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体是如此真实,隔着锦袍都能感受到结实清瘦的触感,与梦中那个亦真亦幻的薄情郎全然不同。她把头靠在他的颈项间,任泪水大颗大颗落下来:“我爱的人是邢逸疏,不是太微仙尊,不是那个看不到摸不到的千年仙魂。我不管,我都这样爱你了,你必须爱我!你……”

“你别胡闹了!”

他推开了她,胸膛起伏片刻,扶着她的肩说道:“你听好,我没有凡人的感情,不会跟你在一起。可是,你是我原身的故人,我不会弃你于不顾。”

裴羲岚没有表情,不作回答,只用一双红红的兔子眼看着他。他眉心皱了皱,道:“如今情势紧迫,魔界似乎打算从暗地里操纵九州,上界忙于看守神魔天堑无心兼顾此间。而我幻象的力量极弱,很难与魔族相抗衡。所以,我若真有时间顾虑你,也是该顾虑你能不能活下去,会不会在战乱中饿死,没时间与你谈儿女情长。”

她觉得他说的什么都对,却只觉得更加无力。不等她回答,他又道:“回去成亲吧,再耽搁就太晚了。”

心沉入了深而冰冷的湖底。她拉着嘴角,却连笑也挤不出来,只能轻轻点了点头:“……嗯。”

待裴羲岚牵着马离开曲江,天色已晚,老百姓们都回了家,夜禁武侯也都陆续出来。这逃婚算是圆满结束了。她把马系在柳树上,打算溜达到武侯较少的城南寻个住处。走了没几步,只见半轮清月出长安,为烛明香暗的坊里住宅披上秋霜。一阵阴风吹过,前方几个灯笼摇晃,一道红影骤然出现在前方。裴羲岚大惊,躲在短石墙后。她闭着眼睛静待了一会儿,偷偷探头去看,发现灯笼停止了摇晃,那里早没了人影,简直跟鬼似的。又一阵阴风吹过,吹得她打了个哆嗦。她松了一口气,刚转头想看看后方状况,却发现一人站在自己身后。

裴羲岚发誓,她差点当场归天。

眼前的男子穿一身红袍,眉如远山,长发如鸦,一双眼睛是不见底的深黑,皮肤是毫无血色的白。看打扮不似唐人,脸孔又不似外族,美得像鬼一样。这比喻颇为清奇,但看见他站在这样的月色下,这是她的第一反应。她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只低声道:“你……你是谁?为何出现在此?”

“在下是裴姑娘前世旧友,与姑娘也曾在边疆山谷间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姑娘贵人多忘事,想来是没什么印象了。”他冲她拱了拱手,“在下幽都花子箫。”

“幽都花子箫……子箫?!”

子箫是她梦中的仙界好友啊。那他可不是“美得像鬼”,而是“美得就是个鬼”。而且,幽都,这不是阴曹地府的京师吗……她捂着胸口,颤声道:“子箫,你是来找我索命的么?”

花子箫笑出声来:“那是勾魂鬼的司职,子箫可没这么大权利。”

“那你出现做甚?”

“得知裴姑娘今日大喜,特意前来,赠姑娘一份薄礼。”

大喜之日收到幽都来客的赠礼,那算是喜事还是丧事?他会不会提出一吊纸钱出来?裴羲岚惧道:“那裴羲岚先行谢过足下了。还敢请教这份大礼是……”

花子箫缓缓打开一个卷轴,只见金光溢出,其中文字一个个跃入空中翻动,字体不似隶书或蝌文,也不知是哪个朝代的文字。他道:“北落仙子羲岚的记忆。也就是说,裴姑娘前世的记忆。”

“什……”

裴羲岚还没来得及惊讶,花子箫挥了挥手,便见那些字朝她飞来,冲入她的额头后消失。霎时间,她如饮千斗,脚下踉跄,脑袋无比沉重,花子箫连带整个街景都摇晃起来。张口想说点什么,但除了风声,她听不见别的声音……

在风月旧梦的画卷重展之前,她连眼睛也看不见东西了,只能看见一片茫茫苍白,只能感觉泪水盈满眼眶。终于,她有力气说出最后一句话,尽管只有轻似叹息的两个字:“……逸疏……”

作者有话要说:

写画仙的时候,我思考了一些关于爱情和婚姻的问题。我觉得喜欢是感性的,爱是理性的。这样讲可能有点颠覆部分孩子的认知,有人可能会觉得,爱不是轰轰烈烈的吗?我却觉得,喜欢是性冲动、是本能反应,真爱其实是智慧的产物,是很崇高的,只是希望这个人好、快乐,哪怕失去ta也没有关系。羲岚对逸疏,逸疏对羲岚,都是这样的感情。

逸疏:“不,我只是觉得她麻烦,不想被纠缠。”

羲岚:“你坦率点会死啊!”

