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蚌寺。神圣的哲蚌寺。
这座藏地最大的寺院,三面被乌孜山环绕,寺院顺着山势逐层递高,殿宇交错联接,看去丹楼如云,金壁辉煌。
法号吹响,数千僧侣整齐的诵经声直透云霄,白云寂寂,青天无言,雪原,草地,湖波,人群,就连那经过的一丝丝的微风,也为这神圣的佛域梵声震慑,一起发出最虔诚的回响。
一条条灰白色金刚石的阶梯沿着墨黑的山石蜿蜒而下,仿佛天庭垂下的一幅幅哈达,千年不变,永远的沟通着这人神的分野。
阳光下,灰白色的石阶都被晒的有些发烫。
噗的一声轻响,一蓬鲜血在石阶上溅开。
神圣的宁静瞬时被击得粉碎!
一双鲜血淋漓的手爬了上来,在白色的阶梯上留下十道极粗的血痕,而后跟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他看去只有十二三岁,或者更小,身上一袭喇嘛的红袍,也显得过于宽大。他正艰难的攀着

石阶,一步步往哲蚌寺爬去。
小喇嘛整张脸都被鲜血沾污,大大的眼睛已经黯淡无光,透出垂死的颜色。他的内脏似乎受了极重的伤,几乎每动一下,口中都会呕出鲜血,血迹在他身后拖开,宛如一条长长的飘带。
法钟敲响,哲蚌寺寺门敞开,几位僧人匆匆赶上去,将他扶起。
小喇嘛躺在哲蚌寺僧人怀中,苍白的脸上却没有一丝获救后的喜悦,只是张开干裂的嘴唇,喃喃道:“额伦寺已遭屠灭…求见哲蚌寺活佛。”

哲蚌寺措钦大殿经幢辉煌,檀香馥郁。
一百九十根巨大的柱子撑起宏伟的法堂座无虚席,哲蚌寺活佛索南迦措方才正带领着数千僧侣,齐声诵念佛经。一旁甘丹寺活佛白摩大师也恰好在此处讲法,今天本是两寺一年一次的法会。
然而此刻,诵经声已经沉寂。
众僧人都默然不语,望着两位上师,空气中弥漫着惶恐不安的气氛。
索南迦措眉头紧皱,将那位奔来报信的额伦寺小喇嘛放在身前,一手结印,轻轻抚在他额前。那小喇嘛本已昏迷,此时似乎得到了无形的力量,勉强睁开了眼睛。他挣扎着微微坐直了身体,

就伸出沾满鲜血的手,向胸口掏去。
他甚至没有向索南迦错行礼,不是他不尊重这位藏地最孚众望的活佛,而是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十指的指甲几乎都已生生剥落,血痂和尘污沾满了指节,让他的手指几乎不能弯曲。然而,当旁边的一个僧侣想帮他掏出胸前藏着之物时,他却摇头拒绝了。
小喇嘛低下头,用残破的手指和干裂的嘴唇,一起“捧”出了一块沾满血污的破布,恭敬的放在索南迦错面前。也许是濒临死亡,他墨黑的瞳孔扩得极大,宛如两枚蒙尘的宝石,静静的对着

索南迦错,似乎想说什么,却嘴唇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索南迦错点了点头,一手接过这块破布,一手轻轻悬在他的头顶。他曾为无数的临终的人赐福,祝愿他们的灵魂通往极乐,但是他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的殉道者濒死的眼中充满期待,所要的

却并不是他的祝福。
索南迦错犹豫了良久,却只说出三个字:“你放心。”
小喇嘛眸子中透出最后的笑意,然后就彻底黯淡了下去。
只有他知道,这三个最简单、最朴实,甚至朴实得与哲蚌寺活佛身份不衬的三个字,包含了多少责任,多少担当。
索南迦错叹息一声,将小喇嘛的身体放下。这具肉体竟宛如早已死去一般,瞬息就已僵硬、冰冷、腐败。
恶臭的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法堂,但却没有人伸手去掩住鼻息。
一旁的白摩大师道:“如何?”
索南迦错摇了摇头:“筋骨尽断,心脉断绝,或许早已气绝了。只是他的诚心感动了佛祖,才能让他支撑到了这里。”他轻轻将那幅破布打开,这布,仿佛是从另一位僧人身上撕下的衣角,

上面用鲜血勾描着一位女神的法像。
“这就是他要带给我们的。”索南迦错看着神像背后的几行血字,声音中透出重重的敬意来:“额伦寺全寺上下皆遭屠灭,只有他躲过一劫,他用鲜血将看到的帕帆提女神像描摹下来,然后

