清扫,华琬回首看了仍站在原地的赵允旻一眼,转身扶起不胜酒力的罗坊主。
乘上马车,华琬见罗坊主难受,遂执帕子沾清水替罗坊主拭面,小声问道:“师姐,不过是六院间的竞艺,为何要摆这般大的宴席,岂不浪费。”
自从富宁路百姓进京告御状后,全京城大街小巷都知晓了富宁路受灾和孟显来作恶之事,华琬打心眼里觉得,朝廷与其花许多银子办宴席,不若多帮帮富宁路的百姓。
罗坊主眉眼酸得难睁开,缓了好一会才说道:“哪里是为了六院竞艺,是为了使臣。”
华琬替罗坊主揉着额穴,一时无言。
到了凝光院,吴院使、吴婵兰踉跄地去歇息,华琬将罗坊主送至厢房交于青荷后,自己却未回西厢。
虽然她也累极,可心里却隐隐觉得‘甄大人’会给她一个交代。
华琬避开人,悄声地跑到小棕楼二层隔间。
夕阳落下,隔间昏暗一片,华琬寻了根白烛点上,刚靠上藤椅准备揉胳膊,就听见格窗被敲响。
赵允旻抱着鹁鸽跳进隔间,白日宫宴上沾染了酒水的朱紫色蟒袍已换下,一身干净直缀是华琬喜欢的浅蓝色。
赵允旻走到华琬跟前,姿态少了往日的优雅从容,带了几分焦虑。
柔弱的烛光映在华琬姣好面容上,难得地露出坚韧神情。
“民女见过大皇子。”华琬蹲身见礼,目光虚浮地望着赵允旻手中的鹁鸽。
鹁鸽歪了脖子,亦用绿豆般的眼睛滴溜溜打量她。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瞒你。”赵允旻见华琬宁愿看鹁鸽也不看他,心一慌,干脆摊手让鹁鸽放飞了去,解释道:“我担心你回西厢歇息了,就想用鹁鸽给你递消息。”
他亦是紧张的。
华琬心中百味杂陈,她在努力克制自己不朝赵允旻扑去。
这感觉好像小时候明知吃了杨梅会将牙酸到豆腐也咬不动,可她还是馋得紧,这不对。
鹁鸽扑棱棱地飞没影了,甄大人,哦不,大皇子与她说过,鹁鸽是他亲自养的,很聪明,随便从哪儿放下,都能准确飞回窝棚。
华琬强作镇定地问道:“婶娘可知道?当初陶婶娘是以为你在京城孤苦无依,才照顾你,将你视作一家人的。”
华琬撇开自己,开始替陶学录抱不平,骗她就罢,怎么能骗陶婶娘和单纯的小陶呢。
压抑了一整日的情绪要宣泄,赵允旻忽然上前一步,大胆地将华琬搂进怀里。
“傻丫头,陶婶娘与甄家关系极密切,与娘亲又是旧识,怎可能不知我是谁,婶娘为了帮我,为了甄家和华家的冤情,才未将我的真实身份告诉你,其实甄家没了,我在后宫就若孤魂野鬼一般,婶娘、你、小陶,才是我在京城真正亲近的人。”
知陶婶娘也故意瞒她,华琬眼泪都快滴下来,听到是为了甄家和华家,华琬能明白了,嗅着大皇子身上的熟悉清香,一股酸涩就从心底涌上来。
赵允旻任由华琬的泪水打湿衣襟,紧张问道:“阿琬,甄家没了,华家也没了,只有我们两人,你可愿相信我,依靠我,一直陪着我?”
