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子替陶学录换第三盏新茶时,陶学录起身告辞,郑老夫人本要留了陶学录在府里用午食,但被陶学录以工学堂还有事为由推辞了。

“过些时日,下官绘制好花样,再过府打扰老夫人。”陶学录将亲自起身相送的郑老夫人拦在水晶帘子旁,恭敬地说道。

“这事不急,菡儿亲事都还未定下呢,慢慢来,倒是娴娘平日里若得空,就过来走走,陪我说话解闷儿。”郑老夫人腿脚不甚利索,婢子搀着一边手臂,另一只手还拄着摩羯雷纹红木拐棍。

“好的,老夫人快请回去歇息了。”陶学录垂首应下。

郑老夫人静静地看着陶学录和华琬走下石阶,直到二人身影隐入庭院的花木扶疏中,才惋惜地叹口气。

陶学录和华琬出垂花门乘上马车时,发现车厢内多了一筐水灵灵的回马大葡萄和红樱桃。

陶学录笑道:“郑老夫人对你是上心了。”

华琬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先才她在内堂里无事,尝了碟子里的葡萄和樱桃,发现水果汁水又多又甜,愣是被她吃了小半。

待马车驶离庆国公府地界,华琬好奇道:“婶娘,您与郑老夫人是很早前就认识的么?”

第42章被抓

陶学录不咸不淡地谈及那段往事,口气稀松平常的似在说今日夕食里有一道笋丝冷淘。

马车窗外景色变换,出了只有三两请唤和挑担子货郎的东榆林巷,外头一下子就热闹了,尤其是到了州桥附近,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街市上的百姓看到马车虽及时避让,但马车的行进速度还是慢了不少。

陶学录已靠在软凳上阖眼养神,华琬则沉浸在内心的惊涛骇浪中。

陶婶娘二十年前竟救过郑老夫人和其嫡三子的性命,可婶娘似乎压根未将这段令人震惊的往事放在心上。

华琬心中还有一个疑惑,她直觉早年郑老夫人和婶娘的关系该是极好的,就不知后来发生了甚事,能令郑老夫人态度未改,婶娘却开始礼数俱全,疏离的不愿与郑老夫人亲近。

难道是因为郑老夫人一直拜托婶娘制首饰,令婶娘觉得厌烦么?

华琬将格窗的帘幔撩开一角,下巴搁在窗洞的木雕花上,太阳照着她长长的睫毛,晃出一圈圈五彩光晕。

罢了,华琬放下帘幔,重新坐好,她是小辈,长辈间的恩怨她不能瞎想甚至掺和置喙。

好在她心事浅,不一会便将此事抛之脑后,转而思索郑老夫人定下的嫁妆头面该如何制,这套头面将用到十颗南珠和一匣宝石,她还未试过镶嵌工艺,绝不能大意。

马车抵工学堂大门,华琬扶陶学录落马车,抬起头瞧见大门石阶上蜷缩了一熟悉身影。

“香梨,你怎么来了。”华琬扶陶学录站定后,两步走到石阶前,顾不得香梨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牵起香梨,心疼地问道:“怎就弄成了这样?”

“琬姐姐,我终于见到你了!”香梨‘哇’的一声扑进华琬怀里。

华琬拍着香梨后背,知晓一定是出了甚大事,嘴上不说,心里亦着慌起来。

陶学录走至华琬身边,“华丫头,带了你的朋友先一道去置物房,纵是遭了再大的难处,也得先喝点水,吃些东西,再慢慢说了。”

“嗯!”听到陶婶娘的声音,华琬只觉有了依靠,跟着安心不少。

阍室的仆妇见陶学录走在前头,也不敢再拦人,先才那脏兮兮的小娘一直求她传话,言要见一名唤作华琬的工学堂学生,可她哪里能将叫花子的话当真了。

回到置屋房,华琬打来井水,拧了帕子,先将香梨面上和手上的灰泥擦去,陶学录则让小陶端了新鲜果子让香梨吃了润润沙哑的嗓子。

“香梨,你不是随莫福叔去洛阳码头了么,莫福叔呢?”华琬见香梨缓过来,忙问道。

香梨刚止住的泪又落下来,哽咽道:“琬姐姐,爹和乡里的几位叔叔,都被官差抓走了。”

