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迟颔首,弯身抱起花颜,进了里面的内仓。

内仓里面摆放着一张床榻,虽不宽敞,但也可容纳两个人并排而睡。

云迟将花颜放在床榻上,坐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又起身出了内仓,来到船头。

小忠子捧着一件披风,对云迟小声说,“殿下,夜晚湖风凉,仔细身子,披上一件衣服吧!”

云迟点头。

小忠子将披风披在了云迟的身上。

云迟负手而立,看了灵湖四面的湖光山色片刻,转身对一旁的花容问,“她时常来灵湖游湖吗?”

花容摇摇头,又点点头,“十七姐姐自小便不常待在家里,但是待在家里时,隔三差五便会来灵湖。不过她一年在家里待的时日有限,所以,也算不得常来。”

云迟望着两旁山色问,“她自小便不恋家,但是提起花家,却又重若性命。你可知这是为何?”

花容摇头,“十七姐姐不是不恋家,是因为要给公子找药,所以,自小不常待在家里。”

云迟笑了笑,“是这样吗?”

花容挠挠脑袋,“是啊!”

云迟不再说话。

花容看着云迟,太子殿下未登基,却已监国四年,以未及弱冠之龄,执掌朝堂天下,天下所有人提起太子云迟,都会敬仰那是个立于云端高不可攀的人。

如今,他就站在这画舫上,似一心在想着十七姐姐的事儿。

花容犹豫了片刻,说,“太子殿下,你一定要对十七姐姐好。”

云迟偏头看向花容,便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花容年纪虽小,但是比花离细心体贴善于观察,见云迟看来,他咬了咬唇,说,“十七姐姐看着性情洒脱随意,但是她一直以来,似乎并不快乐的。”

“怎么说?”云迟询问。

花容摇头,“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感觉。”话落,他又犹豫了一下说,“五年前,十七姐姐从川河谷回来,大病了一场,我去看她,那时,恰巧听到她端着一碗药,自言自语地说,若是死在川河谷,也许是好事儿。”

云迟眸色霎时端凝。

花容又咬了一下唇,说,“我当时吓了一跳,十七姐姐看到我后,便又笑开了,说她怎么能死呢!若是死了,也许就再也找不到了。我问她找不到什么?十七姐姐笑着说,活着的希望。我那时不懂,但这件事情却记在了心里,后来我渐渐地发现,十七姐姐虽然时常笑着,但是心里却并不开心,她似乎一直在寻找着什么,却又害怕找到。”

云迟若有所思,“活着的希望吗?”

花容小声说,“毕竟是五年前的事儿了,按理说,我不该告诉殿下您,但是我想十七姐姐幸福,真正地快乐。”话落,他咬牙说,“十七姐姐千方百计与您退婚,与您斗智斗勇,那段时间,似整个人都明媚亮堂,脸上表情较以前生动了不知多少,我看着,似比以前快乐很多,后来她去了京城,如今再回来,我发现十七姐姐似乎又不快乐了。”

云迟望着湖水,船桨划开波纹,细细碎碎的微光荡开水面,波光粼粼,他容色忽明忽暗,沉默片刻,说,“会的!”

花容微松了一口气,“花家所有人,上到太祖母,下到刚出生的婴儿,都喜欢十七姐姐,她待人极好,太祖母曾说,花家有花颜,是花家的福气,所有人的福气。”

云迟不再说话。

花容看着他,想了想,又说,“十七姐姐答应的事儿,从来就一言九鼎,从不食言。她对谁好,都会极好极好。所以,太子殿下,哪怕十七姐姐以前千方百计与您悔婚,但她如今答应了您,您心中千万不要有芥蒂,她会对您极好的,您也莫要对她不好。”

云迟颔首,微微浅笑,这样的话,秋月也说过,他目光温和地看着花容,这个小少年虽然看起来腼腆害羞,少言少语,但难得心细如发,待人诚挚,难得与他说这么多。他笑着说,“你放心,我之于她,割舍不得,定会好好待她。”

花容点点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了。

云迟又在船头立了半个时辰,转身回了舱内。

花颜似有所感,在云迟来到床榻边时,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云迟?”