第19章 第九幅画 初相逢(一)

仙族之诞生,不外乎四种法子:从仙女娘胎蹦出、集天地之灵而幻化、神族贬谪、凡人羽化。羲岚的出生便是第二种。

话说仙界朱雀天北有座名摇光,摇光有座山叫摇光山,山顶离海二万八千仞,有六龙回日之险峰;山下云霭长风波浪阔,有冲波转石之北海。摇光山崔巍欲倒西北倾,上头长了棵苍天神柏,青铜柯,磐石根,挺秀高悬北斗星辰旁,黛色参天如大鹏展翅,出明月之天山,汲耀日之光华,一去四千年,便有了灵气……总而言之,上述描述扔到任何一本仙界典籍里,都不难猜出,这日月精华酝酿出的,是个人物。

没错,这便是羲岚的诞生。她便是那神柏,上的菟丝。

神柏诞生千年后,凤凰在它旁边播下了一棵菟丝种子。菟丝就此生根发芽,爬满了神柏的树冠,缠了神柏又一千多年。神柏想要幻化为仙,时常摇动枝桠,打算甩脱缠着自己的这个什么玩意儿。可羲岚是根很有生活品质的菟丝,每天晒晒太阳,沐个初秋雨月光浴,她便懒爽通透,她不想化仙。于是,她与神柏斗智斗勇三百八十八年,时常勒得神柏喘不过气,恨不得再这么混上千万年。然而,马有失蹄,草有失眠。一个红湿花重的拂晓,她被冷风冻醒过来。出现在她面前的少年雪袍如雾,发如青烟,一只眼睛还是美丽的深碧色。他微笑道:“菟丝附苍柏,引蔓故不长。姑娘幻化为人,当真好看得多。”

按理说,美少年与美少女在荒山野岭单独邂逅,一见钟情,如胶似漆,不出两年便共同奋斗出几个娃娃来,是符合历史与人性规律的。毕竟孔夫子说过,食色,性也。说明人性本质就是吃与繁衍,不管做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都在绕着这俩主题转。这事撂植物身上会略有不同。植物不喜欢繁衍,植物喜欢雨水和太阳。发现自己被迫幻化为仙,羲岚觉得美少年不顾他人感受,属于人格卑劣,一个冲动,把他推下山去了。

羲岚是棵充满灵气的菟丝。她离开寒冷的北天,去了温暖的仙界南方朱雀天,游山玩水,饮遍佳酿,春来日日花下眠,春去诗画换酒钱。因为诞生在北天之下,所以卖文鬻画时,她为自己取了个笔名叫“北落仙子”。又因她七步成诗,笔墨潇洒,很快扬名于仙界,众仙都以珍藏她的作品为荣,好似府中不挂一幅署名“北落仙子”的诗画之作,就显得不够有腔调。不过羲岚有个毛病,既缺钱才卖画,不缺钱只喜欢晒太阳喝喝喝,所以作品产量不稳,被人说成是“不过仗着自己有才”。即便如此,这些作品还是被炒到了天价。当她的支持者和反对者争得天崩地裂之时,她觉得很难理解。她只知道,买不起酒的时候最生无可恋。就这样,在临月群星间游荡三十多年,她慢吞吞地逛到了朱雀天首府太微城。

朱雀天与仙界别的天域不同之处,就在于此处由朱雀守护,处处有金云穹火,每一片金云穹火连接之处,都是一块崭新的凌霄境地,大小取决于仙气凝聚量。只要有金云穹火之处,上界都列入开发利用名册中。而太微城作为朱雀天首府,所有金云穹火都建设了个遍,在城外都能看见高空中有楼台仙阁,宝塔万重,驾车鸾鸟,飞盖穿虹,尽数沐浴在祥瑞之光中。其繁荣佳景,吏治强盛,堪称九天一绝。

