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斩低头,看了一眼,忽然劈手夺过,硬邦邦地说,“我自己喝。”

花颜撤回手,埋怨,“早这么听话不就得了?”

苏子斩额头突突跳了两下,没言声。

花颜不再理他,端着红糖水,一口一口地喝着。

一碗姜糖水下肚,苏子斩发白的面色似乎终于染上了点儿烟火气,他放下碗,忽然开口,“我从没背过人,今日背着你走了三十里,你刚刚说无以为报,在我看来,喂我喝一碗水怎么能够抵消?你觉得呢?”

花颜暗叹,那个难对付的苏子斩又回来了。抬头瞥了他一眼,笑问,“那子斩公子打算让我如何报答呢?”

苏子斩盯着她,“但凡此等,似乎大多说法,都该够以身相许了。”

花颜失笑,“那少数说法呢?”

苏子斩眸光凌厉,“能让我苏子斩背的人,普天之下,目前只你一个。除了以身相许,你与我说说,你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与我亲自背你的价值相抵的?”

花颜闻言当真认真地琢磨了起来,“也是,让我想想。”

苏子斩看着她,见她歪着头,似乎十分认真在想的模样,明明身娇体弱,偏偏觉得她骨子里的刚强不同于任何女子。即便今日发生了这些事儿,也不会让他忘记面前的这个女子是破了九大赌神赌技,砸了顺方赌坊招牌的人。

片刻,花颜笑着说,“那两百多万两的银子我不要了,怎样?”

苏子斩眯起眼睛,危险地说,“你拿我亲自背你的价值跟那些黄白之物相较?”

花颜“唔”了一声,为难地说,“你也知道,我头顶上如今扣着准太子妃的帽子,做不到以身相许。那两百多万两银子虽然抵不过子斩公子亲自相背,但勉强也还算真金白银有价值的。再别的嘛,我这一手赌技,虽然冠绝天下,但真正计较起来,也是不入上流,想来想去,除了这些,我真是一无长处啊。”

苏子斩看着她,她面上的为难神色一览无余,偏偏语气漫不经心,他仔细地盯着她眼睛看了片刻,似乎要看透她眼底。半晌,忽然笑了,“天下多少女子梦寐以求太子妃宝座,你似乎不屑一顾,我想知道为何?”

花颜笑了笑,“太子妃宝座有什么好?入得东宫,入目尽是巍巍宫墙,方圆尺寸之地,满是规矩礼数。宫里哪里有宫外好,尺寸之地焉能与海阔天空相较?我就是一个俗人俗物,不喜欢当太子妃,有什么稀奇?”

苏子斩闻言瞅着她,她这样的女子,说出这样的话来,不会令人意外,他点点头,挑眉,“那云迟呢?无论太子的身份,单单这个人,你如何评他?”

“云迟啊……”花颜想了想,云淡风轻地说,“身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品貌是世所难及,可是身份好不能当饭吃,长得好看也不能不吃饭,就那么回事儿呗!”

苏子斩愕然地抽了抽嘴角,须臾,哈哈大笑,“你这话,真该让云迟来听听。”

花颜眨眨眼睛,“可惜,如今他估计还在半壁山的酒香里困着呢,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里,自然也就听不到了。”

苏子斩收了笑,“我会告诉他的。”

花颜瞅着他,忽然开口,“对于京中贵裔府邸的关系,我知道的不多,听闻你与他也算是兄弟?”

苏子斩瞳孔缩了缩,声音骤然沉冷,“我的祖母是当今圣上的姑姑,他的母后是我母亲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姨母。我与他,勉强算是沾亲带故。”

天!花颜欷歔,“怪不得武威侯府屹立不倒,你苏子斩可以在南楚京城甚至天下横着走,不怕得罪云迟。”

苏子斩冷嗤,“所以,你找上我这一块挡箭牌,想用来毁了与云迟的婚约,也算是找对了人。让他过得不如意,我乐意之至。”

花颜默了默,伸手扶额。

苏子斩看着她,见她不再言语,扬眉问,“那半坛酒,你还要不要喝?”

“自然要喝!”花颜站起身,拿起两个空碗,说,“你等等,我去用清水把这两个碗涮涮,没有琉璃盏,也能喝出美酒香醇,就用它们盛酒。”

苏子斩没有异议。

花颜走出门,很快就将两只碗涮洗干净,然后摆在桌子上,打开酒坛,各自倒了满满的一碗酒,霎时,屋中溢满浓郁的酒香。

花颜端起酒,豪气干云地说,“来,干了!”

苏子斩忍不住细挑眉梢,难得笑问,“干了?你确定?”

