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在杀戮开始的一瞬间燃起,迅速吞没了整座城池。它所拥有的宁谧,富饶,全都化为火焰丰富的养分,侵吞着每一个被划定了命运的人。
疯狂的舞蹈,一直持续了一个时辰,然后戛然而止。
兵将们干净利落地收起刀剑,齐刷刷地从城中退出,依旧在地平线上组成整齐的方阵。除了身上的鲜血,他们没有丝毫改变。
图瓦城,却已变成一座空城。
剩余的,只有颓败的房屋,烽烟,以及残缺的尸体。
战火烧到了尽头,剩下袅袅颤动的烟,满城焦土,连尸体都已烧残。


楔子(5)

这座城池,宛如被劫灰覆盖了一般,只剩下漆黑的颜色。
以及刺鼻的血腥。
漆黑之旗逆风飞扬,满空阵云中,俺达汗轻轻挥鞭。
一步,一步,马蹄踏过满地污血、焦土、骸骨,向城中走去。
城的最中央,那座高大的祭台,却没受到战火丝毫的沾染。
祭台上,毒蛇组成的王座已然消失。“神明”在祭台顶端长身而立,白衣如雪,清明如月。
身后的世界灰飞烟灭,唯有这身洁白依旧那么夺目,不受任何污秽的侵蚀。
“神明”伸出手,指向正一步步向他走来的俺达汗。
如果他是神,那么,向他走来的,就是他在芸芸众生中选中的世俗王者。
正如上古史诗中记载的那样,王者以神明为信仰,神明赐予王者以祝福。而后,他们将一起统御整个凡尘,绝没人能抗衡。
俺达汗在祭台前勒住缰绳,向神明躬身致意,而后翻身下马,第一次,踏足在图瓦城的土地上。
他脚下,是图瓦人精心编织的毡毯,此刻已被鲜血与焦黑污染,仿佛一道污浊的血河,悲伤地流过满目疮痍的城市。
俺达汗高大的身形便伫立在这道血河中,棕色散发临风狂舞,显出宛如神魔般的伟岸。他手中捧起巨大的黑色战旗,一步一步,走向祭台。
铁勒王子,瑟缩跪倒在他们两者之间,已经惊恐得说不出一句话。
俺达汗在他面前停住。
漆黑的旗帜,托在他双手之间,宛如恶魔死寂的羽翼,瞬间笼罩在铁勒王子栗栗发抖的身躯上。
“你,将用鲜血与秽土来承载虔诚。”
铁勒王子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清凉。他的头颅脱离了身体,飞到半空中,滚落在战火凌乱的焦土上。
俺达汗俯身,用那面黑色的旌旗,将头颅连同污秽了的泥土一齐包了起来,高举过头顶,向祭台走去。
热血,温暖了飞扬的灰烬,沿着他的手臂点滴坠下,溅落在他刚毅、英武、如刀斧镂刻的脸上。
他昂头,一直走到苍白之神明面前。
单膝跪倒。
那面漆黑旌旗被颤悠悠地打开,奉献于“神明”之前。
“我,黄金氏族之俺达汗,将用鲜血与秽土敬奉梵天大神。”
“战神之族的亡灵旗,必将飘扬于天之尽头!”
“神明”淡淡笑了。
日光穿透飘扬的烽烟,垂照在他脸上。他依旧是那么高洁清远,世间无尽的污秽,都无法予他半点沾染。
他笑的时候,诸神随之一齐叹息。他仿佛是一抹弦月,在孤寂清幽的天上,散发着只属于他自己的光。
虽遍地苦难,他无比悲悯。
他伸出手,苍白的手指抚上那面漆黑的旗帜。这面旗帜是用黑色马鬃编织的亡灵之旗,在成吉思汗时代就已存在,旗帜上用极细的白色马尾毛编织成世界地图的形状。
他握住鲜血、焦土与世界,淡淡道:
“我,祝福你。”
他,不再是那个叫杨逸之的男子,他是神,他必将指引着蒙古之王,用功勋覆盖整个大地。
他不是杨逸之。
卓王孙站在白马寺前。
清风吹起他微敞的衣襟。他的目光,淡淡望向远处。
那里,有黎明,有黄昏;有深沉的月色,也有清明的日光。
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改变,只望月升月落,曙色渐渐取代昏黄的一切,垂照在他身上。
直到一袭青衣,淡淡笼了些晨露。
他的身形一动不动,只是,眉峰微微蹙了起来。
他没有等到她。
她应该来的,就算天崩地裂,她也必将会来到这里,与他相会。
三月前,那个温婉的女子,在他面前动情哭泣,希望能将去吉娜的家乡看上一眼。
于是,他允她离开。
三月后,她会在月之十五,到这里与他相见。
既然跟他约好了,她就必然会来到这里。绝不会让他等上整整一夜。
卓王孙悠悠叹息一声。
天际的白云变幻,像是一朵洁白的莲花,刚刚露出脉脉愁容,却忽然被风吹散。
——相思究竟在何方?为什么跟他约好了却不来见他?
该重入江湖了么?
他的目光,落在寺中的白马雕像上。
曾几何时,她也是如此,伫立在晨风中,久久等待着他。
他亦来迟了一夜。
细雨迷茫,隔着弥散的水汽,他远远看到,她单薄的衣衫已被雨水打湿,她却不肯走到屋檐下,只是含着淡淡愁容,倚在石马旁,遥遥眺望。
就仿佛一朵在细雨中飘摇的莲花。
晨风料峭,她纤细的手指有些颤抖,轻轻抚过冰冷的马背,幽幽道:“他会来么?”