到了这种大都市,第一件事自然是要逛逛喜欢的地方。羲岚摇着羽扇,进入了符书云火之中,这是一块方圆二十一里的凌霄境地,处处修竹为地,瑶石为桌,金荷为椅;文人雅士聚集其中,拆白道字,顶针续麻。云层间轻飘飘浮着的是曳地书卷,张张画工如山貌不同。欣赏了好一会儿,羲岚看见一张以假乱真的云霄仙人仿画,正想买下来收藏,却听见有人唤了一声“北落仙子”。

羲岚没料到别人能认出自己,应声眺望,发现众仙都朝着另一个方向。她溜过去看,人群包围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妙龄仙子,头戴醉梦海棠;另一个是个器宇轩昂的男子,腰配腾云玉,以穿着打扮、仙力判断,最少也是个灵仙。可在这妙龄女子面前,他没半点架势,反倒成了颗痴情种子:“我已仰慕北落仙子的才情多年,今日一见,方知仙子是这般冰肌玉骨的妙人儿。不论如何,都请容许在下娶仙子为妻。”

那戴花仙子道:“你不过是个灵仙,也想娶我北落仙子?”

四下议论纷纷,都觉得可以理解。北落仙子嘛,要求高些也正常。而羲岚认真思考了一下,觉得有人仰慕自己是好事,值得鼓励。但这种当众求婚扰民的行为有伤风化,不值得鼓励。

那灵仙也丝毫不气馁,认真道:“现在是灵仙,不代表以后还是灵仙。这点仙子大可放心,家君是天君,我成为天君是迟早之事。”

“你说迟早便迟早?我可不信。我要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什么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我要如意缎千匹,混沌帛百匹,七星簪十个,太清翡翠镯三对,太清翡翠耳环三对,冷月璧一块。三日之内把这些东西送过来,我便嫁给你。”

羲岚嘴角抽了抽。她一幅字画只能换八匹如意缎,其它东西她见都没见过,只知道冷月璧价值连城。这样狮子开大口,是会吓着人的。还是说,这姑娘已经做好了嫁过去每天甚事不做光画画的准备?

出人意料的是,灵仙想了想,苦笑道:“别的虽然难办,但我都能答应你,只有冷月璧,想买也买不到,可遇不可求。我们换成别的可好?”

戴花姑娘抱着胳膊,冷笑了一声:“那你走罢,我不嫁。”

灵仙苦着脸道:“北落……”

一个感情过于充沛,一个物欲过于充沛,显然都是太无聊导致的结果。羲岚闲,但一点也不无聊,她掉头就想走。可是,刚走两步她听见有人低声道:“真没想到北落仙子是如此贪婪自负之人,这样的人能写出什么好诗,以后再也不读她的诗了。”

被人认为自负贪婪事小,没人读诗没钱买酒,事就不小了。羲岚想了想,还是走出人群,对那戴花仙子笑道:“久闻北落仙子大名,深知仙子极擅绘梅,可否为小女子作一幅画?”

“我的画可不是寻常人想要便要的。我读的是圣贤书,绘的是上品画,食的是水精盘,穿的是翠云裘,每日入高迁教课九莲府,名列仙册宝箓中,则除是里忙外忙,分外锦绣。”戴花仙子念得抑扬顿挫,傲然对她扬了扬眉,作个揖道,“还敢请教阁下是何等高人,素日都做些什么,竟来要我的画?”

“小女子无名小卒一个,不胜惶恐。”羲岚摇摇羽扇,一脸春风沐浴的微笑,“我玩的是春溪月,赏的是琳琅曲,饮的是流霞酒,踏的是飞星草,常年见白芦掩映摇光山,遍崖乱飞杨花雪,但落个无事找事,兀自清闲。”

“我能读书,能绘艺,能下棋,能谈经,能鉴赏,能议政,能金石,能投壶,一身真本领。你又会什么?”

“我会吟诗,会赏景,会品花,会游仙,会插科,会打诨,会律吕,会醉酒,十分歹症候。”

“这水准,也来找我要画?”