华琬大惊,“官差为何要抓莫福叔他们,可是犯了甚事。”

怪道张家老翁言张叔去了洛阳一月没捎信回家,竟是出了这般大的事。

坐在一旁的陶学录听言亦蹙紧了眉头。

香梨摇头茫然道:“我也不知爹为什么被抓,当时码头上忽然涌出好多官差,一个个手里都拿了大刀,我瞧着害怕,便躲了起来。”

华琬仔细听完香梨的叙述,又问了许多问题,虽然香梨自个儿都不知发生了甚事,但华琬和陶学录却明白了,事实也确实同她们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云霄乡乡民到了洛阳漕运码头后,因年轻体壮,被一家商号相中做役夫。

乡民们认为当役夫虽挣不到许多钱,可也不会有任何祸事了,怎料这家商号竟然运贩私茶,还被同行揭发,官差来了,哪会问甚青红皂白,自一锅端地抓了去。

香梨一人流落在洛阳,幸而遇见好心人,搭了她一程。

来到京城后,香梨落脚的地方恰好在州桥附近,她已疲累至极,京城唯一认识的人只有华琬,这才寻到工学堂来。

华琬身子僵硬,脸煞白,贩运私茶是重罪。

与新宋接壤的大燕、回纥等国,因地质缘故本国内无法育植茶叶,但茶叶又是他们国家百姓每日里不可或缺之物。

朝廷为了用茶叶从回纥、大燕等国换得稀缺战马,于十年前设了茶政司,禁止民间私下贩卖茶叶,每年到了茶叶收成季,各地官衙会估价而收,再上报于朝廷。

“香梨,你可知官差在商船上搜出了多少茶叶,还有那家商号是累犯还是初犯?”

华琬心怦怦跳很紧张,新宋有律法,‘私鬻三犯皆三百斤乃论死’。

香梨一问三不知,只会哭哭啼啼的,华琬焦急不已,只能安慰自己,想那云霄乡乡民是蒙在鼓里的初犯,不论怎样,应该不会与商号主同罪论处。

“琬姐姐,娘她们说你进了工学堂,以后能当女官,求您想法子救救我爹和张叔他们。”香梨见华琬颦眉不说话,更惶恐了,抱着华琬胳膊又放声大哭。

华琬亦是又担心又无助,她也想将莫福叔他们救出来,可她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香梨,我们递了消息回乡给舅舅他们,得先使人去洛阳打听情况。”

“琬姐姐,李叔能救出爹吗?”

华琬低头惆怅地看着自己白白细细的指尖,无声地叹了口气,

“好了,别哭了,哭得人心烦意乱。”陶学录曾为上品女官,对朝里的一些猫腻不说完全了解,也知十之七八,甚私鬻茶叶,无非是朝廷的一笔烂账,却要无辜的百姓承担。

陶学录令食舍多送了一份午食过来,用过午食后,华琬带香梨到置物房后头的隔间梳洗干净,换一身小陶送来的干净襦衫。

收拾妥当,二人在后院竹亭里坐定歇息,没了旁人,香梨将心头苦楚都说与华琬听。

香梨初始是以为好玩才跟去洛阳的,不想到了洛阳后哪儿都不能去,只能每日洗衣做饭,再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爹被沉沉的漕货压弯了腰。

