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穆常常对我说,仲安,不知将来是谁有福气娶了朝阳。

 

我懂他的意思,谁娶了朝阳,谁就会拥有这天下的一切。

 

朝阳一天天长大,比幼时更加可爱,亦更加顽皮。

 

在整座皇宫里,唯有她是无忧无虑的人。

 

我常常听到她的笑声,像银铃那样清脆,又像是这世上最会唱歌的鸟儿,可是她不就是一只灵巧的鸟儿吗?

 

长大后的朝阳很喜欢同阿穆一起,因为陛下只得一子一女,他们是唯一的手足兄妹。她常常穿了男装同我们一起混出宫去玩耍,反正这宫中没有任何人敢阻拦她。我们三个人常常去街头的茶肆喝茶,看杂耍,听说书的艺人讲故事。

 

那段时光快乐、纯净、明粹。

 

现在回想,那是我一生经历过最开心的时候,有阿穆在身边,还有朝阳。

 

朝阳死的时候,我和阿穆的心都碎了。

 

真正伤心欲绝的人是陛下,不过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就全部白了。

 

他独自坐在朝阳殿里,沉默的不再理睬任何人。

 

阿穆在殿外跪了很久很久,也并没有得到他的召见。

 

陛下下诏将朝阳葬在裕陵。

 

那是他自己的陵寝,一切都是按照帝王的礼制来兴建,因为工程浩大,所以一直都还没有完工,可是现在他只能用来埋葬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朝野哗然,争执不己,最后陛下只将陵寝前的翁仲撤去一些,又将神道减短数丈,以略示意平息评议。

 

辍朝十日,百日国丧,陛下用了一切礼制允许或者不允许的方式来祭奠朝阳,实际上真正的辍朝远不止十日,因为从那之后,陛下就不怎么视朝了。

 

百官的奏疏堆积在中书门下省,太傅忍不住对着阿穆长吁短叹,阿穆数次进宫,都并没有得到陛下的召见。我知道阿穆十分担忧,只能宽慰他:“等陛下这阵子伤心过了就好了。”

 

只是宫中谁都知道,陛下这般伤心,是永远也不会过去的。他就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一般,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有丝毫的兴趣。如果说从前他是个冷漠雄心的帝王,那么现在他只是一个心冷成灰的哀恸父亲。

 

陛下的身体也一天一天衰迈下去,有一段时间他病得很重,并且一度遣人召来了西凉的特使。

 

西凉是天朝辖下最为奇特的属国,国小力弱,又屡受沙化之苦。其它的藩属之国皆遣了王子在上京,名义上是学习中原的礼仪,实质上是作质子。可是唯有西凉是没有质子的,不仅没有质子,西凉国主还甚为傲慢无礼,常常不来朝贡。

 

奇异的是,陛下待西凉,却是青眼有加。四征西域,平定万邦,却唯独留下了一个西凉。

 

我曾经隐约听宫中老人咕哝过一句,说或许是因为明德皇后的缘故。

 

阿穆和我都知道,明德皇后是天大的忌讳,万万不能提的。

 

明德皇后乃是陛下诸位东宫时的原配,可惜命薄福浅,早在元庆十二年、陛下继位之前就病薨了。陛下待这位早逝的太子妃似无多少情谊,一直到了钦和九年,在礼部的一再提醒之下,才不情不愿的下了道诏书,追封她为明德皇后。事隔二十载,这个追封亦是草草了事,因为明德皇后葬在定陵,陛下并没有下诏依皇后礼制重建陵寝,也没有下诏说待自己万年之后让这位追封的皇后陪葬裕陵。

 

在追封皇后之前和之后,陛下亦一次没有去祭奠过这位早逝的原配。

 

宫中传说,陛下十分不喜这位原配,概因为当年和亲,被迫册封番邦女子为太子妃,一直视作皇室之耻。所以史书上也是廖廖一笔代过,不过十余字,就交待了这位明德皇后的一生。

 

阿穆牢牢记得此事为忌讳,是因为有次朝阳公主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套胡服,十分得意的穿在身上去见陛下。结果陛下勃然大怒,破天荒地大发雷霆。下令将朝阳身边的人全部杖死,朝阳吓得哭得背过气去,就此受惊吓过度,一直病了十来日。而陛下自然是悔痛不己,一直守在她身边,直待她痊愈。

 

陈贵妃因此被废黜,据说是她挑唆公主身着胡服。

 

我陪着阿穆去看望朝阳的时候,年老的保姆窃窃告诉我们,陛下最忌讳有人肖似明德皇后,陈贵妃撺掇公主身着胡服,其心可诛。

 

阿穆胆子真大,他竟然问保姆:“那么,阿凰像不像明德皇后呢?”