 

楔子(6)

她久久注视着石马,似乎要等待着它的回答。
石马无语。
她微微苦笑,双手环抱住马颈,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若他不来,你会带着我,去找他么?”
万籁无声,倏然风起。
飞雨,划破清晨的曙色,坠入了她抬起的眸子,她猝然合眼,不知是泪珠还是雨滴,从她的清丽绝尘的脸上寂寂滑落。
那一刻,天地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悲伤,满川风雨簌簌,分外凄凉。
唯有那伫立千年的石马,依旧垂首望着泥泞的草地,不想给她任何回答。
她却微笑了,温柔而坚决地道:
“是的,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轮到他了么?
卓王孙淡淡一笑,向寺外走去。
寺外,便是江湖。
长城以北,战火纷飞。
一行苍白的人影,簇拥着一顶巨大的白轿,无声无息地行走在茫茫原野上。
浓浓迷雾自他们身上散出,笼罩了天地,将万物的颜色一起剥夺,化为烧灭后的白色灰烬。
一切都显得那么荒芜、苍凉。
唯有那面漆黑的亡灵之旗,在灰垩的天空中猎猎飞扬,仿佛张开了一只巨大的羽翼。这便是苍白世界中唯一的颜色。
这行人身后,跟随着整饬、庄严的蒙古大军。
万千铁骑沐浴在漆黑羽翼的阴霾下,踏着铁与血的步伐,在茫茫草原、沙漠、戈壁上缓缓推进。
天空破晓,辽阔原野一望无际。
青苍曙色中,俺达汗突然勒马,抬头。
他眼前,是无尽广袤的土地。
与数百年前的先祖成吉思汗一样,他将带领这个好战的民族,征服一座座城池,将一片片或繁华或荒蛮的土地,悉数纳入自己的版图。
而他自己,却不在任何一座城中稍作停息。
因为,黄金之族的先祖曾对神明立下誓言,在重建伟大的三连城 之前,绝不停驻在任何城市。
永恒的都城建立之前,世间一切繁华、富裕、文明,在他心中不过是过眼云烟,黄金之族的后裔们只是屠城而去,留给世界一堆堆燃烧的废墟。
这,便是这个好战之族的本性。
在天,为逆乱诸天的阿修罗;在地,为征服众生的黄金之族。
俺达汗不禁抬头,望向重重迷雾深处,那苍白的神明。
是的,梵天的祝福已然降临,在梵天的庇护下,他们将用铁与火,再度踏遍每一处锦绣河山,黄金氏族建造永恒都城的愿望,也将再度化为现实。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底会有一丝迷茫?
十日。
长城以北的土地上,一座座城池陷落,一个个小国崩灭。
死寂之白色,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迷雾,偶然撕开了幽冥的间隙,瞬间便已席卷天地,无情地打破一切宁静、安详,将万物苍生归化为和自己一样的空洞、虚无。
一些部落臣服了,他们在苍白的神明脚下战栗拜倒。在沾满鲜血的弓斧的威逼下,他们哭泣着,烧毁曾经的信仰,屠杀所有的僧侣以及不肯归顺的臣民。
而另一些部落,却誓死抵抗,于是,他们和图瓦城一样,一夜之间,便在鲜血与烈火中灰飞烟灭。
而后,他们君主颈中的鲜血,便会混杂着被战火烧焦的泥土,作为对梵天的供奉。
一滴滴,滴落到他们国家对应的版图上;一寸寸,染红那张由马尾编织的巨大地图。
十日。
漆黑旗帜的一角,已然显出一片暗红的色泽。
这是鲜血与秽土的供奉。


第一章 屠龙工巧竟何成(1)