花颜吸吸鼻子,点头,“那一日,你送那一坛醉红颜,我是用顶级的琉璃盏,一口一口地品的。还没试过用这大碗一口喝干,也想体验一回。人生百味,哪有什么非要固守一定之规?你说是否?”

“有道理。”苏子斩颔首,也端起大碗。

花颜与他以碗相碰,之后,端回唇边,扬脖一饮而尽,咕咚咕咚声不绝于耳。

苏子斩瞅着她,眸底忽然绽开点点星华,也端起大碗,扬脖一口气喝下。

醉红颜,从酿成以来,流传三年,封存五年,他从来只用琉璃盏,未曾用过大碗,也未曾这般一口气喝干一碗。

喝完,花颜放下大碗,用袖子抹了一下唇角酒渍,大呼,“痛快,畅快!”

苏子斩也放下大碗,身心愉悦,“我自己酿的酒,从不知原来也可以这样喝。”

他看着花颜,天下便有这样的一个女子,可以浅笑盈然地小口喝茶,也可以豪气干云地大碗喝酒。

他终于明白,云迟为何宁可封住御史台的嘴,气病皇帝,惹太后不满,即便朝野沸腾,他说什么也不悔婚了。

太子云迟选妃,虽然是一本百人的花名册,但他随手一翻,选的那一人也必定是他最想要的。

第三十一章想嫁的人

花颜不知道苏子斩在想什么,只见他放下碗后,神色幽深地看着她。她不以为意,重新拿起酒坛,又各自满上。

苏子斩开口问,“你心底真不想嫁给云迟做他的太子妃?”

花颜摇头,干脆地道,“不想。”

苏子斩一笑,“那你想嫁给谁?或者说,什么样的人?能比太子殿下还要得你心?”

花颜端起酒碗,这一次,慢慢地喝着,感受唇齿留香,水眸荡着潋滟波光地说,“鲜衣怒马是王侯也好,泛舟碧波是渔夫也罢,只求潇洒风流,不受拘束,今日安居京城,明日拎起包裹便去云游天下。无论是江南烟雨岸,还是塞北黄沙岗,亦或者是上得寒云山摘星揽月,再或者下得东海摸鱼摸虾。总之,雪月风花,随心所欲地相伴就好。”

苏子斩眸中蒙上一丝缥缈,须臾,嗤笑,“你有这样高远的心志,却偏偏生就这么一副弱不禁风的身子。那陪着你相伴游走天下的男子,岂不是会很可怜?”

花颜愕然,还有这种说法?

忽然想起他今日背着她走了三十里地,一时间,对着他无语又无言起来。

这个苏子斩,专注点是不是太犀利得一针见血了?!

苏子斩看着她目瞪口呆无言的模样,忽然笑如春水桃花,“你说的这个人,京城就有一个,也许他能满足你的心志。”

“嗯?”花颜不可期地看着苏子斩,“谁?”

苏子斩端起酒,慢慢地喝了一口,说,“陆之凌。”

花颜一怔,随即笑了,问,“他如何能满足我的心志?”

苏子斩慢悠悠地说,“他是敬国公府世子,虽然出身国公府,生来身份高贵,但他似乎从小就长了一颗凡心,受不了敬国公府高门大院的规矩礼数,从小就不喜欢在府中待着。旁人上族学宗学闻鸡起舞学课业,他跑出去打架斗殴玩赌牌斗蛐蛐,旁人苦练骑马射箭力求弓马娴熟光耀门楣,他玩累了便睡懒觉被关祠堂更是如得所愿无人打扰继续睡。多年来,鲜衣怒马,活得潇洒。若是一朝离开京城,那更是如放飞的鸟儿,如你的心志,不要云迟,若是有他,岂不相配?”

花颜听罢,眨眨眼睛,轻笑起来,“这样说来,我还真要会会陆之凌了。”

苏子斩眸光一深,点点头,“可惜昨日他前往东宫,被云迟发现,你错过了。不过以他的本事,只要云迟不在,他就不会继续被困,想必如今早已经出来了。”顿了顿,又道,“而他身子骨也极好,在荒郊野岭睡个几日夜,也不怕夜深露重,极耐得住折腾。你这么弱不禁风,有他的话,互补得很,相得益彰。”

花颜心头跳了跳,端起酒碗,点点头,笑着道,“好,得空会会他,甚合我心意。”

苏子斩端起酒碗,将剩下的半碗酒一饮而尽。

花颜慢慢地喝完一碗酒,又拎起酒坛,笑着说,“还剩两碗,喝完它?”

