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摩大师并不理会诸人,只注视卓王孙道:“卓先生以为如何?”
卓王孙遥望湖波,缓缓道:“曼荼罗教数度犯我,就算大师不说,我也必荡平之。”
白摩大师笑道:“一言为定。”
红衣大德突然喝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他?”
卓王孙笑道:“你们信不信,与我无关,只是要看白摩大师是否相信卓某了。”
白摩大师道:“卓先生一诺千金,相信不会让我等失望。”他从袖中掏出一张暗黄色的帖子,递给卓王孙道:“孔雀之阵的破法,就在上边。而小鸾小姐的药,不日我就遣弟子送与先生。”
卓王孙接过来,也不甚看,说了声多谢,就要转身离开。
白摩大师道:“卓先生请少留步。此去神宫,危险重重,我等岂能让卓先生一人身涉险地。卓先生若真能寻到乐胜伦宫所在,赶走波旬,我等愿意暂且抛开旧事,与诸位大德、活佛一起,助

卓先生一臂之力 。”
他此话一出,其余诸人多半随声附和,有的虽然犹豫,但见多数人都已应允,也无话可说。
卓王孙却道:“不必了。”
白摩大师皱眉道:“难道卓先生还在为刚才的误会挂怀?”
卓王孙摇头道:“擅闯禁地的人的确是我,何来误会?只是卓某不需要旁人协助而已。”
“未必。”
这声“未必”惊得众人都是一阵。只觉得这声音忽近忽远,似在耳畔又似在天际,更宛如从圣湖之底升起的一支幽莲,在寂静无声的月夜,照影摇光,垂下的一滴风露——哪怕千万种声音一

起奏响,听到的也还是这一声。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人白衣青驴,不知何时已来到湖边。
来人一袭雪白的斗篷,几乎将整个身子罩住,然而身形窈窕,似乎是位女子,她广袖上罩着一层清冷的晨露,袖下露出半支素手,正握着一束浅绿的菩提枝。
红衣大德道:“谁?为什么擅闯禁地?”
白衣女子微笑不语。
白摩大师皱眉道:“尊驾能破开我的结界,定非寻常之人,敢问所来为何?”
白衣女子轻抬手中菩提枝,向卓王孙一指,缓缓道:“我来帮你。”
卓王孙道:“你是谁?”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同样的话,在京城郊外的小酒店内,你曾经问过我一次。”
卓王孙注视着她,缓缓道:“原来又是你。你从中原一直跟我到藏边,到底为了什么?”
白衣女子笑道:“帮你。”
卓王孙冷笑不语。
一旁,红衣大德再也忍不住,道:“少废话!你到底要帮他什么?”
白衣女子看了看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一字字道:“传他恒河大手印。”
众人大惊。恒河大手印?传说中佛祖在灭度之前,留在世间另一件克制波旬的法印!
如今索南迦错久久不归,胎藏曼荼罗阵已成虚渺,这恒河大手印便是大家唯一的希望!
红衣大德突然大喝道:“胡言乱语!恒河大手印是香巴葛举派不传之秘,除了香巴葛举派活佛之外,天下绝无第二人知晓,而活佛早在三十年前已经圆寂了!”
白衣女子依旧淡淡微笑道:“不错,我正是香巴葛举派这一世的转世活佛。”
“大胆妄言,不知死活!”红衣大德怒极,猛一拂袖,已结印在手,四周猎猎生风,一股天罡之气迅速从地底向他手上聚集。
白摩大师突然伸手挡在他跟前,那股真气顿时凝滞,不能在涌动分毫。白摩大师转身对白衣女子道:“尊驾自称葛举派转世活佛,可有凭据?”
白衣女子微笑道:“你们要看什么凭据?”
白摩大师道:“正是恒河大手印。”
白衣女子摇头道:“我不能向诸位展示。”
白摩大师道:“为何?”
白衣女子道:“我出生七日,既受秘法灌顶,然而此印之高妙神渺,非修持如神的上师不能传,非资质绝世的弟子不能受。多年来我虽有所开悟,却极其有限,此时并不能自如控制此印。而

此印威力极大,一出则惊天地,泣鬼神,三界动荡,在彻底参悟其要义前,擅用此印,后果不堪设想。”
白摩大师蹙眉道:“既然尊驾并未彻底开悟,那又如何将此密印传于卓先生呢?”
白衣女子笑道:“我是要传恒河大手印给他,却并不是现在。”
白摩大师沉吟片刻,道:“那尊驾此刻要做什么?”
白衣女子缓缓转过脸,注视卓王孙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乐胜伦宫所在。”
众人又是一惊。
卓王孙神色开始变化:“你知道乐胜伦宫所在?”
白衣女子微笑道:“不仅知道,还能将宫中即将发生的一切展现在石壁之上。”
众人更惊。预言后事,本已为一种极高的神通。一般都要借助龟耆算筹,从形状中猜测吉凶。预言之力强如星涟、月阙,已是半神之体,也不过能将后事片断预显于自己眼中,再经过揣度,