她爹亦说当役夫比之原先在京城做小买卖辛苦多了,被人呼来喝去便罢,还挣不到啥钱。

本打算拿了这月工钱就回云霄乡,不想就遭了祸事。

香梨眼睛肿得像桃子,华琬心也很痛,云霄乡本如世外桃源一般,乡民们衣食无忧安居乐业,也不知从何时起,朝廷课税越来越重,尤其是这一年,不但增加了田赋,还接连添了头子钱和农器捐,乡民们越来越吃力,不得不离乡去外头讨生活,挨人欺负。

陶学录站在游廊转角的柱梁后头,见华琬跟着香梨一道抹眼泪,摇摇头回到里屋。

很快有一只灰色翅尖的鹁鸽从置物房格窗悄无声息地飞走。

陶学录将与庆国公府有关的消息,及洛阳漕运码头发生的事,简写了告诉大皇子。

华琬和香梨哭了小半时辰,哭累了,又刚吃饱肚子,被太阳一晒,再难过也抵不住袭上头的困意。

香梨一个栽头趴在竹亭的湘妃竹案几上,华琬则靠着粗竹梁,呼吸声渐渐匀细。

不知过了多久,后院里漾起一阵柔和清风,华琬舒服地挪了挪身子,两胳膊一环,抱住了竹柱梁。

竹阶上覆过一道影子,院里多出了一位身着浅蓝色袍服的郎君。

第43章帮忙

郎君如玉面庞上的笑容清浅,阳光照耀于袍服,银白色的云海纹似乎流动了起来。

赵允旻负手走进竹亭,笔挺地站在华琬搂抱的竹梁旁,静看眼底下睡得正香的人儿。

华琬仍旧绾早上的双丫髻,只是经了大半日奔波,发髻有些许松散,一缕青丝垂落在白皙面颊上,眼角因拭泪留有一点浅浅红痕。

华琬那如墨染的发鬓不知何时沾到两片娇嫩红艳的石榴花瓣,赵允旻抬起手想替她拂去,临要碰到了,又堪堪停住。

既然人已比花娇,便无所谓再添两分颜色。

赵允旻从袖笼内取出一只手指粗细的黄花梨木雕小鱼。

鱼身圆滚滚的,乍看之下同华琬早先用茅草编了缀在荷囊上的双鱼结十分相像。

华琬的荷囊在接迎他回京时被贼人偷了,但双鱼结却因讨巧可爱而被他取走。

木雕小鱼躺在了华琬身边,圆鼓鼓的肚皮在滑溜溜的竹椅上摇来摇去。

赵允旻嘴角笑意更浓,双眸光芒渐亮,这种小玩意儿,果然还是该给小孩儿玩。

赵允旻转身离开竹亭,到了置物房前轻轻敲了敲实木隔门。

隔门很快打开,陶学录看到站在门外的是赵允旻时,唬了一跳,赶忙将人迎进屋子,确定四周无人将隔门小心掩上。

“殿下,您怎过来了,为何不递消息与老身,老身自会去后巷等您的,倘若让人瞧见该如何是好。”陶学录心有余悸地说道。

赵允旻笑道:“婶娘放心,此时您这儿除了三位各自呼呼大睡的小娘,再无旁人了。”

陶学录皱着眉头,“总该小心为上,老身不希望殿下惹到甚麻烦。”

赵允旻见陶学录真的很替他担忧,心下亦有歉意,故哪怕他是再三确认了此处无问题,才大摇大摆过来的,也垂首认了错,“是晚辈思虑不周,让婶娘担心了,往后一定不会再犯。”

陶学录松口气,大皇子毕竟才十七岁,她害怕大皇子会年轻气盛,任性不听人劝阻,“殿下这般匆忙过来是为了庆国公府的事情吗。”

赵允旻点头道,“郑老夫人为孙女择婿,以及洛阳漕运发现私茶,两件事我都很关心。”