 

朝阳的乳名叫作凤凰,阿穆叫她阿凰。

 

保姆木着脸直摇头,说道:“一点也不像,明德皇后哪有公主这般美貌。”

 

我也觉得不可能相像,番邦女子,能有什么好容貌?

 

保姆又说:“明德皇后肤色白晰,身材瘦小,虽然有股机灵劲儿,可不似中原女子这般花容玉貌。”她说到这里,突然叹了一口气:“一晃都快三十年了,没想到……”

 

她没有说没想到什么,我看着阿穆,他似乎在静静想着什么似的。

 

那是陛下第一次对朝阳发脾气,亦是最后一次。

 

阿穆曾经说过,在世上,陛下唯一真正心爱,只得一个朝阳。

 

我在心底深处,默默的以为然。

 

可是朝阳却死了。

 

自从朝阳死后,陛下对政务的厌倦一日胜过一日,他的身体也一日坏过一日,他似乎在厌倦朝政的同时也厌倦了生命本身,他不再游猎,亦不再宴乐,通常自己独自处在殿中,既不饮酒,亦不沉溺于女色,然而身体还是一日日衰败下去。

 

朝阳仿佛带走他生命里的全部活力,他不仅仅头发白了,甚至连心都已经死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伤心成这个样子,阿穆同我也非常伤心朝阳之死,可是似乎仍及不上陛下之万一。

 

父亲亲自入宫来劝解陛下,父亲的身体亦一直不好,多年的征战让他留下无数内伤,他一直病得起不来床,可是他执意要进宫来。

 

家里人拗不过他,只得用轻辇将他抬进宫中,殿中的众多内侍宫人皆被摒退,唯有我服侍他在陛下面前跪下,感觉他全身都在发抖,我无法松开扶持父亲的双手,我知道自己一旦松手,他随时就会倒下去。我知道自己亦应该回避,可是父亲如此虚弱,我根本没有办法回避。陛下待父亲终究是不同的,他亲自伸出手,想将他搀扶起来。

 

父亲微微喘着气,他攥着陛下的手,就像我平日攥着阿穆的手一般。他说道:“五郎,她已经死了。”

 

父亲的声音在发着抖,吐字亦非常轻,我几乎听不见,可是陛下整个人却像呆了似的,我看着陛下斑白的双鬓,还有浑浊的双眼,陛下握着父亲的手亦在微微发抖,什么时候,陛下已经是这样颓唐的一个老人?

 

父亲又喘了一口气,说道:“三十年前,她就已经死了。”

 

父亲眼底似乎有泪光,他说:“五郎,你醒一醒吧,她早就已经死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陛下有那般神色,他一直待父亲温言和色,唯有此刻几近狰狞,连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一把揪住父亲的衣襟,我看到陛上手背贲胀的青筋,他的声音因为凶狠而几乎嘶哑道:“你胡说!”

 

父亲抖得喘不过气来,我亦连大气都不敢出。殿中只有父亲喘息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像是破败的风箱。陛下的声音却缓和下来,他甚至笑了一笑:“阿照,你也晓得,她是回西凉去了。她可将咱们都骗过去了,连你这么精明的人,也被她骗过去了。”

 

父亲咳喘着,低声叫了声:“陛下……”他的眼神悲怆而无望,他的声音亦是:“朝阳公主不是她的女儿,公主亦没有半分像是她的模样,你明明心里也知道。公主乃是贤妃李氏所出,太子妃已经故去三十年了……十几年前我去看过,她坟上的青草,都已经长满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陛下流泪,很大颗的眼泪,无声的涌出来,滚落在他胸前的袍襟之上。他胸前的袍子绣着细密的花纹,那颗明亮的泪珠就噙在龙首上,似坠非坠。父亲抱住陛下的双膝,仿佛是哄劝,又仿佛是安慰,更仿佛是怜悯。陛下像个小孩子,终于嗬的哭出声来。

 

远近天涯(海上繁花番外)

 

 雷宇峥在家住了两天,等到了周日晚上,他打电话让秘书订机票,邵凯旋却突然对他说:“多订一张。”告诉他说:“你陈伯伯的女儿回来了,就是宜珈那丫头,明天也要去上海。陈宜珈在国外十几年,人生地不熟的,到了上海你陪她多走走。”

  他怔了一下,韦泺弦躲在邵凯旋身边就冲他扮鬼脸,笑得无比灿烂,他只得陪笑:“妈,我还有工作呢……”

  “那就工作结束后请人家去吃顿饭什么的,带人家转转,好好玩玩。”邵凯旋问:“你就忙得这点功夫都抽不出来?”