“价格好商量。”

“想我有谈天说地之能,鸿鹄□□之志。价格一点也不重要。”仙子冷笑一声,朝身边的丫鬟摊开手,丫鬟火速递上猲狙毫笔。

戴花仙子正襟危坐,酝酿了许久,捻起袖子,吸了一口气,下笔开始绘制。她背脊如此挺拔,神态如此认真,下笔如此谨慎细腻,稍微有一点点细节画不好,都会耗上近半柱香的时间去添添补补,每一种颜色她都搭配得甚是谨慎,看得周围的人都不禁紧张起来。过了许久,待画完工,展现在众人眼前的,确实是一幅颇有功力、颇有北落仙子风格的寒梅图。人们围过来观看,不由连连称好。戴花仙子仰着下巴,自得之色溢于言表:“画作已成。”

羲岚呷着酒囊里的酒,单手接过这幅画抖了抖。戴花仙子急着把画抢回去:“喂,小心别弄坏,别把酒溅到画上。弄坏了即便你赔得起,惜画之人也会教你赔不起。”

羲岚眼珠子转了转,看着空空如也的手,笑道:“一幅画而已,又不是豆腐做的,没必要如此谨慎罢。”

“一幅画‘而已’?你也不看看是谁画的。”

“北落仙子的仿图嘛,学学就会啦。”

戴花仙子的脸由白转红,声音也提高了许多:“仿、仿图?你敢说我是仿的?你看清楚这风格,我可不是在冒充北落仙子!有本事你画啊!”

“好,我懒得换丹青,只用单色可好?”

“什么?”

羲岚笑了,推开长长的卷轴,提笔在画上勾勒,动作如奔雷闪电,笔尖触碰之处,有青光花影出现,烟岚般缓缓消散。她速度如此之快,都没人能看清画上事物是如何画出的,只能看见带仙气的梅花枝桠川河般延绵而出,被磐石与远山映衬得真有香气一般。又见羲岚向空中洒出囊中之酒,张开折扇,“唰唰唰唰”挥舞了四下,打散漫天酒雨,落在满树梅花上。她“啪”地一收折扇,反手背在身后,提笔在空白处落下点睛几笔,因而有残梅从枝头落下,落了满纸凋零心伤。

人们这才意识到,画已绘毕,青光花影却才消失了一半。人们等了片刻,待青光花影一点点完全消失,都被这幅画迷得挪不开眼睛。其山石崔巍之势,有大江汹涌之澎湃,龙破长空之激昂;傲骨梅花开如雪,落如雪,只道是花中奇绝。画虽是黑白色,却似冰绡裁成,轻叠数重,活生生的被墨浸成了灰色般,看得人不由寒毛直竖。

这一刻,包括那灵仙在内,所有人都回头看了戴花仙子的画。那幅画确实技巧娴熟,工整得无可挑剔,还是色泽艳丽的彩图。即便如此,与在这黑白梅花图一比,它的花朵简直就跟蜡制的一样。

有人低声道:“这位美貌姑娘画的墨梅真是飞扬冷傲,清高逼人,好像……比北落仙子的红梅画得更好些?”

“甚是,甚是。虽然两幅都很像北落仙子的风格,但我师父特别痴迷北落仙子的花鸟图,他跟我说过,北落仙子笔下的花,花瓣都是透明的……”

人们看了看羲岚画的梅花,确实每一片花瓣都是透明的。不是因墨淡引发的透明,而是花瓣轻薄会呼吸般的透明。人们的议论、羲岚的画,把戴花仙子整得万般尴尬。更尴尬的是,这时有两只穿花蛱蝶飞过,停在了羲岚画的梅花上。戴花仙子想说点什么,但没人大声说话,她不知该如何发泄。羲岚习以为常地挥手赶走蝴蝶,喝了一口酒,第二次蘸墨,笔尖飞舞,袖袍轻摆,在画的左下角题下一首诗:

把酒借月问九天,羲皇之道孰得安?

上有朱雀之暝旦,下有青龙之狂澜。

蒸黎天帝均来观,但见愚人恁凄惨。

愚人岂知风月情,画虎类犬莫自惭。

北山有摇光,神柏真吾乡。

菟丝生铜枝,磐石翻云浪。

须臾音尘茫,逍遥柳醪酿。

沉醉满金杯,卓然舞凤凰。

霄白水碧,古今何移?

问奴归意,清歌风起。

一夕月里,万古恣意。

神草满头,醉梦天地。

仙草元非来世间,安能与尔沐凡烟?