这是一座院子,非常不起眼的小院子。
它坐落在京城杂乱的胡同里,没有丝毫显眼之处。它的周围,是一座座几乎相同的院子,与一条条几乎相同的胡同,它散落在其中,就仿佛一滴水落在一杯水中,就算有人走过它,也绝不会多看它一眼。
它与它的邻院里,住着形形色色的人群,有的是进京赶考的举子,有的是盘桓京城的商贾,有的是本地土著,有的是杂耍卖艺的。他们组成了京城闲散而凌乱的黎明、正午与黄昏,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
举子从湖南来,商贾是福建的,本地土著住了十七八代了,杂耍卖艺的一直困窘不堪地租住着一个小小的院落。
每个人都有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每个人都可以一直往上追溯,从三四十岁,追溯到十七八岁,再追溯到孩童时期,他们可以走南闯北,足迹遍及整个中华,但,依旧有脉络可以清楚地追溯出来。
如果有足够仔细的线索,便可以追溯出,这些院子,在二十年前,全都属于同一个人:
吴越王。
现在,它们仍然属于他,不过,在名义上,却已经变成举人、商贾、土著、杂耍的了。
只有最中心的那座最不起眼的院子,却依旧只属于吴越王。
他只来这里一次。
因为这里,最为隐蔽。举人、商贾、土著、杂耍显然都是吴越王早就安插好的人,他们是吴越王的眼、耳,一旦吴越王进入这座院落,周围一里之内,便变成了禁区。他们会费尽各种办法,阻止任何人进入其中。必要的时候,不惜——杀。
这样辛苦经营的地方,吴越王只会来一次。然后,这座院落就被荒废,再也不用了。吴越王要的是绝对的安全——绝没人能察觉,绝没人能发现。
因为,他会见的,是江湖中人。
昙宗大师看着周围,他非常满意,他再也想不出来,天下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隐秘。京城这样的院落怕不有几万家,谁能够一一查过来?何况,院落外面还分布着那么多人,举人、商贾、土著、杂耍,显然都是吴越王精心训练出来的高手,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必将执行最精确而迅速的狙杀。
这样的地方,安全性更在少林寺与吴越王府之上。
昙宗大师轻轻点着头。必须要这样的地方,才能谈那件事。
那件足以让整个武林震惊的大事。
他斟酌着字眼,却又迫不及待地开口道:
“你要杀卓王孙?”
吴越王把玩着手中的杯子,那是一只晶莹通透的琥珀杯,杯里装满了血红色的酒液。他身着一袭轻袍,斜斜倚在太师椅上,看上去悠闲无比。
“不错,只要卓王孙一除,当世再无人是我敌手。”
他顿了顿,微笑看着昙宗大师:“那时大师便可安享荣华富贵。”
昙宗大师双手合十,悲悯道:“荣华富贵,与我出家人无缘。”
吴越王淡淡一笑,道:
“那么少林寺呢?少林寺总与大师有缘吧?大师若助我成功,我必将助少林寺成为天下第一大派。大师总该明白,无论卓王孙还是杨逸之,都不会对少林寺有特别的兴趣的。”
昙宗大师长长的白眉掀了掀,吴越王的话,无疑打动了他心底仅存的欲望。他一生的愿望,就是看着少林寺重为正道盟主,为天下景从。不错,无论杨逸之还是卓王孙都不可能帮他实现这个愿望,而面前的吴越王…
杀卓王孙么?
那又怎样?华音阁不买正道之账,早就成了半个敌人,杀了他又怎样?
昙宗大师沉吟片刻,只觉这个交易于自己没有丝毫坏处,正想答应,忽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他忍不住脱口道:
“杨盟主呢?他绝不会允许我等做这种事的!”
杀卓王孙何等轻易?那必将是场腥风血雨!
哪知吴越王淡淡一笑,道:“杨盟主?不必担心他。或许终老禅师之一生,都不会在中原再看到他了。”
昙宗大师身躯一震,看着吴越王脸上莫测高深的微笑,他不由得暗自庆幸,方才没有选择与他为敌!
杨逸之的修为有多高,昙宗大师自然非常清楚。就算是卓王孙,也未必能擒杀他。吴越王的话外之意,显然是已让杨逸之绝迹中原,这怎不令他矍然而惊?
昙宗大师是个谨慎的人,他再度沉吟道:“卓王孙是何等样人?王爷想必不会轻视他。单凭少林寺与吴越王府联手,恐怕未必能杀得了他。”
他看了吴越王一眼。当日嵩山大会上,吴越王败在卓王孙剑底,那是世人皆知的事实。天下豪杰都怕了卓王孙,除了华音阁的百年根基,更是因为卓王孙的春水剑法,天下无敌。

 

第一章 屠龙工巧竟何成(2)