一路挣扎到了此处。”
白摩大师叹息了一声:“没想到,沉寂多年的曼荼罗教又重现藏边,更没想到,为了一张神像,他们就会下如此毒手。”
索南迦错注视手中的图像,缓缓摇头:“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神像…”他突然抬头仰望着殿中的释迦法像,长叹道:“帕帆提女神是湿婆的妻子,传说在一次天战中,魔王的力量实在强大,就

连无所不能的湿婆也陷入苦战,最后是帕帆提女神化身为近难母,拯救了整个天界。从此湿婆立下誓言,以后无论他多少次转世,他的每次觉悟都必须获得帕帆提女神的认可。因此,湿婆在

人间的化身要想彻底觉悟毁灭神的力量,就必须找到帕帆提女神的转世。”
白摩大师默然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曼荼罗教如此急于找到女神的下落,难道湿婆和帕帆提女神都已转世,来到人间了么?”
索南迦错的神色更加凝重:“不错。就在三日前,我得到消息,曼荼罗教新任教主帝迦自称湿婆转世,竟不知从何处寻来了湿婆之箭,运用无上邪法,打开了乐胜伦宫的千年封印。乐胜伦宫

是湿婆与帕帆提曾经居住的地方,里面藏着无数威力足以改天换地的法器,和数百种修炼邪术的秘法。我本想趁今日的法会与大师商讨一个对付的法子,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若那天情状真

如那位额伦寺小喇嘛所说…”索南迦错长叹一声:“只怕帝迦已经完成了其他修行,拥有无穷的力量,只要突破帕帆提女神这最后的关隘,就能彻底觉悟为灭世之神,湿婆了!”
白摩大师神色一凛,声音都有些颤抖:“若最后湿婆出世…”
索南迦错双手合十胸前,长叹道:“本寺秘典记载,湿婆出世之日,就是三界劫灭之时,到时候天地改易,众生流离,所有的江河都将化为赤红…”
白摩大师默然了片刻,长眉微挑:“纵然运数不济,但佛法无边,诸邪辟易,我们身为佛门弟子,又岂能束手待毙…”
索南迦错点头道:“大师所言极是。传说佛祖料到了三界会有这样的劫难,在灭度前,留下了两件克制湿婆的法宝。其一便是香巴噶举派世代秘传的恒河大手印。”
白摩大师皱眉道:“恒河大手印?据说已经失传多年了!”
索南迦错道:“不错。曼荼罗教似乎也知道这个传说,刚入藏边之时,就一直潜伏在香巴葛举派桑顶寺旁,等到上任活佛多吉帕姆灭度之时,突袭而至。活佛以半死之体,强行与众魔头周旋

,虽然将诸魔头打败,肉身却也为邪术禁制,不能转世,恒河大手印从此失传…”他摇了摇头,叹道,所以只有第二件了。”
白摩大师精神一长,追问道:“第二件又是什么?”
索南迦错道:“曼荼罗阵。”
白摩大师一怔:“曼荼罗阵?”
索南迦错道:“曼荼罗阵是上古秘传的法阵,拥有改天换地,生死肉骨的无上威力,但很少有人知道,曼荼罗阵其实分为两种——金刚曼荼罗阵与胎藏曼荼罗阵。金刚曼荼罗阵主外,主力量

,宏大无比,山川丛林无不可纳入战阵,阵主将获得与诸神匹敌的力量,却最后也将与此阵同化,永难解脱;胎藏曼荼罗阵主内,主轮回,不过方寸芥子之地,然而古往今来,数世轮回都会

蕴涵其中,主持法阵者借轮回之力,引导入阵者抛弃杀念而悟佛境,然而,阵主也将同时陷入轮回幻境,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神形俱灭…”他重重叹息一声,似乎欲言又止。
白摩大师等了片刻,忍不住道:“大师还有什么顾虑?若真能克制湿婆,即便我等神形俱灭又何足惜?”
索南迦错摇头道:“不是惧怕曼荼罗阵的反挫之力,而是…”他的眉头深深皱起:“结胎藏曼荼罗阵需要八位有缘之人,持八件神器分立八方。这八件神器其中六件分藏在青藏一带六所寺院

中,无不为镇寺之宝,就算你我联合藏地诸大寺,多方索求,也未必能全其美。更为艰难的是,剩下的两件,一直藏在草原王俺达汗营帐之中。”
白摩大师皱起眉头:“既然克制湿婆的方法只剩下胎藏曼荼罗阵,无论路程多远,多么艰险,都必须将法器借来。活佛与俺达汗素有交往,何妨一试。从藏内往返蒙古,需要多长时间?”
索南迦错道:“快马加鞭,多则一月,少则廿日。”
“好!”白摩大师霍然起身:“既然如此,请活佛立即动身前往蒙古,向俺达汗借取两件法器,我则留在藏内联合诸寺高僧,集齐其余六件。另外,”他的目光向那幅图像上一扫:“此图尽