“嗯。”云迟声音低柔,“再睡一会儿吧,还没到云雾山,到了我喊你。”

花颜点点头,拉着他的手不松开。

云迟顺势躺到了她身边,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抱住,低头吻了吻她眉心,也闭上了眼睛。

小忠子并没困意,见云迟进了舱内后,花容坐在床头拿出九连环玩,没有休息的打算,便蹭到他身边,对他说,“小公子,问你个事儿?”

花容抬眼看了一眼小忠子,点点头,“什么事儿?你问吧?”

小忠子四下看了一眼,悄声说,“花家有没有不能未婚先孕的规矩?”

第三十四章(二更)

花容一愣,不解地看着小忠子,他聪明剔透,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顿时瞪着小忠子,“没有是没有,但是你小小年纪,怎么能如此品行不良想这等事情?”

小忠子脸一红,咳嗽不已,一时没了话。

花容转过头,继续玩九连环,不再理小忠子。

小忠子忽然觉得很没面子,花容比他似乎还要小两岁吧?如今这般说他,他无言反驳,身为殿下的奴才,这一回可真没给殿下长脸。

两个时辰后,来到了云雾山脚下。

花容站起身,对小忠子说,“云雾山到了,你去喊太子殿下和十七姐姐吧!”

小忠子麻溜地起身,立即去了。

云迟小睡了片刻,掐着时辰已经醒来,听到小忠子小声在外面喊,他应道“知道了。”话落,如玉的手轻轻地拍花颜的脸,“醒了,到云雾山了。”

花颜睡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伸手抱住了云迟的腰,问,“几时了?”

云迟笑着说,“夜里,到云雾山脚下了,你说要带我去云雾山顶看日出,还做不作数?”

“作数!”花颜麻溜地坐起身,睡意全无,“怎么能不作数呢!”

云迟微笑,也坐起身。

二人收拾妥当,出了内仓。

花容看着花颜笑着说,“十七姐姐,每次来云雾山,过灵湖,你怎么都犯困?”

花颜脚步一顿,笑吟吟地说,“谁知道呢?这灵湖的河神非要拉我去会周公呗!

云迟偏头瞅了花颜一眼,只见她脸上带着浅浅的和缓的笑容,在夜色里,带着漫不经心的明媚。

船夫将画舫靠在岸边,一行人下了画舫,上了岸。

山脚下有一条山路,直通山顶,有人拿出夜明珠,前后照着山路。

云迟握着花颜的手,踩着山路地面的山石,一步一步地向山上走。

走到半山腰处,便隐隐有雾气,越往上,雾气越多。

云迟笑着说,“这雾气中似有花香。”

花颜点头,“云雾山上有一种云雾花,只开在夜间,伴随着雾气,十分的清香。”话落,她伸手一勾,便勾到了路边雾气里的一株花,笑着对云迟说,“这个就是云雾花。”

云迟偏头去看,只见在花颜的手心里,有一朵硕大的白玉般的花朵,绽开得层层叠叠,如被雕刻的白玉莲花,煞是漂亮。

云迟微笑,“极漂亮的云雾花。”

花颜松开手,那朵花似害羞一般立即缩回了头去,躲进了雾里,她笑着说,“这种花,只生长在云雾山,且开在夜里,除非夜里登山,否则白日看不到它开花。”

云迟颔首,“天下有许多事物,真是令人新奇。”

花颜笑着说,“是啊,大自然最是神奇,衍生许多令人惊叹新奇的事物。”

