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脸色不悦,但她不愿被这个乡下恶霸打搅了心情,拉着卓王孙道:“我们走吧,买吃的去!”
牛刀不为鸡用,卓王孙难得见相思高兴一次,也不愿生事,但那王老虎并未看出卓王孙两人的异处,以为他们怕了横行乡里的自己,立即指挥着手下道:“美人要走了,快些给我抢过来!”
他那些手下作威作福惯了,听得主子一声令下,哪还不齐齐抢上?当下一阵呼喝,向卓王孙两人冲了过来。
卓王孙冷笑道:“我不想杀人,你们赶紧走开!”
突然一阵风声紧急,一块木板轰然炸开。却是一名黑衣人等得不耐烦,从木匠老爹摊子上抽出一块木板,向卓王孙横击而下。卓王孙一伸手,剑气蓬勃而出,四周木屑横飞,就待将这些黑衣人连同王老虎一齐斩掉。
相思却突然发出一阵格格的笑声,她伸出手,替卓王孙将衣服上的木屑拂掉,却又禁不住笑弯了腰。
华音阁主卓王孙若被一个地痞流氓打了一木板,这是不是很可笑?如果将其中可怕的成分去掉的话,那就非常可笑了,足可以笑死几个人。
卓王孙被她笑的有些莫名其妙,相思盈盈笑道:“这么多人,你打得过么?”
卓王孙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微笑道:“这几人还可以,再多一些,就不知道成不成了。”
说着,一拳将窜到身前的黑衣人击了出去。他刻意将内力压低,不施展绝顶武功,拳脚功夫展开,拳拳着肉,片刻将这群帮凶打得抱头鼠窜。相思在一边笑盈盈看着,心下很是甜蜜。
卓王孙居然为了他跟地痞们打架,这也是件又可笑又可怕的事情。但这事情就这么稀奇古怪地发生了。
王老虎见事不好,当先跑了,一面跑,一面还喊道:“你们不要跑!看我搬救兵来!”
卓王孙与相思哪里会害怕这个?但那木匠老爹却面如土色,一叠声催促两人快走,因为王老虎家中护院的跨山虎很是厉害,而且手下众多,两人双拳难抵四手,只怕难以抵挡。卓王孙哪会放在心上,陪着相思在集市上逛着,两人买了些年糕吃着,也觉风味独特。阳光正好,正可优游。
突然集市上一阵纷乱,就听一个粗豪的声音道:“那两个敢打王少爷的混蛋在哪里?快给虎爷滚出来!”
卓王孙对相思笑道:“跨山虎来了。”
相思轻轻拉了他一下,道:“算了,只要他们为恶不甚,就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了。”
就见几十个黑衣人簇拥着一条大汉怒冲冲地扑了过来。
卓王孙笑道:“既然你不让打,那我们就只有逃了。”
这时有个黑衣人瞧见了他们,大喝道:“就在那里!”
卓王孙与相思假装脸上变色,齐齐一声呼喊,掉头就跑。这些人一阵追赶,突然之间,就不见了两人踪影。这些人骇然变色,一阵搜索,哪里还能找得到?于是自然说山神者有之,鬼狐者有之,乱哄哄地传了几日,倒把王老虎足吓出一场大病来。
两人走回阁中,换回了本来的衣衫,相对却是一笑。今日之事大约可归之为不可思议,他们穷到要到当铺去,还跟地痞们打了一架,而且被追得跑回来了。但当回到阁中,两人却忽然无言。相思慢慢低下头,轻轻道:“我…我先回去了。”
卓王孙点了点头,相思慢慢沿着石径向外走去,卓王孙看着她,没有说话。
严道明走了进来,躬身道:“四日后就是婚期,咱们也该装点准备一下了。”
婚期?卓王孙猛然省起,他的眉头禁不住皱起,良久,道:“你来操办就是了,不过…”
他顿了顿:“暂时不要让相思知道。”
严道明躬身答应一声,出去了。
夜色渐合,卓王孙独自坐在黑暗中,他只觉心中有些不妥,但又说不出来是为什么。他长叹一声,出了虚生白月宫。
当他推开院门的时候,小鸾的声音安静地响了起来:“哥哥,是你么?”