苏子斩摆手,身子靠在椅背上,散漫地说,“我不喝了,你既喜欢,剩下的两碗都给你了。”

花颜也不客气,又给自己满上了一碗,端起来,慢慢地喝着。

苏子斩看着她端着大碗的手,不像许多女子都涂着豆蔻指甲,她的手指白皙娇嫩,指甲圆润如珠,没有红的紫的那些颜色,很干净漂亮。纤细的手腕,一只碧玉手镯,是上好的佳品,价值连城,便就那么戴着,这一路,拎着酒坛,磕磕碰碰,似乎也不在乎被碰碎。

花颜喝完一碗酒,又将剩下的一碗酒倒满,端起来,喝的更为认真。

夜里,这座尼姑庵极静寂,小屋中,灯火昏暗,偶尔有灯芯燃烧噼啪轻响。

最后一碗酒喝完,花颜觉得有些乏了,向那张干净的床上看了一眼,又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子夜已经过了。云迟还没找来,但估计快了。

堂堂太子殿下,若是一夜都找不到他们,也太让人小看了,她不觉得云迟会那么无能。

所以,时间不多了。

她“唔”地一声,身子懒懒地往桌子上一趴,说,“子斩公子,多谢你的酒,今日喝了醉红颜,终此一生,再不想沾染别的酒了。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我要想喝醉红颜,随时可以找你拿。有你这句话,我以后的酒你包管了啊。”

苏子斩面色一僵。

花颜似是没看到,对他摆手,“你走吧,时候差不多了,我可不想看到云迟来了,与你打起来,拆了这座安静的尼姑庵,人家好心收留我们,咱们可别作孽。”

苏子斩瞳孔微缩,轻嗤了一声未语。

花颜又软软地道,“三十里背负之情,铭记五内,以后山转水转,我如今还不起,无以为报,有朝一日,总能有些东西是你看得上眼而我也能回报的。再会!”

苏子斩薄唇抿起,盯着她趴倒在桌案上的模样,纤瘦不盈一握,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扬眉一笑,往日清冷寒厉一改,有几分轻狂张扬,缓缓开口,嗓音低润清越,“好,我等着那一日。”说完,他长身而起。

花颜睁开眼睛,眸光有几分迷离,“外面夜深露重,把你的衣袍穿上再走。”

苏子斩脚步一顿,看向她,只是一眼,便撇开视线,快速地伸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长袍,利落地披在了身上,再不发一言,转眼便出了房门。

不再负累一个人,苏子斩离开小小的尼姑庵轻而易举。

花颜听着外面没了动静,夜重新的寂静下来,她看着对面那已经空无人坐的椅子,低低喃喃地说,“畏寒之症如此要命吗?让你心中连肖想一下未来都不敢?”

一句话落,她收回视线,将头枕在胳膊上,趴在桌子上昏昏睡去。

似乎刚睡着,似乎又没睡着,房门从外面被推开,凉风吹进来,带着夜里的露水和寒气。

清冽的凤凰花香,普天之下独一无二,是东宫太子云迟。

花颜仿若未觉,继续睡着。

云迟站在门口,看着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的人,桌子上摆了一个酒坛,两个大碗。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喝醉红颜用大碗。

满屋酒香,洁净无尘。

他目光清凉地看了片刻,伸手挑开纱帘,抬步走进屋,来到了花颜面前,低沉温凉的嗓音不高不低,“为了喝苏子斩的一坛酒,你便如此费尽周折折腾来了这里,如今酒喝了,人可痛快了?”

花颜慢慢地抬起头,看着云迟,他一身天青色锦袍,沾染着夜里的寒露之气,眉目似乎也踱了一层寒凉,有些许风尘,但不失清贵尊华。

这副天地皆失色的容貌,在夜里的灯光下看来尤其日朗月华。

他的神色不喜不怒,但也谈不上和善。的确,任谁折腾这大半夜,心情都愉悦不起来。

她瞅了云迟片刻,叹了口气,“普天之下,好酒无数,我却偏偏耐不住醉红颜的酒香,每逢一见,总要喝到腹中才作罢。虽说费尽周折,但酒既然喝到了,人自然也就畅快了。”话落,幽幽地补充,“可惜,今夜的确是太劳顿了些,使我现在十分疲累想睡觉,殿下若是不在意这小地方,便屈尊也歇上一歇,明日一早,再赶路回京如何?”