  雷宇峥怕她动气,连忙说:“行,行。”

  他已经有六七年没见过陈宜珈,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很多年前的圣诞节,她回国度假。那时她不过十五六岁,只记得她把头发染得通红,活像个小太妹,他一想起来就觉得头痛。结果在机场等了半晌,没等到记忆中的小太妹,他想,该不会是迟到了吧。这种大小姐最没有时间概念,自己又不能不等,好在机票还可以改签。匪

  他正打算去改签,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雷宇峥!”

  很清脆的声音,回头一看几乎认不出来了,毕竟这么多年不见,虽然陈宜珈轮廓没大变,但眉眼都长得舒展开来,短发大眼,又穿仔裤T恤,几乎俏皮得像个小男生。只是笑起来明眸皓齿,明显有一种女孩子的甜净,陈宜珈倒落落大方:“安检是在那边吧?”

  两人都没什么行李,安检倒是很快,陈宜珈十分兴奋,又爱说话,一路上都只听她叽叽咕咕,从国航的空姐漂不漂亮一直夸到还是北京的蟹壳黄烧饼好吃。她嗓音清脆婉转,像古人形容的,大珠小珠落玉盘,可是大珠小珠没完没了的落了一路,雷宇峥就觉得隐隐头痛了。

  出了机场有司机来接,他正烦恼如何安置这位大小姐,陈宜珈倒是毫不矫情:“送我去首席公馆吧,我在那边订了房间。我同学还等我一起逛街呢,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了。”

  他不由得松了口气:“那我明天晚上替你接风吧。”

  她很干脆的答应:“行!但我不吃西餐!”

  他把这句话告诉了秘书,单婉婷很是尽职尽责,专门在一间新开的本帮菜餐厅替他们订了位置。结果一进去,他就看到了上官博尧。陈宜珈也看到了:“那不是上官?咦,他带女朋友来吃饭?还带两个?真厉害啊!”

  上官博尧大约是说了什么笑话,逗得他对面的一个女孩子笑起来,另一个则在低头喝茶。陈宜珈走过去在他肩头一拍:“上官!”

  上官博尧回头一见是她,又惊又喜:“是你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半个月了,成天在家彩衣娱亲,我妈终于肯放我出来玩玩。”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不过给我指派了个监护人。”

  “监护人?”

  陈宜珈一努嘴,上官转脸一看到雷宇峥,不由得哈哈大笑:“雷二,你如今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雷宇峥笑了一声,并没说话。倒是陈宜珈很好奇上官的女伴:“这是……”

  “我朋友,杜晓苏、邹思琦。”上官转过脸又对杜晓苏和邹思琦介绍:“陈宜珈,我学妹。”

  陈宜珈笑容可爱,跟她们打了招呼,又对雷宇峥说:“要不我们就跟上官他们一块儿吃吧。”

  上官十分高兴:“来来,一起吃多热闹。吃完了咱们打麻将,谁输了谁请宵夜。”

  陈宜珈大喜:“好!我自从跟室友学会了打麻将,就没痛快打过一回,好容易搬家遇到位邻居太太也会打,可惜却是个日本人,只会打日本麻将。这倒也罢了,三缺一,哎哟郁闷死我了。”一边就招呼服务生:“拿菜单来,赶紧的点菜,吃完了咱们好打牌。”

  雷宇峥这时才说:“打什么麻将。”

  陈宜珈大眼睛一转:“那唱歌也行啊,我是麦霸,就怕你们抢不过我。”

  结果一帮人吃完了去唱K,上官是夜店的常客,于是由他挑了地方。一进店中真是风光八面,咨客全都认识他,一路走一路还有无数副理跟他打招呼:“您来啦?”所以一进包厢,陈宜珈就说:“上官,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我怎么不知道你江湖地位这么显赫?”

  上官一脸的郁闷:“别提了,我也不知道。

  “你一看就是少爷模样嘛!”陈宜珈笑容可掬:“用你们广东话怎么说来着?”努力学着粤语发音:“官仔骨骨。”

  上官正好端起杯子,差点没被冰水呛死:“你还知道这个词啊?”

  “我的室友是香港人,跟她学的。”陈宜珈开玩笑:“大家今天不要点粤语歌啊,有岭南世家的细少爷在此,唱不好会被他笑的。”

  杜晓苏有点意外,跟上官认识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他是广东人,因为日常他都是一口地道的京片子。上官大约也看出了她的疑惑,因为音乐声有些吵,所以侧过身去对她解释:“我妈妈是北京人。”偏偏陈宜珈看到了:“喂!不许说悄悄话啊!”冲上官眨了眨眼睛。上官在她头上敲了一记,说:“就你眼尖嘴快。”陈宜珈揉着被敲疼的地方,凑到雷宇峥耳边小声嘀咕:“我看杜小姐一定是上官的女朋友,他这么照顾她。”

  雷宇峥没有说话,上官已经叫起来:“喂喂!不准说悄悄话啊!”