卓王孙的脚顿了顿,应道:“是我。”
小鸾衣服穿的一丝不苟,安静地坐在床边上。屋里也是漆黑一片,这个小姑娘已太早见惯了生死,有了超越他这个年龄的洒脱。卓王孙将蜡烛点燃,小鸾静静地看着他,突然道:“哥哥,你有很长时间没来看我了。”
卓王孙沉默了一下,笑道:“那是因为哥哥找到了治你的病的方法,再过几天,你就不用天天守在房子里面,就可以跟哥哥出去玩了。”
小鸾听到这话,立即露出了喜悦的表情,道:“真的么?我好想跟着哥哥一起玩啊。”
但她的喜悦太过做作,自然瞒不过卓王孙。这个孩子在痛苦中挣扎了太长的时间,她已不再相信自己的病能够治好,她只是不想卓王孙不高兴而已。
卓王孙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和而坚定地道:“哥哥以前曾骗过你很多次,但这次…这次哥哥不会再骗你了!”
小鸾大眼睛抬起,凝视着卓王孙:“生死有命,哥哥不要太介怀。”她抱住了卓王孙:“能够活这么久,我已经很满足了。”
卓王孙挨着她坐了下来,微笑看着她的眼睛。但就在这一刻,他忽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相思,于是他提醒自己,一定不要忘了明天要给她做镜台。这个念头令他蓦然一惊,怎么他这么将她放在心上,竟连跟小鸾在一起的时候,也要想着她么?
他的心弦震了震,忍不住问自己:我究竟能不能杀她?
卓王孙忽然发现,自己已不想再听到这个问题!
七、第四日之镜台
翌日,卓王孙并没有直接去湖边,他在沉思,这本是一场试炼,是他淬炼自己剑心的一个计划,他要思考清楚,现在这个计划正在向哪个方向执行着。他决不容许计划有任何的偏移,就算是他自己导致的也不行。
相思的爱已经那么深沉,渐渐抛开一切,他的爱,也已经表露了出来,令相思的心颤动。那么,是什么不对头,让他屡感不妥呢?
是他自己无法控制这种爱么?卓王孙冷笑,他不相信。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与控制之中,他必须取回他的剑心,在七日结束之后。
而后,他要到湖边,因为他要去送第四件礼物,他亲手做的镜台。
卓王孙才出门,就发现阁中已挂满了红灯笼。洋洋的气息已开始在华音阁中蔓延,将喜庆的氛围渲染而起。不知怎么的,卓王孙对这大红的喜气有些厌烦,快步避而走去。但他也没能走多远,
因为韩青主突然报:“杨盟主到。”
卓王孙不得不住步,就见杨逸之跟着一个苍老的大臣背后,走了过来,他心念一动,知道这大臣就是杨逸之的父亲杨继盛。两父子能走在一起,可见这些年来杨逸之助平吴越王、牵制俺达汗,为国为民出力,已让杨继盛对之改观,终于肯接纳他了。
卓王孙的脸上也透出笑容:“恭迎杨大人。”
杨继盛见未来驸马、华音阁阁主卓王孙如此客气,知道是因为杨逸之,对儿子的怒气又消了一分,也喜道:“还是贺喜卓大人。老朽忝为赐婚使,可要先来叨扰了。”
卓王孙笑道:“杨大人前来,自然欢迎之至。青主,送杨大人到上房休息。”
说着,对杨逸之举手致意,匆匆向外走去。杨逸之皱眉看着他,他认识卓王孙这么久,可从未见卓王孙如此匆忙过。那么,是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么?
在华音阁中,又能发生什么事?
阳光宛如舞动的金蛇,映照在湖面上,那些无根的睡莲终于有些凋落,残余的花瓣落在水面上,宛如铺了一层红粉,更是艳绝。相思静静坐在木屋的槛上,盯着湖面发呆。
她一见到卓王孙,立时迎了上去。卓王孙却不看她,径直进了木屋。
相思愕了愕,看着卓王孙的背影,这背影有些冷漠,于是相思慢慢坐下,目光对着湖水,她的心中装满了惊恐。
这几日卓王孙对她的态度,使她心中充满了惊喜,但这惊喜是如此的脆弱,她时刻都在担心,只要一阵风吹过,所有的一切都会随风飘去,飘进华音阁里。
而现在,卓王孙淡淡的背影,就将她的希望完全埋葬。
她深深低着头,只能看着自己赤裸的双足。纤细而苍白的脚趾,完全没有依靠地陷在泥团里,而她的人,也孤立于天地之间。
突然,小木屋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相思一愣,却禁不住大喜,急忙抢进去一看,原来卓王孙已经在做镜台了。天都剑锋利无匹,不到片刻的功夫,一只精致的镜台就出来了。卓王孙还没忘了在镜面上方雕了一朵小小的莲花。
那朵残损的,只属于他们的莲花。
相思瞟着他,卓王孙专注地做着木工活,相思轻轻道:“你是不是还想送给我一份礼物?”
卓王孙漫应道:“你怎么知道?”
相思脸红了红,道:“其实那个不能当作礼物送的…”
卓王孙住手,茫然道:“什么不能当作礼物送?”