陶学录面上微有喜色,大皇子果真并非一心木雕,完全不理会朝政,只是身不由己,不得不掩人耳目罢了,陶学录将她所知的,极尽详细地告诉了赵允旻。

赵允旻摩挲着食指上的翠玉扳指,参知政事府方家与二皇子生母齐淑妃的母家走得极近,七年前方家长房的嫡长女,便是嫁到了齐家的,如今二皇子可到御书房参政,就少不了方参知的功劳。至于左谏议大夫范大人,倒是性子耿直之人,凡事讲究方圆平直,不与朝臣拉帮结派,人处中流,反成朝中砥柱。赵允旻在可惜他自己现在还不能与范大人接触。

赵允旻眉眼未动,神情从容间已有对策,至于私茶之事……

赵允旻略沉吟片刻与陶学录说道:“婶娘,私鬻茶盐的律法看似重,其实内里暗藏了许多不足与外人道的手段,如今律法可为人操作利用,是以许多商贩为了谋取其中暴利,敢一而再再而三的铤而走险。”

“殿下的意思是云霄乡的乡民们能有惊无险么?”陶学录紧张地问道,午时华琬要写信给其舅舅,她阻止了,一个小小的云霄乡里正,非但救不出人,反而会将自己也搭进去。

赵允旻摇摇头:“不是,是那家商号的东家能无事,黎民百姓就难说了。”

“哎,难道真让这些无辜的乡民们遭牢狱之灾?”陶学录很痛心。

赵允旻认真道:“婶娘放心,要救出乡民也不难,只要寻了有门路的人额外使些钱便可,我不会坐视不管的。”

十年前朝廷设茶政司后,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利于边境马市交易,但也成为一部分人急剧敛财的手段。

两浙路、富宁路与蜀中一带盛产茶叶,三地本为富庶安民之地,可自从出了茶政令,当地官衙在收茶时故意将茶价压得极低,再以正常官价上报朝廷。

不过两年,便有许多茶农弃耕做别的营生,官衙见荒废的茶山数越来越多,影响到他们政绩了,便又下了一条规定,将每座茶山做任务压到村里的各个茶农身上,并限定每座茶山茶叶的年产量,若年产不足,便以罪论,以犯处。

家中轻壮劳力被抓入大牢,就只能用钱赎人,茶农苦不堪言,却又无可奈何。

那些胆大妄为的地方官,之所以敢为非作歹,无非是因为他们在朝中各自有靠山,赵允旻尚未深查,但能猜到所谓靠山都是一些什么人。

贫民耕而不免于饥,富民坐而饱以嬉。

赵允旻如今也只能在心底无声叹息。

“婶娘,晚辈先走了,云霄乡的两位孩子,婶娘安抚则个。”赵允旻同陶学录作别。

陶学录还有顾虑,“殿下此事可有把握,若救云霄乡乡民于殿下有损失,殿下便再思量一二,权衡了利弊。”

“婶娘放心,没有十二分把握也有十分了。”赵允旻躬了躬身,朝屋外走去,想起一事,回头朝陶学录说道:“婶娘,您的小徒弟还在竹亭里睡着,临申时要起风了,快去将她唤醒吧,一会受了寒不能替婶娘做事。”

陶学录听言也担心起华琬来,同赵允旻作别后,匆匆赶往后院竹亭。

这时华琬已经醒了,正揉着惺忪睡眼,纳闷地看着身边多出的一条木雕小鱼,唤醒了香梨,香梨懵懵懂懂地说木鱼不是她的。

“还想睡便回屋去睡,一会受风着凉了。”陶学录近前嗔怪道。

“婶娘放心,外头热得慌。”华琬刚说完,鼻头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也不敢嘴硬了,匆匆将木雕小鱼放入袖笼,带着香梨跟陶学录回屋。

陶学录吩咐小陶煮两碗热茶后朝香梨说道:“明儿一早我会派马车送你回云霄乡,你爹和乡民虽仍被关在牢中,但不必过分担忧,有贵人答应救你爹和乡民了,故你回乡后,只管告诉乡亲,让他们在乡里安心候着,莫要去那洛阳,更别胡乱求人,免得帮了倒忙,坏了贵人搭救一事。”