转述旁人。而此人声称能将完整的画面显现在他人眼前,真是匪夷所思,更何况,预言的对象是那虚无缥缈的乐胜伦宫!
白衣女子并不在意大家的惊讶,微笑道:“只是这透天之术我只能寻一处僻静的所在,单独向卓先生演示。”
白摩大师道:“敢问何故?”
白衣女子道:“卓先生千里追踪曼陀罗至此,本是为了寻回被掠走的相思姑娘。而相思姑娘正在魔宫之中,故有些事不便为他人知晓。”她注视卓王孙道:“卓先生以为如何?”
卓王孙脸色一沉,道:“你肯定她在乐胜伦宫中?”
白衣女子道:“是。”她轻轻一扬菩提枝,坐下青驴转身向湖畔一处山洞行去。山洞清冷幽深,洞口倒垂着一排冰凌,宛如帷幕。
到了洞口,白衣女子回头微笑道:“卓先生还在犹豫什么?难道是怕我再用摄心术暗算先生?”
卓王孙淡淡道:“若你愿意,不妨试试你的摄心术能否再胜我一次。”
白衣女子笑道:“那我就在石壁前恭候。”
卓王孙沉吟片刻,也抱着小鸾跟了进去。
红衣大德正要上前阻止,白摩大师摇头道:“我们最好还是在此处等他们出来。”
第五章、神宫
草原。
索南迦错餐风露宿,一骑绝尘,终于同斜阳的最后一缕光辉一起,来到了大汗营帐前。他也来不及让人通报,翻身下马,直接闯入营帐。
俺达汗一惊,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索南迦错。
他静立在俺达汗帐下,一言不发,庄严的法袍上沾满征尘,那双洞悉了一切智慧的眼睛,也第一次被阴霾笼罩。
俺达的神色也凝重起来,看来藏边必定有了非凡的变故。
索南迦错本是他最尊敬的藏密大师,如今千里迢迢,赶赴此地请他驰援,本应在所不辞的。然而,当索南迦错说明来意的时候,俺达却沉默了。
就在一月前,他刚刚将六龙降魔杵和十方转轮这两件法器沉入了腾格里湖中。
腾格里湖,在蒙语中是天湖之意,然而它却没有天之湖的浩淼广大,而只是额仁山脉深处一方小小的湖泊。整个草原,也只有最上层的几位蒙古王公知道它的存在。
然而,每隔三十年,这几位少数的王公,都会随着可汗一起,举行一次盛大的祭祀,将世间两件最珍贵的宝物沉入湖中。
因为这处小小的湖泊,正是传说中鞑靼部族先祖的守护神的居处。
这个仪式秘密进行了数百年,从未间断过,恰恰在一月前,俺达第一次主持这场祭祀,正好将用这两件法器献祭。
绝没有人敢去将天湖中宝物取出,哪怕动一动念头,都是亵渎了神明。
俺达望着索南迦错,沉默不语。
湿婆灭世,不过是佛教中的一个传说。为了一个尚未实现的预言,去触怒本族神明,是否值得?
俺达犹豫良久,终于摇了摇头。
索南迦错似乎料到了这个结局,仰天长叹了一声,久久无语。
难道一切真是劫数天定,再难挽回?
俺达看着索南迦错,似乎有些愧疚,他默然良久,突然想到了什么:“法器虽已沉入天湖,但我却可以顷尽举国之力,帮助大师搜索帕帆提的下落。”
索南迦错一怔道:“大汗的意思是?”
俺达的脸上渐渐露出微笑:“若大师所言不错,本汗可以保证,一定赶在曼荼罗教之前,杀死这位转世女神,让湿婆觉悟成为一场泡影!”他的声音显得志得意满,仿佛已将整个天下的命运

逆转。
是的,麾下十万铁骑,手中万里疆土,搜索一个女人的下落,还不是易如反掌?
索南迦错沉吟良久,也只有道:“那就有劳大汗了。”他从袖中掏出帕帆提女神像,递了上去。
法器既然不可得,能动用俺达的力量,抢先找出帕帆提转世,也总算是不虚此行了。
俺达接过那块破布,心中也有些好奇,到底是哪位女子,无意中竟成为了三界存灭的枢纽,印度、藏地、蒙古诸多势力顷力搜索的对象?
当沾满血污的画布在他手中徐徐展开,俺达的脸色却完全变了。
他禁不住失声道:“是她?!”