相思脸色更红,摆了摆手,道:“好啦好啦,算我没说好了。”
她突然噗哧一笑,转过头去。卓王孙皱眉看着她,突然心中雪亮。
她必是已看到严道明等人的装饰,再联系到这些天卓王孙对她的态度,想当然地以为这些装饰,就是为她而设的。
她的一缕芳心本就系在卓王孙身上,岗仁波吉峰一行后,更是笃定以为两人乃天定姻缘,再无更改。此时见到卓王孙的柔情,看到满阁张贴的喜联与红灯笼,怎会不浮想联翩?她怎会想到、又有谁告诉过她,这些喜事本与她一点干系都没有,是别人的繁华?
她能迎来的,不过是一枚染血的剑,以及卓王孙永远不会变的剑心。
她注定是为成就卓王孙而存在的,
这样做,是不是对她太残忍了?
卓王孙忍不住问自己。
你有天下无敌的剑法,但她却是你的剑心。
这样的剑法,又怎能无敌?他又怎样用这样的剑法去救小鸾?
天舞宝轮在他的胸口发着微温,似乎在提醒他,他必须要取回自己的剑心,达到真正的天下无敌。
而这一切,必须要相思的生命来负担么?卓王孙的手忍不住抖了抖,内力倏然有些控制不住,咯的一声响,他手中刚做好的镜台断成碎片,落了一地。
卓王孙望着一地碎屑,心中有一些隐痛。
相思与剑心,到最后,他是不是也只落了一场空?
他忽然出手,满地的碎片尽皆化成了利剑,倏然窜出了木屋,凌空怒啸飙转,向湖波轰电斩下!立时满湖清波被这一剑斩起,化作百丈雪亮银波,冲天而起!
卓王孙一剑斩出,心下登觉不妥,转头对相思笑道:“多日不施展武功,竟然有些闷了…我重做一个。”
相思强笑着望着他,点了点头。
长剑在象木上发出生涩的轻响,木屑寂寞的飞舞着,两人的心也空空的,不知如何着落。
而在同时,杨逸之心神不由一震,他忍不住奔出屋外,向东边望去。那里突然闪起了一道极强的剑气!
是他,只能是他。这样的剑气他曾面对过多次,天下再不作第二人想。
不知为什么,杨逸之隐然发觉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头升起,就此萦绕不去。他遥望东面湖泊升起的一阵阵水雾,一动不动。
直到夜色垂下,他才看到卓王孙牵了相思的手,从东面湖泊归来。相思偎依在他身边,淡淡的微笑着,那是怎样温婉而幸福的笑容啊,他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笑过。
原来,这是我无法给她的幸福。
杨逸之心中一阵隐痛,本想转身离去,但一个疑问突然从他脑中掠过:
相思为什么而笑,难道卓王孙尚公主,会让她如此高兴么?还是卓王孙并没有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卓王孙到底会想她怎样呢?
杨逸之深深皱起了眉头,然后,他看到了卓王孙的眼神。
他的心忍不住一震,因为那眼神他非常熟悉,那是每一次他静静站在卓王孙面前时,所感受到的眼神。
每一次,他都能感受到卓王孙心中那冷冽的杀意。而如今,这杀意同样也刻在他的眸子深处。
刚才那一剑…
杨逸之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渐渐清晰,他决心不再逃避,而要查个明白,他绝不容许相思受到一丝伤害——因为他实已再没有什么可珍惜的了。
八、第五日之月舞
黎明的阳光照在相思的眼睛上,她慵懒坐了起来,让思维渐渐在这潮湿的气息中清醒。
她并没有回华音阁,便倚在这个简陋的湖边小屋里,倚在卓王孙亲手做的镜台前,睡着了。她的脸上挂了一夜甜甜的微笑,因为这湖边实在太恬静,绝没有人来打搅,可以让她尽情的沉沉睡去。
缓缓地,她迎着阳光睁开了眼睛。金色的阳光宛如一屏半透明的翠羽,静静的盛开着,立即让相思的心情愉悦起来。她起身慢慢向湖边走去。
满湖飘荡的睡莲在浓冽的阳光下显得如水晶般通透,虽然有些已残,但仍掩不住这千朵万朵星罗棋布成的娇艳。相思掬起一捧水,仔细梳洗着自己长长的秀发。
青丝在湖水中散开,宛如一朵墨色的花,这湖水中仿佛也带了睡莲的清香,照出她莲花一般的笑颜。
沉浸在温暖阳光中的她,并没有注意到,远处一双眼睛深深望着她。
杨逸之的眼神里有一丝忧愁,因为他从未见相思如此幸福过。他真心希望她能一直幸福下去,哪怕是和卓王孙在一起。但想到昨日那飙飞的剑气,让他无法相信,她现在的幸福是真实的。