二人一路说着话,一路上了山顶。

山顶却不见多少雾气,十分稀薄,有一处观景亭,有一座月老庙,月老庙旁,还有一株几个人环抱的凤凰树,树上挂着许多红布条,或新或旧,布条上都写着字,隐约是名字。

云迟笑着说,“没想到这里还有一株凤凰木,这倒是个求姻缘的好地方。”

花颜浅笑,“这株凤凰木老了,没有你东宫的那株凤凰木漂亮,那株凤凰木正值年化,才是冠绝天下。这云雾山难上,若是不识得路,很容易在山里走迷了路,所以,鲜少有人登上来。我带你是来看日出,这求姻缘,就算了,左右是天注定的。”

云迟偏头看着她,眸光温润轻柔,“即便是天注定,我还想要求上一求。”

花颜抿着嘴笑看着他,“既是天注定,你还求什么呢?”

云迟温声说,“求生生世世相许,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花颜眸光如碎了月光,望着月老庙,轻声说,“太子殿下是真龙之身,这小小的月老庙,怕是承受不起您的一个求字,哪有什么生生世世啊。”

云迟看着她,忽然觉得,她某一刻,就如这云雾山,雾气昭昭,让人看不清,他移开视线,负手也看着月老庙,嗓音低沉,“依照话本子所说,月老主宰天地万物姻缘,我诚心求上一求,它当得起的,就求生生世世相许。”

花颜神色飘忽了一下,不过转瞬即逝,她转过头,歪着头看着他,笑着说,“那好,你去上香,我去系姻缘绳。”

“姻缘绳?”云迟似不懂。

花颜伸手一指那株凤凰树上面飘着的红布条,“就是那些。”

云迟点头,“好!”

花颜看着小忠子陪着云迟进了月老庙,便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定了一会儿,收回视线,对花容低声说,“带红绸了吗?”

“带了。”花容小声说,“十七姐姐每次来都要上树系红绳,我听你吩咐备一艘画舫游湖,便知道你要来这里,准备了。”话落,他从袖口抽出一条红绸递给花颜。

花颜伸手接过红绸,足尖轻点,飞身上了那株凤凰树。

树上有一盏长明灯,已经点了几百年,每个月都会有花家的人来为其加灯油,便那样高高地挂在树梢。

花颜上了树后,椅坐在最顶端的一处树干上,手里拿着红绸,望着那盏长明灯。

因此处太高,鲜少有人上来,只零星些红绸,都是旧的,没有新的,有的红绸已经被风腐化发白,有的红绸已经褪了红色,这云雾山常年无风无雪,满是云雾,所以,无论是被风腐化了发白的红绸,还是已经褪色了的红绸,都乖巧地贴在树干上。

花颜拿着红绸,静静地坐在树干上,整棵树静静的,树叶无风不动,长明灯也静静的,里面的灯芯很长时间才跳动一下,树上的红绸,也都静静的。

云迟进了月老庙,不太懂如何求姻缘,便让小忠子喊了花容进去。

花容又一次刷新了对太子殿下的认识,觉得他能为了十七姐姐以尊贵的身份踏进这月老庙求姻缘,着实令人动容,他年纪虽小,但也知晓,身为太子,有可为,有可不为,但他为十七姐姐,把不为的事情都为了。

花容指引着云迟,依照临安当地的习俗,结合他的身份稍事改动,在月老庙里上了三炷香。

云迟上完香后,负手立了一会儿,看着那三炷香然尽,出了月老庙。

他走出来后,花颜依旧在树上。

云迟站在月老庙门前看着花颜,浓密的老树枝叶挡住了她大半身子,只隐约能看到她浅碧色的绫罗衣裙,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一动不动地倚在那里。

他忽然想起了那支她初入东宫便让福管家拿给他的姻缘签。

“月老门前未结姻,凤凰树下无前缘。桃花随水逐红尘,牡丹亭前不惜春。”

月老庙、凤凰树……桃花……

他转眸去看,果然见不远处,雾色中,有一株桃花,似也是一株老桃树,干枯了枝叶,已无花可开。

他又移开目光,看向不远处的亭子,对花容低声问,“那处亭子,叫什么名字?”