  陈宜珈冲他扮个鬼脸:“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雷宇峥将话筒递到她手中,说:“唱歌吧。”陈宜珈果然是麦霸,拉着邹思琦一起,话筒在两个女人手里转来转去,把两个男人撂在一旁。上官是个坐不住的人,就拉着雷宇峥出去透气。从走廓出去就是很大的空中花园,有露天的泳池和躺椅,靠近栏杆的一侧有藤椅,正对着繁华的夜色。喧嚣市声被隔在了咫尺之外,倒显得闹中取静。两个人靠在栏杆上抽着烟聊了会儿,上官忽然想来:“对了,我有个朋友想买你们公司一个什么楼盘的房子,给个优惠价吧。”

  雷宇峥随口说:“叫他拿你的名片去找我秘书吧。”

  “行。”上官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谢了啊。”

  雷宇峥第二天就把这事忘在了脑后,他公事既多,幸好陈宜珈活泼好动,在上海朋友又多,他不过抽空陪她吃饭购物,或者偶尔负责接送,还算是好应付。等到周末,他在办公室加班,单婉婷忽然想起来问他:“对了雷先生,上官先生的朋友拿了张名片来,指名要买一品名城的房子。就是原来杜小姐名下那套,因为您专门交待过,这套房子由您亲自处理,所以我只把他的联络方式留下来,没有立刻回应他。”

  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老板的脸色,其实看不出来什么来,雷宇峥平常永远是山崩于前不色变的样子,天大的事情也顶多只皱皱眉,而今天他连眉头都没有皱,语气也很平静:“我知道了。”

  晚上回家后他考虑了片刻,才给上官打电话,手机响了好久没人接,正打算挂掉了,终于有人接了,却是个女人:“您好。”

  他没有说话。

  “喂!”她又问了一遍:“请问是哪位?”等了几秒钟没有回应,于是她的声音似乎离远了些:“上官,没人说话,要不你来接吧。”

  他把电话挂断了。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听出她的声音,有两秒钟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手机却忽然震动起来,嗡嗡的蜂鸣,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突兀。

  他坐在那里不动,电话在手心里震个不停,像是一颗心,一直震,一直震,震到他手心发麻,最后终于接了。

  “雷二,”上官的声调显得很轻快:“刚才是不是你给我打电话?”

  他顿了一下:“哦,找你出来吃饭。”

  “我在湖边呢。”上官似乎非常惬意:“过来玩儿吧,我们又在烤肉呢,你闻闻这香……啧啧……”

  雷宇峥知道他在太湖边有座豪宅,还是原来民国时期一位耆耄的别墅,解放后一度被没收为公用。几年前辗转拍卖被上官购得,不久后又斥巨资重新装修。在花园假山上头硬生生造出个泳池,号称可以在游泳池中欣赏湖光山色。上官经常呼朋唤友去那里度周末,大队人马就在花园里支了架子烤肉,因为经常烟熏火燎,把一架据说是清末光绪年间名士手植的古紫藤,竟然都给熏死了,于是多次被叶慎宽称赞是“焚琴煮鹤花间晒裤清溪濯足的典范”。说归说,一堆人照样经常过去吃烤肉喝酒,想必上官又是在这豪宅的花园里烤肉。

  “好,拜拜。”

  他拿了车钥匙出门。

  也没有什么目的,路边的霓虹不停的掠过视线,或紫色,或红色,滟滟的流光,一直映到车前玻璃上来。这城市正是歌舞升平,繁华到了顶点,热闹到了极处。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意兴阑珊。

  最后他把车停下,随便挑了个记事簿上的号码打出去。

  对方大约没想到他会主动打电话,所以连声音里都透着几分惊喜,亦娇亦嗔:“是你呀?”

  “你在哪里?”

  “我还在片场。”大约是怕他挂断,急急又说:“不过已经收工了,要不我过来找你?”

  “那我在酒店等你。”

  “好。”隔着电话线亦可以想见她喜孜孜的样子,连声音都似甜美了几分:“我马上就过来。”

  身体极度疲倦之后,脑中有短暂的空白,但涌起的却是更空虚的感觉,只觉得乏力。任凭花洒的水流打在身上,仿佛是麻木,更多的是倦怠,就像是整个人都缺了一块,怎么也填不起来。

  大约洗得太久,许优隔着门,俏皮的声音:“要不要我进来帮你擦背?”