他静静地看着相思,沉思着。但湖水那么清,阳光那么明媚,实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除了卓王孙一直没有来。
相思却并不担心,她早已将这湖边当作是私地,她与卓王孙的私地,只要在这湖边,她就能感受到卓王孙那握住的温暖的手,她这温暖的幸福就不会变。
他正在那里做阁主吧,总会有很多事要忙的。相思决定自己也要为这个小木屋做些东西。一些小小的花篮,小小的装饰。
如同两只双宿双栖的鸟儿,他把这座亲手搭建的小巢交给了她,于是轮到她去衔来一片片羽毛,一块块苔藓,装饰在小巢中,才会让它更加温暖。
她立即动手。
卓王孙静静地坐在高案之后,看着满地的金珠绫罗。这些都是永乐公主的嫁妆,皇家气象,当然与众不同,几乎将丹书阁堆满。嘉靖皇帝怕女儿没人伺候,所以又遣了一百名宫女过来,此时都已到达华音阁。这个沉寂已久的江湖禁地,此时前所未有地热闹了起来。
但卓王孙的脸却沉了下来。他实在不喜欢这样,非常非常不喜欢。
但他已答应了尚公主。
华音阁戒律森严,首重名份,就连身为阁主的卓王孙,也不能肆意违背,是以他只有稍稍按捺自己的性子,静静、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严道明知道卓王孙的不耐烦,所以他一直在努力地想将这一切尽早处理完。但偏生皇室的规矩极多,一件又有一件,好不容易等处理完之后,突然守阵之人传来消息,说是天下英雄齐来道贺。
卓王孙的脸更沉,自他就任以来,雷厉风行,华音阁如日中天,悬在江湖之上,谁不谈之色变?华音阁向被当作武林禁地,绝没人敢无故踏入其中,现在这些规矩看来都废了,难道到域外走了一趟,这些人全都健忘了不成?
卓王孙心中杀气陡生,那尚在絮絮解说宫中规矩的黄门突然脸上变色,竟被卓王孙体内散发出的冷冽寒气刺得心胆俱裂,两股战战,几乎倒地。严道明叹了口气,伸手扶住黄门,一道内力透了过去,将他的心神镇住,对卓王孙道:“阁主有事请便,属下自然会处理得妥妥帖帖的。”
卓王孙点了点头,起身出了丹书阁。这些俗事烦嚣,让他心情极为烦恶,一时也想不出该做什么。他信步而行,猛然抬头,却见自己已到了华音阁东门,那片湖就在前面。看着那清澈幽静的湖水,他的心情不由也缓疏下来,烦嚣似乎被这带着莲花香气的风吹走了,永远不会再来。
卓王孙的心不由自主地震了震,他的脸色变了!
他皱着眉,看着自己的心。
难道我竟然也将这里当成了避风的港湾么?难道我竟也需要一个躲避的地方?
他的目光又开始冰冷起来,这冰冷是缘自对自己的愤怒。这愤怒又是缘自自己内心的软弱!
我心如铁,又怎会有这样一片软弱之处?卓王孙的目光宛如利剑,刺的却是自己!
难道…难道我真的爱上了她么?
他立即对自己说,不!那不可能!
但有个微弱的声音从心底探出头,轻声笑着地对他道:“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点喜欢她?”
卓王孙沉默了。
长久以来,他习惯用剑来解决问题,无论多强悍的敌人,都一一倒在了他的剑下,于是他无敌,他君临天下。但现在,他却再也无法因循旧例,因为他面对的是他自己。
只有自己是无法用剑解决的,绝不能。
那我是爱上她了么?
要不为什么我的心会如此不得安宁?卓王孙忽然有些心烦意乱。
但他随即就摆脱了这一切,一步跨了出去:“不,这一切全都无法拘束我,因为我是王者!”
他甩开所有的思绪,孤独地走向湖边。他已经习惯了将天地都漠视。
当卓王孙站在湖边的时候,他抬起头,就发觉天上已升起了一轮明月。
清辉如玉,遍洒人间。这是一轮皎洁的明月,连卓王孙都不禁为它的美而眩然。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是该让音符再击重一点,来宣示这注定要结束的乐章了。
他注视着空中月轮:
就让一场月中的最后之舞,舞落满空烟花。
相思静静坐在小木屋中,并没有在想什么。在他身边,她已经习惯了让自己过得简单,有事的时候才思索,没有事的时候,就什么都不想。她很喜欢坐在高处,赤裸的纤足垂在空中,让柔和的风从脚面上吹过,感受那习习的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