梅花酣,流霞淡,十万仞高山外,七千里云海间。

北落仙子

字迹飘逸奇丽如鸾翔凤翥,珊瑚枝柯,快剑生生斫断了蛟龙般,把整幅画点缀得分外有力。她掏出一个印章,在“北落仙子”下方稳稳地盖下去。

读完这首诗,不懂的人大叫“好诗好诗”,懂的人都看出诗中“竖子”和“愚人”指的是戴花仙子,向她投去同情的目光。羲岚笑道:“同为赝品,似乎我这份要逼真些。”

戴花仙子胸膛剧烈起伏,脸都成了猪肝色,恨不得破口大骂:“你写得好、画得好又如何?到底不是北落仙子、也没有北落仙子的胸襟气度!”

羲岚摇摇食指:“据我所知,北落仙子志量浅狭,睚眦必报。还是仙娥你的气量宽些。”

戴花仙子尖叫一声,把笔杆子往地上一扔,转身便溜了。那灵仙跟着跑了几步,张嘴想叫名字,不知该叫什么,站着只把胳膊伸向她的方向,呆了少顷便叹息着松了胳膊。羲岚收好酒囊,坐在画旁高声道:“卖赝品卖赝品喽,北落仙子高仿画一幅,上乘质量,下乘价格,先来先买,先来先买!”

人们涌来,转眼间画便被掳了。她不贪心,拿了钱就走人,不想被人迎面拦住。抬头一看,眼前站着一名青年,华袍玉带,黑发深目,额心一点紫色仙印,面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好一个浊世仙公子。他道:“姑娘的凌寒墨梅图一洗万古凡梅空,当真有天马脱羁之妙,令人佩服。”

“足下对这画有兴趣?不过赝品而已,而且已经卖掉了。”羲岚指了指正在被人群包围的买主。

“在下对这画自然有兴趣。不过,相比北落仙子的画,拜识北落仙子尊颜似乎更为荣幸。”

这是被人搭讪了么?尽管他长得很好看,但想想疯狂的求婚灵仙,羲岚只觉得头皮发麻。她扬了扬眉道:“真巧,我也想拜识北落仙子。”

青年拱了拱手,彬彬有礼道:“在下轩辕座东月楼台子箫,字云霄,号权星长君,还望请教姑娘芳名?”

听见这人名字,羲岚羽扇差点掉在地上,再给不出否定的答案。正如他所说,子箫字云霄,阶位是仙君,号权星长君,管轩辕座,是名扬九天的大画家、大才子,连天帝的寝宫里都有他的大作数幅。他专擅画,司守戍笔吏一职,笔下的十丈雪荷是封锁天魔二界通道的钥匙。因而,维持仙界至高的丹青笔墨水准,便成了他的毕生使命。

在诗画中,如说北落仙子是自由派,云霄仙君便是学院派,时常被人比较,两方追随者也经常展开骂战。羲岚什么也不想了,只回礼大笑道:“北落仙子羲岚,久仰仙君大才,今日承蒙仙君错爱,得仙君赏识,大幸,大幸。”

羲岚与子箫一拍即合,立刻找了个茶楼切磋诗词书画,一聊便聊到了星斗横斜。从此之后,二人的友谊被传为佳话,“岚箫之交”也成了仙界的一个成语,与九州的“管鲍之交”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不仅如此,子箫还真像鲍叔牙帮助管仲一样,把好友举荐到了上界供职。他颇为了解她的脾性,知道她做不来太重的事儿,安排她的是司相莲供奉一职,阶位是灵仙。

相莲供奉听上去牛气哄哄,实际就是个花瓶壳子。神界有一个池叫无相池,池里开满无相金莲,这种莲花可无根凌空而流火万千,却无法离池而活。因此,无相池便成了天帝和众多神灵文艺游赏之地。游赏之时,总要个别经学之士吟诗度曲为他们助助兴,相莲供奉便是时不时被召去干这事的。羲岚喜欢供这职,觉得子箫很是厚道。

不仅如此,子箫还为她介绍了来自九天四垣的各路仙族。她性格豁朗大方,与人结交甚易,名气更是远大过从前。

第20章 第九幅画 初相逢(二)

一日,子箫慎重地把羲岚叫出来,说他一个旧友回到了太微城,要为她引荐。难得见他如此态度,羲岚好奇地问是谁。他只说是一个喜爱游历山水却足不出户的人。这句话好生矛盾,羲岚头脑发昏,决定跟他去赴会了再说。