花容同样低声说,“叫牡丹亭。”

云迟眼底霎时涌起变化,攸地又转头看向树上的花颜,忽然,他同样足尖轻点,上了她所在的位置。

透过凤凰木的枝叶,在长明灯的照耀下,他看清了花颜。

满树的淡淡雾色里,花颜的脸上反而没有往常一闪而逝的雾气,而是静静地望着长明灯,感觉到他也上了树,偏头看来,静了静,对她轻轻微笑,“求完了?”

云迟“嗯”了一声,看着长明灯问,“这是何人所点?”

花颜浅笑,“花家的一位祖宗。”

云迟仔细地盯着那长明灯看了片刻,说,“想必是一位女子,这灯做得玲珑娟秀,很是漂亮。”

花颜笑着点头,低声说,“是吧!我也觉得很漂亮。”

云迟看着她手里的红绸,没写字,又注意到长明灯周遭栓了很多红绸,但都没写字,他瞳孔微微地缩了缩,笑着问,“该怎么栓?”

花颜又静了静,“系上去就好,简单得很。”

云迟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红绸,伸手入怀,拿出随身携带的羽毛笔,衣袖轻轻一挥,在上面写上了“云迟花颜”两个名字,然后收起羽毛笔,拉起她的手,将红绸直接系在了长明灯上。

第三十五章(一更)

长明灯亮了几百年,从没有人在灯盏上系红绸。

花颜愣了愣,看着云迟。

云迟见她手僵硬,偏头笑看着她,“我刚在月老庙里求了你我生生世世的姻缘,要一起系这姻缘绳,才灵验是不是?我左手,你右手,一起系。”

花颜手骨慢慢地变软,点点头,无声地随着他的话伸了出去。

云迟的左手配合花颜的右手,将那写着二人名字的红绸系在了长明灯上。

灯盏里灯芯泛出明亮的红光,照亮了红绸上面两个人相贴在一起的名字,静静的,如岁月流淌着的美好。

花颜眸光先是静静的,渐渐地,终于涌上了雾色,然后,她转头,将脸埋进了云迟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低声喊,“云迟!”

“嗯!”云迟应声。

“云迟!”花颜又喊。

“嗯!”云迟再应声。

“云迟!云迟!云迟……”花颜一连喊了几声,渐渐地,声音低哑。

云迟低头看着她,怀中的人儿,纤细柔软,腰肢不盈一握,这一刻的她,似十分脆弱,他一手抱住她,一手轻轻地拍着她,嗓音低柔,“我在这里。”

花颜的眼眶湿了湿,嗅着云迟身上的气息,在他怀里蹭了蹭脑袋,然后仰起脸,对他说,“你既求了生生世世,就别放开我的手,否则一旦放开,哪里还有什么生生世世?”

云迟点头,认真地说,“好,不放开,生生世世都不放开。”

花颜抬起头,扯动嘴角,对他扬起明媚的笑颜,笑意轻轻盈盈的,如日月光华,点点落下,落入云迟的心间,荡起微微的波纹,轻声说,“你若不放开我,我也不放开你,死也不放开。”

云迟看尽她眼底,似看到了细细碎碎的被从尘埃里拾起的光,他低笑,“好,死也不放开,正合我意。”

这时,东方天空有红霞破开雾霭沉沉的云层,现出霞色光芒。

花颜立即说,“走,我们去高处,要日出了!”

云迟点头,揽着她下了凤凰树,花颜反牵着他,快步进了最高处的牡丹亭。

透过云雾山浓浓的雾色,东方的天空起初像是一条彩带,从一头被人甩开,在苍劲的,暗沉的,青白的天空上,渐渐地铺展开,如拉开东方天空白日的序幕,霞色渲染了整片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