  他没有回答,把花洒关掉,拿浴巾拭干身体上的水珠,然后换好衣服出去。

 

  许优知道他的习惯,所以虽然失望,但看到他湿漉漉头发,温柔的问:“帮你把头发吹干了你再走?”

  “不用了,谢谢。”声音疏远而客气,仿佛有一点心不在焉。房间晕黄的灯光下只见他薄薄的唇,微抿的弧线透出冷漠的气息,相法上说薄唇的男人薄幸,许优不得不承认,这男人素来铁石心肠。相处已经差不多两年,她却几乎无法理解他的任何一面,何况今天晚上他似乎情绪有些微的反常,虽然不易觉察,但她很敏锐的感知了。所以没有再多话,拿过外套帮他穿好,然后目送他出门,说:“开车小心点。”

  他的手已经触到了门钮,忽然顿了一顿,转过身来看着她:“前阵子你不是说想换车?保时捷的911不错,也挺衬你,就买那个吧,提车的时候记得打电话给我的司机,有人会去结帐。

  她欢喜不胜,踮脚勾住他脖子,盈盈的笑:“真的吗?为什么突然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你想图谋什么不轨?”撅起嘴来想要亲吻他,但他脸微微一仰,避了开去,说:“你素来聪明,应该明白。”

  她的手本来搂住他的脖子,可是胳膊渐渐发软,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十指都开始发冷,一直冷到手心,她终于撑不住,手从他肩头滑落了下来,她几乎是失态,怔怔的站在那里,只是看着他。

  “以后照顾好自己,如果不是拍戏就别熬夜,也别相信朋友就随便投资。”他嘴角微微抿起,其实他这样子最迷人,可是以后她再也看不见了。

  “遇上困难给我打电话。”他最后一次亲吻她,如蜻蜓点水般吻在她脸颊上,只是一触,几乎不带任何温度,他已经打开门径直离去。

  在电梯里他看到自己的脸,空洞而疲倦,凌晨时分,喧哗的城市终于渐渐睡去,电梯里更是寂然如灭。

  并非厌倦,他只是不再想维系这种关系,虽然许优十分漂亮,又几乎从不给他找麻烦,她曾是一朵他很满意的解语花。但不知为什么,今天晚上他只觉得倦怠,所以选择了离开。

  或许适当改变一下目前的生活,可以好过些。

  第二天早晨起来,雷宇峥先去打了一场网球,看看时间还早,于是给陈宜珈打电话:“要不一起吃午饭吧。”

  陈宜珈很高兴:“行啊,我在和同学逛街,你来接我。”

  她在广场的一角等他,他开车看到她站在路旁,因为不能停车,他把车速减下来,正打算让她过马路去等。谁知她拉开车门,飞快的上了车。

  “很危险的!”

  “有时候做点危险的事也很有趣呀。”她笑嘻嘻系上安全带:“又带我去吃什么好吃的?”

  “烤肉怎么样?”

  她说:“那要自己烤才有趣。

  “那带你去一个地方。”

  出了城她也没有问去哪里,就看着他把车开上高速,于是掩口打了个哈欠,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其实她眉目间还有点小孩子的稚气,睡不够,他并没有妹妹,但觉得有妹妹应该就是这样子吧。

  他开车很快,等快到了她正好醒来,上官别墅的位置非常好,隐在一湾湖畔,仿佛海边,但湖水比海水显得更宁静。行道两旁皆是梅花树,这时节只见枝叶扶疏,可以想见花开时定是香飘十里。她见着这么好的风景,不由问:“你的湖景豪宅?这也太阔绰了!”

  “上官的。”

  她眉眼弯弯的笑:“原来是上官那个资本家。”

  镂花铁门已经缓缓打开,上官亲自出来接他们:“哟,可真没想到,大老远的,真给面子。”

  “不欢迎?”

  “欢迎,当然欢迎!”上官仍旧是笑嘻嘻:“不欢迎你,我还欢迎宜珈呢。”

  司机上来替他去停车,他和陈宜珈和上官说着话,一路绕过假山,远远看到草地上果然支着烧烤架子,一堆人欢声笑语,热闹非凡。虽然隔得那样远,但他一眼看到她。

  杜晓苏坐在桂花树下一张躺椅上,正侧过头和邹思琦说话。这样远远看过去,她侧影落落,眉宇间仍旧是那般寂寥。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奇异般安静下来,仿佛只要见着她,便觉得放心了。

  可是这么近,仍旧是那样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