不管过了多少年,那一日的场景都记忆犹新。因为仙界所有城镇都限了最低飞行高度,她与子箫腾云驾雾来到太微城门前,便步行前进。不过子箫是稳步前进,她因方饮小酒,凌波微步,时而轻飞,时而落地。朱雀天春夏长、秋冬短。那个初夏的早晨,又恰好飘了些桃香小雨。云里仙城,雨中春树,鸾凤翱翔长啼,群仙来来去去。在石砌的高大城门前,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棵桃树下的背影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少年白袍曳地,长发及腰,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只有一块玉,也只能顶她半幅画的价,但不知为何,她忍不住放慢飞行速度,盯着那背影看。其实不光是她,途经城门的行人也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只听子箫唤了一声“逸疏”,少年便半侧过头来,后慢慢转过身子。与此同时,羲岚正巧从低空中落下,七星绸带轻飘飘地落在她的羽裙两侧。

与那人四目相交的刹那,羲岚呆住了。

子箫走上前去,拍了拍少年的肩。短暂问候后,他转头对羲岚道:“羲岚,这是逸疏,我最好的朋友。我素来当他是亲兄弟。”

子箫是仙之名士,因为他的到来,偷瞄逸疏的人不再躲藏,光明正大地向他们仨人投来好奇的目光。羲岚却很震惊。这人分明就是她的老朋友,老冤家,摇光神柏……不对啊,他不是被她一爪推下摇光山了么?

“在下逸疏,字子安,见过北落仙子。”语气虽客气,嘴角也是扬着的,但逸疏的笑远不同于子箫的清雅之笑,不但让人感觉不出愉悦,还带着一点锐利。

“你你你……”羲岚指着他颤声说道,半晌说不出句下文。

子箫看看羲岚,又看看逸疏:“怎么了?”

“大抵是劳烦子箫兄费神为我引荐这位姑娘了。”逸疏笑意明显了些,“羲岚是我的旧识。”

进入城中酒肆坐下,逸疏言简意赅地向子箫说明来龙去脉,把一个纠缠一个神烦解释成了他“堪托死生”,把她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解释成了“唇齿相依”,听得羲岚目瞪口呆,几度被酒水呛到。想他与自己冤家了千年,什么也没被她影响,唯独学来了她一招半式的不要脸。经过一下午的促膝长谈,她总算明白这棵树为何坚持离开摇光山:两千多年前,他打从在摇光山上发芽,日日夜夜闲得无聊,养成了观星的癖好,后竟与日月星辰通灵,习得了个对六界之灾未卜先知的本事。他不论如何都要化身为人,是以看见硕大魔星降世,才离开摇光山斩妖除魔去了。

好梦甚美,现实甚惨。尽管逸疏心系天下,盼以光芒沐浴苍生,但他由神柏幻化而来,在仙界没后台没背景,找不到施展抱负的出路。他不肯接受子箫的帮助,向上仙自荐又总因马屁拍不到位碰钉子,所以风尘碌碌这么久,到现在也还只是一介布衣,还被不少对手嘲笑。羲岚听后万般感慨,好在自己是个姑娘。不管位居高低,姑娘没抱负都不会被人笑。而男子不同,若像子箫那样身处高位,又曾有过一番作为,寄情书画那叫有闲情雅致,淡泊名利。但身处低位,有抱负叫好高骛远,没抱负叫窝囊废。逸疏这样的有志青年自尊心又强,不肯接受恩惠,多半会被自己郁结死。想她不过是缠着他的菟丝,还什么都没做呢,便已经是灵仙了……由此,她总结出两条人生真理:第一,当姑娘好,是真真好;第二,做人嘛,开心就好。何必瞎折腾呢?

从这一日开始,羲岚和逸疏也成了朋友。认识逸疏久了,她懂总算琢磨透子箫那句“喜爱游历山水却足不出户”的意思:爱游历山水,是指他重视生态,喜欢与大自然接触。而足不出户,是指他比较宅,有社交障碍,不喜欢跟外人打交道。所以,她经常与子箫单独见面,也经常与他俩一起见面,却极少与逸疏单独相处。逸疏这木头也确实是根木头,羲岚跟他对话总会有那么点不对盘,或被他几句话堵得哑口无言。打个比方说,她的大作颇受市场欢迎,当着他俩嘚瑟道:“最近我身价不错啊。”子箫会说:“真不愧是北落仙子。”逸疏却若无其事道:“听闻最近猪肉又涨价了。”

另外,羲岚一直认定,一位合格的仙女得纤纤如柳,飘飘如云,体重数字一定不能太大。所以,她很注意身材,为此甚至愿意少喝点酒。有段时间她去鬼宿旅行,一路胡吃海喝,但也累得要死。回来后她发现自己变重了,跟子箫、逸疏碰头时随口说了一句:“为何出远门回来反而比之前胖了呢,奇怪……”

子箫道:“说明这次出行你玩得很是尽兴,而且外表看不出变化,不必挂心。”

逸疏道:“因为你吸收了天地之精华。”

羲岚道:“呵呵,那逸疏这样苗条,可是释放了太多精华?”