云迟坐下身,温凉地笑,“苏子斩的酒哪那么容易喝得?跑出京外六十里,只是小小疲累,你已经算是好的了,见到没被累垮的你,本宫万分庆幸。”

花颜细细地探究了他一眼,见他眼底暗沉浓郁,她笑了笑,抬眼认真地说,“骑快马出京,走了三十里,到了半壁山下时,我发现忘带葵水用的布包了。他那时已经把马打发走了,方圆三十里,没有女子居住之处,无奈之下,他背着我翻山越岭,北行三十里,来到了这里。累垮的人不是我,是他,我也算为你出了今日他劫走我的气了,太子殿下便将此事揭过如何?谁叫你府中没有醉红颜呢,我喜欢此酒,也只能累及别人了。”

云迟闻言面色终于露出隐怒,“你竟然让苏子斩背着你走了三十里路?”

花颜困乏地说,“他后背冰寒入骨,冻死个人,三十里路对他来说是辛苦,但对我来说也没半分享受。殿下在意什么?”

云迟眉目变幻地盯着她。

花颜打了个哈欠,困浓浓地趴下继续睡,“我是真的困了,殿下若是觉得我今日行止太过出格过分,那正好应允了我这一年来的所求,取消了婚约,我求之不得。若是觉得尚可忍受,那么便先让我睡一觉,待我睡醒了,你若算账,我再奉陪。”

第三十二章山路行难

花颜说完,当真睡了过去,这一次,再无顾及,睡意沉沉。

云迟看着花颜,本是一腔怒火,但因为她这一席话以及坦然清淡的态度,让他心里压着的怒火渐渐地熄了。

他自己选的太子妃,从百名花名册中翻开那一页时,他便清楚,他选的是什么样的女子。

临安花颜,从小到大,任性妄为,过得随心所欲。任何事情,从没让她不如意过,除了懿旨赐婚。

所以,她不愿嫁他,不愿入住东宫,想方设法,挣脱这个对她来说困住她的天网。

直到如今,她依然如此想法。

他揉揉眉心,他派出了十二云卫,而苏子斩派出了十三星魂。今夜折腾了大半夜,他找到了这里,苏子斩已经离开了,人既然先走了一步,他也只能作罢了。

“殿下!”云影追踪而来,悄无声息地站在了窗外。

云迟“嗯”了一声,温凉浅淡地问,“苏子斩呢?是否回京了?”

云影低声说,“子斩公子未曾回京,由青魂陪着,折道去了二十里外的汤泉山。”

云迟凤眸沉了沉,说,“他这一夜奔波,寒气入骨,应是受不住了,汤泉驱寒,汤泉山是个好去处。”

云影不语。

云迟摆手,“罢了,让他去吧,将人撤回来,给京中传个消息,就说明日早朝免了。”

“是。”云影退了下去。

云迟看了花颜一眼,她已睡得香了,他身子向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花颜虽然趴在桌子上睡了半夜,但一觉好梦,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云迟坐在她对面,手中拿了一卷书,借着晨起的光线正在翻看,见她醒来,淡淡地说,“收拾一番,我们启程回京。”

花颜伸了个懒腰,点点头,拿了布包,走出房门。不多时,收拾妥当,她站在门口喊云迟,“走了。”

云迟起身,出了房门。

花颜向外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他问,“你身上可带着银子?银票也行。”

云迟挑眉,“做什么?”

花颜看着远处扫地的老尼姑,低声说,“借宿一夜,总要添点儿香火钱。”

云迟伸手入怀,将一锭金子递给了花颜。

花颜伸手接过,笑吟吟地瞧着他,“我以为太子殿下站于云端,出门也不会带这种金银俗物的,没想到意外了。”

云迟淡淡道,“在你心里,我便是不食人间烟火吗?”

花颜扁扁嘴,“差不多。”说完,她快走几步,来到那老尼姑面前,笑着将金子递给她,“老师傅,多谢您昨夜好心收留,我与哥哥今日启程了,打扰之处,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老尼姑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了一步,扔了扫把,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姑娘客气了,为人行方便,本是佛门之本,这么贵重的金子,贫尼不敢收。”

花颜强行地将金子塞进她手里,笑着道,“金子虽贵,但不抵老师傅收留之恩,您不要推脱了,算我与哥哥为这道静庵供奉的佛祖添个香油钱,聊表心意。”

“这……”那老尼姑推脱不过,看向随后走来的云迟,这一看,顿时愣住了,“这位公子与昨日似乎……”

花颜瞅着他,轻笑,“怎么了?”

老尼姑揉揉眼睛,又仔细地打量了云迟两眼,连忙摇头,“姑娘恕罪,公子恕罪,贫尼老了,眼神不好使,昨日公子兴许是赶路疲乏所致容色苍白,今日看公子歇了一夜,真是尊贵得让贫尼不敢直视,阿弥陀佛。”

花颜暗笑,昨日的苏子斩与今日的云迟本就不是一人,也难为她的眼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