香梨听言很激动,噗通一声朝陶学录跪下,华琬拦都来不及拦。

“若爹能平平安安地回来,婶娘就是小女的大恩人,小女将来做牛做马都会报答婶娘的。”香梨要叩头,陶学录赶忙吩咐华琬将香梨扶起。

“我不是你的恩人,不必报答我的。”陶学录淡淡道。

香梨鼻子一抽一抽,华琬在旁感慨,“一定是见义勇为的大侠,之前我遇见贼人,也是不愿留名的大侠救了我。”

华琬看着香梨,“香梨,你不用担心了,一定会没事的。”

“嗯,琬姐姐,谢谢你们。”

见华琬和香梨眼里又开始泛泪光,陶学录赶忙招呼二人去吃早上带回来的樱桃。

陶学录坐回藤椅休息,刚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了,懊恼地拍自己脑袋,大皇子每次都来去匆匆,逗留时间极短,她竟又忘记将雕好的白玉笔架交给大皇子。

第44章窝囊

未免香梨回乡后不能将话传明白,令乡民不放心,华琬还特意写了封信与舅舅李昌茂。

送走了香梨,置物房重新安静下来,华琬翻阅着《总珍集》,忽然抬眼认真问道:“婶娘,愿意帮助云霄乡的贵人,是庆国公府的郑老夫人么?”

华琬会猜是郑老夫人不奇怪,陶学录笑着摇头:“不是郑老夫人,这七年来,我从不去求郑老夫人帮甚棘手的忙。”

“为什么呢?”华琬歪着脑袋,她能想到的,最厉害的人就是郑老夫人了,而且除了郑老夫人,她也未见婶娘还有与谁往来,既如此,哪位贵人有能力直言让她们安心呢。

“很多时候啊,这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帮着帮着就没了。”陶学录低下头,紧握了尖锥,抵在一块半弧形的鎏金片上,用手锤仔细敲打。

怪道婶娘待郑老夫人不怎么热情,一定是郑老夫人总让婶娘制首饰,制着制着将情分制没了。华琬虽未明白陶学录话中深意,但也懂得此事确实与郑老夫人无关。

临近午时,阍室的仆妇陪同庆国公府穆和堂的管事妈妈过来置物房。

穆和堂管事妈妈将三只锦匣完好地交与陶学录。

陶学录一一开匣检点,“还请管事妈妈替老身传个话,请郑老夫人尽管放心。”

“就有劳学录大人了。”管事妈妈对陶学录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不敢久留打扰陶学录,欠身随仆妇离开置物房。

三只锦匣皆四四方方有尺把宽,其中盛装宝石的锦匣最大,匣子里又横七竖八地分成了数格,不同格子里分别装了鸡血石、祖母绿、青金石、玛瑙等,将华琬看的是眼花缭乱,不禁小声嘀咕,“又是南珠又是宝石的,哪里用得着这许多。”

陶学录笑道:“虽有南珠,可要做一套嫁妆头面,这些宝石还不够。”

华琬一脸惊讶。

“还只是贵家小娘的嫁妆罢了,若是皇上或贵妃的华冠,用到千颗宝石、千支翠羽都是少的。”

华琬啧啧感叹两声,在陶学录的教导下,戴上蚕丝手套,一颗颗地捡数宝石。

在百姓眼中美丽贵重如天上星星月亮的宝石,于世家贵族而言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要替贵家女娘精心制一套嫁妆头面不容易,冠、簪、钗、步摇、花钿、掩鬓、梳篦、耳铛等样样不能少,之外还有璎珞、珠链、手镯、臂钏等等。