快复摹多份,分发与青藏两地诸大寺院。此间无论谁遇到帕帆提转世…”他迟疑了片刻,终于道:“只得格杀勿论,永绝后患。”
索南迦错也站起身来,他注视图中人良久,叹息道:“虽然这位转生的少女无辜,但为了天下劫运,也只得如此了。”
白摩大师向索南迦错伸出手掌去:“一月之后,正好是传说中乐胜伦宫现世之日,介时藏地高僧齐集圣湖之边,恭候活佛佳音!”
索南迦错正色道:“一月之后,不见不散。”
“啪”的一声,这象征着天下命运的两只手,终于击在了一起。两位活佛紧皱的眉头似乎舒开了一点,虽然此去劫难重重,然而只要心中有一份不屈的信念,天下就有了希望。
堂下数千僧人齐齐跪下,口诵经文,梵诵之声直上云霄,整个哲蚌寺似乎都轻轻震颤起来,而四周的寂寂峰峦,皑皑白云,也在这诵经声中重新鲜亮,仿佛也在两位活佛的这轻轻一掌间,看

到了重生的希望。

第三章、乐胜伦
旷原莽莽,天穹高远。
亘古已然的雪峰绵延数里,雄奇峻秀,一座座直插碧天深处。半山云蒸霞蔚,变换不定,似乎天上人间的分界就在于此。
朝阳照耀着积满白雪的山路,光影摇曳,漫天云雾突然被划开,一串极其轻微的铜铃声从山下缓缓而来。
一个年轻僧人牵着一匹白马,缓缓的沿着山路攀登。
阳光极盛,射得人眼睛生痛。而那位年轻僧人却一直努力的望着太阳,似乎在茫茫雪原之中,只有阳光才能给他指明方向。
白马上端坐着一位高僧,正是他的上师。上师须发皆白,看不出有多少年岁了,一直瞑目不言,任白马驮着自己向前方行去。
而白马的后背,还驮着一个沉沉的包袱,竟然足有一人高,用黄色的油纸紧紧包着,上面扎了数十道白纱,让人看不出究竟。那白马虽是难得一见的龙驹,负了如此重物,走在这高原雪山上

也极为吃力。
又过了好久,那个年轻僧人抬起一只衣袖,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珠,问道:“上师,我们还要走多久?”
上师没有睁眼,只摇头不语。
年轻僧人迟疑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道“上师,乐胜伦宫到底在哪里?天底下真的有这么一个地方么?为什么从来没有人看到过?”
马背上的上师睁开了眼睛,缓缓道:“乐胜伦宫是天神居住的地方。人是看不见的。”
年轻僧人道:“那,那我们怎么去找?”
高僧微微向东方抬了一下手,道:“你看那是什么?”
年轻僧人疑惑的抬了抬头,阳光几乎灼伤他的眼睛。他顿了顿,答道:“太阳。”
高僧叹息道:“太阳升起的地方有一座圣湖,叫做波旁马错。传说人的灵魂,无论进入天堂还是地狱,都会在此暂作栖息。”
年轻僧人道:“上师,我知道圣湖,可是这和乐胜伦宫有什么关系?”
高僧叹息道:“传说中,天神每十年才会离开乐胜伦宫一日,这时,结界消失,乐胜伦宫的倒影就会出现在圣湖中央…”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又阖上了眼睛,似乎从来没有睁开过一般。
年轻僧人不敢再出声,只得默默往前走。
突然,一片祥云不知从几重天上飘下。年轻僧人下意识的眨了眨眼,等他睁开眼,那条本来宛如永无尽头的山路突然中断了,眼前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云雾翻腾蒸涌,仿佛无边大海,而

他们的半身,已经在悬崖之外!
他手中的白马收不住脚步,惊声哀鸣,一个踉跄,猛的在崖边边跪了下去。年轻僧人脸色苍白,用尽全身力气往回扳着缰绳,白马奋蹄嘶鸣,终于挣扎着向后退了三步。也幸得这是一匹宝马