江湖之上,强者为王。卓王孙的武功高出他们太多,不要杀他不成,反被其祸。昙宗大师的顾忌,也是合理的。
吴越王淡淡一笑,道:“大师所言甚是。只是我们还有帮手。”
他轻轻击了击掌。里屋的门掀开,走出几个人来。
当先一人是个番僧,上身赤裸,肌肤漆黑,犹如精铁。他双目紧闭,单掌合十,置于胸前,满脸悲苦。吴越王见了他,却比见了昙宗大师还要恭敬,吴越王起身迎接,介绍道:“这位是摩珂尊者,人称域外第一高僧。”
摩珂尊者的名号昙宗大师并没有听过,域外第一高僧这个头衔,却让他有些不舒服。
吴越王察言观色,知道他的想法,接着介绍道:“三年前一苇渡江来到中原的遮罗耶拿高僧,便是尊者的师弟。”
提起遮罗耶拿的名号,昙宗大师不由得耸然动容。当年洞庭大会,遮罗耶拿问道中原,几乎杀得大会上血流成河。若不是杨逸之横剑苦斗,只怕正道精英,会全都一战消亡。
摩珂尊者是遮罗耶拿的师兄,想必修为更高。得此大助,昙宗大师不由得信心大增。
第二个人乃是个老人,但生得相貌极为古雅,身上一尘不染,手中提着一枝梅花,飘飘然宛如遗世神仙一般。
吴越王还未介绍,那老者淡淡道:“沈云,你不认识我了么?”
昙宗大师大惊。沈云乃是他俗世的名号,他于十三岁便出家,当世绝少有人知道他的俗名!他仔细地盯着老人,突然,翻身倒地,跪拜道:“老神仙!您终于肯履凡世了!”
老人一笑,道:“起来吧。”
昙宗大师欢喜地站了起来,道:“此间事了,请老神仙务必到少林寺盘桓些时,好让晚辈稍尽些心。”
老人轻轻摇头,道:“我来,是了些昔日因缘。不能在红尘太久。”
说完,他长长的寿眉垂下,再也不看昙宗大师一眼。昙宗大师不敢惊动他,于是把目光转向吴越王。
吴越王笑容不变,转向第三个人。
第三个人是个苗人,他身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银器,混合着七彩艳丽的丝绸,极为鲜艳夺目。但他的脸却极丑,丑得让人无法看第二眼。脸上的皮肤呈现一种妖异的颜色,似乎在不停地蠕动着,以昙宗大师之定力,都不由得觉得有些恶心。
吴越王笑道:“这位乃是五云峒主谷青玕,两位可要多多亲近才是。”
谷青玕举手,冷冷道:“大师。”
昙宗大师心中说不出的不舒服,也举手还了一礼,急忙退开。
吴越王笑道:“谷峒主是来拿回一些本属于他的东西的。”
谷青玕嘶哑着声音道:“七禅蛊。”
昙宗大师脸色立即一沉。七禅蛊之大名,震惊当世。传言七禅蛊乃幻中之蛊,万蛊之王。七禅蛊在手,立即就可获得神魔一般的力量。当年落第秀才邱度得七禅蛊之助,闹得江湖一片腥风血雨,辛铁石不过依仗了七禅蛊中的几只,便几乎战胜了第一高手、当时的华音阁主于长空。
难道,七禅蛊竟落到卓王孙手中了么?
这位谷青玕明知道卓王孙有七禅蛊在手,又是当今第一高手,竟然还敢前来挑战,莫非苗人神魔洞中,竟藏了比七禅蛊还要厉害的妖物?
昙宗大师忍不住又后退了一步,不敢跟他站得太近。
走出的人中,还剩最后一个。他全身都笼在一件黑袍之中,看不清楚面目。昙宗大师望向他的时候,黑袍缓缓抬起,一只瘦如柴几乎如枯骨一般的手伸出,伴随着一丝尖锐至极的声音:“王同。”
昙宗大师呆了呆。这个名字太普通了,绝不应该属于这个鬼魅一般的人才是。他盯了那人一眼,黑袍下纹丝不动,只有那只手伸出,似乎等待着他的答礼。昙宗大师双手合十,躬身行礼,猛然,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他骤然一惊,急忙后退,突然,面前一片白茫茫的,那道寒气竟然在空中凝结成形,宛如一柄利剑一般,向他猛刺下来!昙宗大师退无可退,只好运起佛门气功,一声大喝,向那柄寒剑上击去。那柄寒剑,却在这一瞬间消弭于无形。
黑袍王同尖声叹息道:“你的武功可比十方小秃驴差多了。你怎能跟我们联手?”
吴越王微笑道:“可昙宗大师乃是少林掌门,单凭这个名号,便已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