第129章情系
夜色沉郁,弯若美人眉的新月浮出淡而白的光芒,新换了碧纱的雕花格窗上摇曳着婆娑树影,偶有微风从叶缝中吹过,细细袅袅如叶笛浅吟。
“阿琬,不论我是什么人,是什么身份,你皆不用担心亦不用害怕。”紧靠在华琬耳边的呼吸清浅悠长,声音却有些颤抖,感觉华琬在他怀里挣扎,赵允旻知晓他不能松手。
沉默太久,赵允旻不自信地说道:“阿琬,若你因我是大皇子而瞧不上……”
“不是的!”华琬焦急打断赵允旻,她心里真的乱似一锅粥。
华琬犹记得甄家、华家被查抄的前一日,爹收到消息悄悄去见了堂叔,回来后连夜带娘和她离开旧宅,暂且寻了郊野小住。
那些时日爹常安抚不安的娘亲,言会照顾好她们母女,只要一家人不分开,就不会有事。
爹与娘生死相随了,却将她落下,还有许多言会照顾她的,终究只是一程。
哪怕回忆是千疮百孔,可殿下与了她承诺,到底还是隐隐欢喜。
赵允旻直起身子才发现华琬并非在挣扎,而是被他抱得太紧,不得已举起小拳头贴住他胸口,害他误以为被拒绝。
华琬揉揉眼睛,委屈地将沾满泪水的手指放在赵允旻衣襟上擦了擦,衣料子很滑,可里头硬邦邦的。
“那日我寻婶娘扑了空,却见着了你,你答应会陪我等婶娘回来的,我已经信了……”华琬抬起头,“其余我不在乎,只不想你被旁的人欺负。”
窗户一直有凉风灌进来,华琬趴在赵允旻怀里,鼻端的空气却弥漫了暖意。
心里的人从一名小职官变成了皇子,华琬不可能泰然。
可看到殿下匆忙赶至凝光院与她解释,她便下了决心,大不了在凝光院藏一辈子,能默默地看着殿下幸福就好。
是以她一切能忍,唯不能忍殿下被欺负。
“对不起,让阿琬难过了,很快,很快就没人能欺负我。”赵允旻眸光闪动,似猜到华琬所想,声音微微停顿,“而且到那时,我们不用藏着掖着,你会光明正大地在我身边。”
华琬再迟钝也明白殿下的事是天大的事,手指碰在唇边打了个噤声手势,面上泪痕胡乱,可神情坚定。
赵允旻心疼又无奈,华琬心里总装着他人,唯独不对自个儿好。
大约将来他还得再直白些,可饶是他,有些话说了亦会脸红。
赵允旻重新抱紧华琬,“白日在宫里该是累了,阿琬,早些回厢房歇息,不必胡思乱想,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坚实的臂膀令人安心,华琬情绪渐渐平缓,眼皮子因流泪而沉沉的。
“先送你回厢房,待你歇下,我再回去。”赵允旻揉揉华琬脑袋。
虽已入夜,但庭院、廊下皆有婢子值勤,故赵允旻只在暗处守护。
临到厢房隔扇门前,华琬放缓脚步,扭头在夜色里寻找。
廊下婢子见华琬停在原地,上前关切道:“华匠师可是有甚事。”
华琬摇了摇头,有外人在,殿下不能与她当面道别了。
树丛间响起一声轻啸,一只鹁鸽扑棱棱地飞到华琬身边,绕一圈借廊下宫灯,蹬起朝皇宫方向远远飞去,惹得宫灯的火红色穗子摇晃不停。
婢子探身诧异,“怎飞进了鸽子,可有惊到华匠师。”
华琬松口气,笑道:“不妨事的,我回厢房了。”
“是。”婢子躬了躬身。
厢房内林馨已经等了华琬许久,听见声音迎上来,咋咋呼呼道:“阿琬,你怎这般迟才回来,吴院使和罗坊主可是一早就到了,你快与我说说,今儿六院竞艺是怎地光景,未料咱们凝光院竟真成六院之首,可惜凝光院制的首饰我都未瞧见过,想当初谢如英她们冲着六院之首的名头去文思院,现在一定怄的慌,阿琬,你说可是。”
林馨问题一溜儿一溜儿的,华琬都不知回答甚的好,林馨忽然凑近华琬,眯眼打量,“阿琬,你眼皮子怎么肿了,让我仔细瞧瞧。”
华琬吓的往后退,“许是这几日太紧张未休息好,明日便没事了。”
林馨夸张地呼一口气,“要准备六院竞艺确实紧张,没事儿就好,若有人欺负你,我一定不饶他。”
见华琬沉默未回,林馨转身在厢房内多点两盏白烛,厢房登时亮堂起来。
华琬抬手挡眼睛,“馨姐姐,明日我再与你说六院竞艺的事可好,我有些累了。”
“竟累成这样。”林馨心疼地念叨,抬眼见华琬在找东西,殷勤地拿了自己的香胰递过去,不提六院竞艺,林馨又巴巴儿地说起另一件于她而言才是真正重要的事,“阿琬,五日后贡院放榜,你说表哥会考上么?”