,换了普通马匹,怕不早已跌入悬崖!
那年轻僧人突然想起他的上师还在马上,急忙回头看去。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马背上下来了,悠然遥望着远方的太阳,道:“走过去。”
年轻僧人以为自己听错了,道:“走过去?”他不相信的指了指眼前的深渊:“从这里?”
高僧没有答话,轻轻挥手,眼前的云雾缓缓散开,他一迈步,向云海间走去。
年轻僧人还没来的及惊呼,却发现他的上师已经在云端向他挥手了,他一狠心,牵着白马也跟了过去。
眼前迷雾转换,突然一片幽静的蓝光迎面而来,他突然发现脚下竟然不是云海,而是一片真实的土地。
眼前,是浩瀚的湖泊。
湖水,弯如新月,仿佛雪域圣女的眼波,清澈而寥漠。而一旁的岗仁波吉高高在上,洁白如浑玉雕成,宛如一支摇曳生辉的风荷,开放在这片幽蓝的湖面之上。
祥云蒸集,几十位大德正围坐在湖边。大昭寺、色拉寺、扎什伦布寺…的活佛、上师、大德竟然都汇集此处。而在平时,无论谁想要见上其中的一位,都得在高原栉风沐雨,长年跋涉。
年轻的僧人惊讶的望着这仙人交界之处,似乎已经痴了。
而这些大德,似乎正在辩论着什么,一开始语音很轻,几乎难以听清,到了后来却激烈起来。
一位红衣大德突然一声怒喝,只见他满脸怒容,身形又极为高大,一起身,真宛如伏魔金刚一般:“曼荼罗邪教何德何能,竟敢狂言兴起灭法大劫!佛法昌盛,万代传承,岂是曼荼罗教中几

个魔头能够毁灭的?”
另一位大德摇了摇头,他脸色极黄,白须几乎垂到腹部,双眉却下垂的厉害。只听他长叹一声道:“史上之灭法大劫,均由异教君王兴起,焚经灭寺,屠戮僧人,是为大劫。而此次劫难虽由

曼荼罗邪教而起,灾难却只怕要远胜于前代了…”
远处,一位黄衣大德摇头道:“鄙寺地处边远,至今尚未受其骚扰,又传言波旬信奉湿婆邪教,其邪术妖法可移山填海,崩天裂地,生摄人魂。以鄙寺众僧一点微漠的法力,若真激怒波旬魔

王,无异自寻死路。”
众大德神色复杂,又一人道:“何况佛法广大,不灭外道,与其以卵击石,不如敬而远之。”
此话一出,诸位大德都沉默了片刻。
突然,有人问了一句:“到底波旬是谁?”却是那个牵着白马的年轻僧人。
他声音不大,但已然惊动了诸位大德。众人齐齐回头打量这个闯入的年轻人。只见他年纪甚轻,脸上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生气。虽然穿着僧服,但并未剃度,长发束起,眉目清秀,却又透着

几分英气,宛然是汉族少年的长相打扮。
一个黄衣大德冷笑道:“你是谁,哪里轮到你说话?”
年轻僧人皱着眉,还未回答。他的上师微微笑道:“他是在下的记名弟子。此番带他前来此处,是另有极为重要的目的,只怕要关系中原武林的命脉。在此之前,诸位就不必再为难他了。”
众位大德都是一“咦”,难道这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还能有如此大的作用不成?
他的上师微笑不语,又回头对那年轻僧人道:“所谓波旬,就是如今曼荼罗教教主帝迦。波旬是佛典传说中灭世魔王。只是因为诸位大德都太怕这位教主,不敢直称其名,只好称之为大魔王

波旬了。”
他此话一出,那位红衣大德更怒:“白摩大师,你说我们惧怕波旬?”
白摩大师?诸位大德都是一怔。
甘丹寺白摩大师在藏地声望只怕仅次与哲蚌寺的索南迦错,此次众人齐聚圣湖直畔,也是受了他了邀请。然而,他近十年来一直闭关修行,亲眼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若不是红衣大德说破,

一时竟没能人认出他来。
白摩大师淡淡微笑道:“诸位不远千里前来圣湖之畔,等待乐胜伦宫现世,本是受了在下之约,要商讨一个联手对付曼荼罗邪教的方法。而诸位到此已有三天,反反复复,也不过说大魔王波

旬的邪术是如何厉害,却没有一点对付的主意,若不是怕到了极点,又是何种意思?”
红衣大德冷笑道:“正是白摩大师你发帖相约,我们才日夜兼程,齐集圣湖之畔,而大师一直迟迟未到,却事先施展幻术,封闭了圣湖,将我们我们禁锢在此地三日三夜,倒不知是何等意思

。如今大师终于来了,倒不妨帮我们解释一二。”
白摩大师颔首道:“正是要给大家一个解释。”他突然一扬手,白马背后的巨大包裹顿时凌空飞起,落到众人面前。乒的一声闷响,泥地竟然被砸得深陷下去。
红衣大德愕然道:“这是什么?”
白摩大师神色凝重,轻一弹指,将捆扎的白纱震断,而后俯身将油纸缓缓揭开。
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