石壁上,水雾散去,幻影渐渐清晰。
白衣女子菩提枝上清露点点滴滴,落于冰台之上…
乐胜伦宫。
祥云如浪涛涌动,巍峨神宫渐渐显露在一轮浑圆朝日之中。
金色的日晷边上,万丈天河银光倒泻,徐徐拉开一道素幔,衬于乐胜伦十二层楼之后。金银光影交错,岗仁波吉神峰宛如玉柱,默默向天而立,奉持着这诸天神佛居住的天堂。
日升月恒。
墨玉般的穹顶却将万道阳光隔绝在宫外。数十丈高的大殿内日夜颠倒,夜色未央,一片幽寂清冷的星光正从浑圆的殿顶无声洒下。
一道长长的阶梯向大殿最高最深的地方延伸而去,宛如浸透了月光的缎带,渐渐没入柔柔夜色中,也不知通向何处。无数道五色锦幔,就从那不可知处直垂下来,宛如悬藏在深山中的股股彩

泉。
长阶的底端,是一座莲花状的祭坛。
相思一身素白的长裙,静静沉睡在莲心花蕊之中。
她身下的祭台由一块巨大的紫水晶雕琢而成,剔透的幽光在重重叠叠的莲瓣上浮动摇曳,光影横斜,衬得她的身体宛如整个浸在七色华彩中。
相思秀眉微蹙,黛色似乎有些淡了,但脸上的浅浅红晕依旧一如往昔,似乎已在这莲台之中沉睡了千万年的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暗夜深处传来一声轻响,火光宛如幽灵一般,从大殿的另一头缓缓飘来。
相思颊上睫毛投下的影子轻轻动了动,似乎惊醒过来。
她睁开双眼,仰望高高的穹顶,夜色安眠般沉静,柔和的抚摸着她的身体。她眼中的恐惧渐渐散去。这座祭台似乎真的有神奇的魔力,能让置身其上的祭品由衷的感到由衷的安宁,从而甘心

将自己的身体及灵魂,祭献给暗黑深处的魔神。
远处的火光缓缓飘近。
相思忍不住眨了眨眼,她此刻突然发现自己全身似乎都被无形的细索捆绑着,不能挪动,唯有头能向右微侧,渐渐看清火光来源。
摇曳红光之中,一个浑身金色的女子缓步而来。
她身材并不很高,却纤秾得度,曼妙非常。她全身赤裸,只披挂着极为繁复的装饰,金冠,金云肩,金流苏、项链一直垂到地上,每走一步,都摇光炫彩,金声玉振。
她的脸当然很美,却是一种交杂着童贞和妖媚的诡异之美。那俏皮而任性的微笑仿佛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公主,好奇而又傲慢的打量着世人。只是她的右臂却已经齐根断去,一道极粗的金环约

在肩头,生硬的掩饰着她的伤口,显得有些妖异。
相思讶然,不禁失声道:“曼陀罗?”
曼陀罗没有理会她,径直走到祭台后边的长阶前,将蜡烛举过头顶,深深跪了下去,道:“感谢尊贵的湿婆大神,让属下能重见教主圣颜。”
她所向的,正是那遥不知所处的天阶顶端。
难道曼荼罗教教主,传说中灭世魔君波旬再世,占据天神宫殿、以僧人心血骨肉祭炼妖术的魔王,此刻正坐在暗夜中最高的王座之上?
相思心中一惊,她想转过头去,却一动也不能动。
黑暗中依旧是一片死寂。也不知过了多久,相思忍不住怀疑长阶的那头是否真的有人,或者他们所谓教主,只是穹顶上一尊狞厉的神像?
曼陀罗依旧没有抬头,伏跪在冰冷的地上,声音有些生涩:“属下负责触发曼荼罗阵,将卓王孙等人困入幻境之中,却败露行迹,反被对手利用,得以找曼荼罗阵枢纽,一切过错,皆因属下

无能所致。”
火光幽幽,空旷的大殿中只有她自己的回声。
曼陀罗等了等,又道:“属下遁法未精,竟为敌人所制,重刑逼问,自己折臂之痛事小,有损圣教颜面事大,请教主降罚。”
还是死一般的沉默。烛光下,曼陀罗的脸色极为难看,她咬牙道:“教主派我监视姬云裳举动,维护金刚曼荼罗阵运转,属下力不能胜,最终还是让姬云裳以身体与阵同化,最后自灭此阵,