“自是能的。”华琬收拾一番,精神多少恢复了点,“那日我们可以一道去贡院听唱榜。”
表哥一直很努力,华琬笃定表哥能金榜题名。
算来表哥今年有十七了,换做云霄乡其他小郎,此年纪早已成家,这些年表哥一心扑在学业上,今年若能双喜临门,定是极好的。
林馨欢喜不已,又凑近华琬小声道:“阿琬,那日我爹娘亦会去。”
“林家有人下贡院?”华琬好奇道。
“阿琬你真是笨蛋。”林馨扭着身子跑回床榻上窝着。
林馨已及笄,林员外早在琢磨她的亲事,林馨芳心系在李仲仁身上,自要阻止爹娘,为让爹娘信服,唯有说出实情。
“馨姐姐为何骂我。”华琬一头雾水,若非下贡院,林家长辈为何要去?
西厢外隐在夜色中的赵允旻微弯起嘴角,他不是有意听墙角,实是舍不得,还想陪陪华琬了。
华琬的表哥吗,他该好好打听打听。
赵允旻心下悠悠叹息,不知从何时起,大约是那年中秋,在置物房外听到华琬吹奏婉转叶笛,又大约是陶婶娘离开时华琬站在廊下伤心的模样。
终归这辈子,他要和华琬在一处。
若李仲仁考上进士科,又与安琚一样是个心术正的,在仕途上,他能帮忙。
厢房内声音渐渐小下去,赵允旻轻身跃起,摘下庭院里一枝花苞半放的娇艳粉桃,放在华琬厢房的格窗前,若可以,他更想放在华琬枕边。
赵允旻离开凝光院后未直接回皇宫,而是去了北梁使臣落脚的都亭驿。
第130章真假
都亭驿位于汴河以北的惠宁西坊。
京城中最热闹的州桥距离惠宁西坊只有两条街巷,惠宁西坊可谓京城闹中取静、最适宜不过的居所,除了都亭驿设在此处,还有不少达官贵人的府邸在这儿。
驿馆内布置的豪华,檀木桌案、水晶帘、金银玉器,天井内还摆了数盆名贵牡丹。
当赵允旻无声息地进入都亭驿,并站在严天修厢房内时,严天修正一手背负于身后,一手执粗柄狼毫在宣纸上大肆挥洒。
身姿如松一动不动,手腕如蛇灵活自如,一见姿态,便知是行家。
严天修余光瞥见赵允旻被烛光拉得细长的影子,“竟这般迟,我以为酉时末刻你就会来。”
声音沉稳不少,不似白日在大庆殿时跋扈。
赵允旻缓缓走到八宝橱旁,橱子上摆着一柄岫玉雕的玉如意,颜色黑到深沉。
赵允旻略端详片刻,才朝严天修作画的案几走去,“有些事情,耽搁了。”
严天修抬头发现赵允旻胸前的蓝色直缀湿了一片,竟比白日被泼了酒还狼狈。
严天修冷笑,赵允旻这人,心中满是算计,万事运筹帷幄,偏又生得一副淡然洒脱的姿容,再锐利的锋芒,再迫人的气势,再窘迫的境况,在他身上都能一瞬间归为无形。
就论这身狼狈直缀,赵允旻穿着安然自若,不知晓的人真以为那是衣襟上的别样绣纹。
他一向不屑新宋,瞧不起新宋国人,可赵允旻却是他唯一愿意攀交情的。
“去寻凝光院华匠师了?酒色误人。”严天修搁下狼毫,将画卷上墨汁吹到半干,举到赵允旻跟前,“画的怎样,这两年几没有机会执笔,住进来看到厢房备有笔墨,不禁技痒。”
一幅奔马图,北梁特有的名驹狮子骢,驰骋在绵延万里的草原。
赵允旻随意瞥一眼,“笔力迥劲,大家风范,可北梁二皇子严天修,不通笔墨。”
“我知晓,但此处无外人。”严天修伸手弹了弹玉版宣,“北梁有精良的兵马尖矛,却没有上好的笔墨纸砚,自新宋回北梁后,我一直怀念新宋的松脂墨香。”
赵允旻看向窗外,偌大的驿馆只住了北梁数十使臣,很安静,廊下婢子的耳语声,能清晰地传到他耳中,赵允旻若有所思地说道:“既无外人,我便称呼你三皇子吧。”
三皇子严天佑,被送到新宋国的北梁质子,四年前害急症身亡,棺椁已送回北梁厚葬。
“好,若非无奈,我亦不愿披一层假身份,你欠我的。”
赵允旻在两国交换质子三年后,暗中联系上了严天佑,谁也不甘就这样成为皇族的弃子,可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