虽然清单是现成的,原材料也不需陶学录和华琬费心,但单画每一件的花样,再拿于郑老夫人过目,最终定下开始制首饰,都得一个月。

既然急不得,也不需急,那便慢慢做了。

……

香梨回到云霄乡,一与大人们说起莫福等人被官差抓捕入大牢一事,整个云霄乡便如水入火热的油锅,一整个炸开了,哪怕香梨再三言华琬和工学堂的女官已寻到贵人帮忙,也无人肯听。

乡里的老弱妇孺齐聚了,言要赶去洛阳救人,幸而被接到信的李昌茂拦下。

在李昌茂的再三恳求和信誓旦旦的保证下,乡民终于暂时按捺下情绪。

遣散了乡民,回到屋里,李昌茂又拿出信看一遍,华琬的簪花小楷娟秀如水,字句从容,但他心里仍悬得慌。

李昌茂知晓,若真让乡民去洛阳闹,非但救不出人,反而会有更多人被抓进去。

李仲仁自经馆回来,李昌茂唤了李仲仁到屋内,递了华琬的信与李仲仁,末了长叹一声,“仁儿,这事摊到咱们老百姓身上,是比天还大啊,你说阿琬真能救出莫福他们吗。”

李仲仁垂首沉默半晌,旁人看不到他眼中的惊怒,再抬起头时,情绪掩下,面上只剩薄愁,“照阿琬信中所写,该是有十成把握。阿琬人在工学堂,大概认识了凝光院或文思院里、能在贵人跟前能说上话的女官。”

顿了顿李仲仁又说道:“不过还是得两手准备,爹,若阿琬信中的贵人,不能将莫福叔他们救下,我们该怎么办。”

李昌茂眉心早皱出两道深深沟壑,“若救不出,我便磕死在洛阳官衙大门外,其实我知道阿琬还只是个孩子,岂能全信了去同乡民保证,可我也没办法。”

李仲仁身躯一颤,爹折了两条腿,平息乡民对赋税的怨怒,今儿爹拦住乡民不去洛阳闹事,若人救不出,就只能用命来偿债。

这些事儿有错,但错都不该由他爹承担,只无奈命如草芥,人如蝼蚁。

“爹,初二十六太学放榜,那日一早儿就进京。”李仲仁岔开了话,“儿会努力的,争取两年后直接入仕,或者下春闱一举中第,到时候爹、娘、阿琬,就都不会为难了。”

“可这天下不是一家好便都能好的,对了,你干脆提前一日进京,看看能否见到阿琬,若见到了,再详细了解此事,有要用到钱的地方,让阿琬尽管与我们说了。”

李仲仁勤奋聪颖又懂事,李昌茂心里终归有点欣慰。

他家倾尽所有拿出的钱,都不够衙门那些大爷睁开眼看,李仲仁心里跟明镜似的,但仍点头应下,“爹放宽心,先将脚伤养好,待莫福叔他们回来,爹还得领了他们想别的挣钱法子,不能再这般贸贸然地出去了。”

“仁儿说的是,你先写封回信与阿琬。”

……

在皇宫大安殿同睿宗帝请安后,赵允旻佝着身,垂头丧气地往紫露殿行去。

随其身后的两名内侍窃窃私语。

“你说咱们怎如此命苦,跟了这样的主子,平日里捞不到油水也便罢了,外头到处遭人嘲笑,回来还要被喝喝骂骂。”其中一名身材略瘦小的内侍抬了抬头,不屑地用下巴指走在他前头的赵允旻。

“可不是,咱们主子就是个窝囊废,母族没了,自己又当过质子,先才你是没瞧见,皇上和张贵妃数落他时,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点头哈腰的,一会肯定拿咱们撒气。”

赵允旻猛地止住步子,枯叶落于其袍摆,又窸窸窣窣地滑到地上,粘在了缎面云靴旁。

两名内侍连忙噤声,赵允旻再不济再为人所不齿,那也是主子,他们能在背后贬损了,却也断然不敢当面嘲讽,二人相互打了个眼色,自忖说话声音又细又低,赵允旻不可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