让本教大业为之一挫,属下万死莫赎。”
大殿寂寂,似乎只是她一人在自言自语。
相思渐渐觉得事情有些诡异。
曼陀罗深深吸了口气,突然抬头,高声道:“属下自知罪无可恕,但求教主明示。曼陀罗重伤之下,千里奔波,赶回神宫之中,只求闻教主一言,死也甘心!”
她最后几字,声音极为高厉,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不绝,烛光也为之不停颤动。
此时,一声极轻的叹息似乎从夜空深处传来:“你既然知道罪无可赦,又为什么非要回来?”
话音温和,也不带丝毫恫吓之意,但不知为何,一种隐隐寒气,却已透过无数重帷幔,隔空透下。
相思也不由自主一颤。
曼陀罗神色一凛,抬头凝望长阶深处。良久,她脸上的惧意反而渐渐消散,微笑道:“只因为属下还有一线求教主宽恕的希望。”
那个声音冷冷道:“什么?”
曼陀罗缓缓起身,突然将手中红烛向黑暗中一划,一道淡淡的光弧洒出几点火花,正对着阶下的祭坛:“教主一直苦苦找寻的雪山神女帕凡提转世,已被属下带到此处!”
帕帆提?!
湿婆觉悟的枢纽,一月来,天下鼎沸,世人皆在全力寻找的转世女神,竟然已被她带入乐胜伦宫?
四周顿时沉寂下来。过了片刻,那声音道:“你说的是她?”
曼陀罗道:“正是。”
那声音冷冷道:“本教寻找帕帆提女神以来,遍索青藏两地,甚至动用百鬼搜魂之术,也毫无结果,让我如何相信你从中原掠回的这个女子,就是帕帆提女神?”
曼陀罗微笑道:“雪山神女转世之后,神性已经迷失,言行举动与普通人无二,也未必生在藏边。要想试出真假,虽有一个办法,但必须花费教主极大精力。一旦有错,其损失不可挽回。以

教主之尊,当然犯不着为曼陀罗一面之词涉险。”
那个声音道:“你知道就好。”
曼陀罗道:“然而属下却另有一计,不劳教主动手,就能让真假立判。”
那个声音冷笑了一声,道:“讲。”
曼陀罗微微一笑,道:“可以让桑盖俄饶一试。”
那人沉吟片刻,淡淡道:“桑盖饿饶为嗜杀的恶神,性格极其暴烈,以生人为食,一旦将它放出来,任何禁忌都不能控制。”
“属下明白。”曼陀罗一面回答,一面向祭台走去。
她倚着祭台边的水晶莲瓣,缓缓笑道:“桑盖饿饶为雪山圣泉守护圣兽之一,身具灵通。若她真是雪山神女转世,必不死在圣兽爪牙之下;若不是…”她俯身下去,将蜡烛从相思脸上缓缓照

过,沉声道:“则凡被桑盖饿饶所噬的人,都能洗净此生罪孽,通往天堂,对她未尝不是好事。”
相思脸色已经苍白,然而全身被制,不能动弹。
曼陀罗一声轻笑,转身向长阶一拜,道:“若属下为教主寻来的雪山神女是真,则请将功抵过;若是假,曼陀罗可任凭教主处置。”
那声音没有回答。
过了片刻,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缓缓从长阶顶端传来。
曼陀罗向着声音的方向,深深跪了下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伫在相思身后。
然而,相思却没法回头。
一声龙吟,一道妖异的光华反照在大殿另一端的石壁上。似乎来人从墙上取下了一柄剑。
曼陀罗起身,将蜡烛紧贴在相思脸颊旁,耀眼的光让她不得不闭上了眼。
相思突然感到脖子上一丝冰凉,领口似乎已被剑锋挑破。剑刃极轻的贴着她的肌肤游走,刚好从脖子一直到胸前,伴随着丝帛裂响,她的衣衫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来人似乎沉吟了良久,将手中一卷暗黄的图卷收起,叹息道:“的确很像…希望你是。”
他的剑缓缓挑开她的胸衣。
相思胸前突然一阵刺痛,心脏所在的地方,已多了一道血口。伤口并不深,却已足够让鲜血涌出,打湿她雪白的衣衫。
相思的胸膛也因恐惧而不住起伏着。来人突然拾起她的左腕,轻轻一弹,她腕上禁锢的绳索顿时断开,那人温和的替她将剑握于手心。
曼陀罗道:“教主,可以开始么?”
那人一挥手,殿顶的帷幕垂了下来,而后转身和曼陀罗一起,走入帷幕另一边。
夜色,似乎退去了一些,点点星光洒下,将大殿染上一层微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