闻言,子箫沉默了。逸疏脸红了,说她无耻。她只觉得先撩者贱,她不过还嘴,他才无耻。而且,逸疏确实把她刺激到了。她很快瘦了回来,并若有若无地在他们面前显摆:“最近我好轻呢。”对此,子箫会说:“难怪最近人们形容一个女子颇有姿色,都会说‘岚腰掌中轻’。”她正被夸得飘飘然,逸疏一句话又把她拉入了谷底:“本来可以多涨几两钱,何必把自己弄那么轻。”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羲岚都会想,兵无常胜,不如忍之。但逸疏没这么大度,最后一定会惹得她跟他斗嘴斗到天昏地暗。逸疏不像她与子箫那样爱吟诗作赋,但口悬河汉、舌摇山岳之力,却一点也不比她弱。她快气死了,跟子箫告状,子箫却说,逸疏年轻不懂事,不必与他计较。年轻年轻,他哪里年轻了,明明比她老一千多岁,却从来不知让着她点。她想,还是子箫好,温和却不乏姿态,与他结交是如饮醇酒,令人不觉自醉。

羲岚、逸疏、子箫经常三人行,过得还算滋润。时有羲岚的小伙伴儿们发出羡慕的感慨,说羲岚你何德何能,与两个浊世仙公子日日结伴而行。羲岚觉得这是谬论。浊世仙公子是子箫,必须不是逸疏,因为逸疏嘴太不饶人。背着好友批判他自然不好,她只淡定地肯定了子箫好看的说法。小伙伴儿们都大惊失色,纷纷维护逸疏:

“你不觉得逸疏也很好看?逸疏是美男子好么,无须任何锦衣华袍装点,都美得跟画里走出来似的。”

“子箫长得太漂亮了,有些阴柔,我是姑娘跟他站在一起都会有些自卑。逸疏不一样呀,虽然长得俊逸非凡,却很有男子气概。”

“呀,你既然不觉得逸疏好看,那也别暴殄天物了,把他让出来给姐妹们分享。”

“不过逸疏虽然仙阶不高,看着却很难接近。你说他会不会丢脸色给我们看啊……”

“是呢是呢,上次在当铺遇到他,我都不敢跟他说话。”

之后,她们不怎么考虑羲岚的感受,自行将话题从“逸疏好看”转到了“如何接近逸疏”。羲岚的审美也因此受到了冲击。她承认,逸疏是有一张五官极为端正的面容,可这能掩饰他的重大性格缺陷么?一个总与她对着干的人,再是好看,也让她察觉不出来。

不过,木头脾气不怎么好,心却也不怎么坏,最起码他对孩子和幼兽都特别温柔。一次她与子箫去他家中拜访,他在门前小心地抱着一只受伤的白猫,过去询问,才知它被人遗弃在此。现在小猫瘸了腿,眼睛都没法完全睁大,却微微张开粉色的小口,呜呜叫着,像在哭一样。羲岚心疼得心都快化了,逸疏却比她还焦虑,翻箱倒柜找遍药材,施展法术为它治疗。从这一刻起,这只猫成了主子,羲岚和逸疏成了奴才,每天忙里忙外就是为了照顾它。逸疏生活清贫,只能用法术为它治疗,羲岚则是在外卖画抓药,把最好的灵芝仙草都奉献给了主子。子箫见他们难得相处愉快,便多留些空间给他们,未参与养猫一事。他俩独处的时间变多了,也变得更有默契。经常到他家拜访,羲岚发现,原来逸疏那么宅不是因为不爱交友,而是因为他忙着悬梁刺股。他的书房比卧房大四倍,塞满了史籍兵书、神仙列传、策略散文、治世通鉴。他一半的时间用来读书,一半时间用来钻研仙术,难怪没精力参与她与子箫的诗画闲情。想想自己书房不比他的小,她的书架上装的却都是文学作品,她觉得自己与逸疏真是两个世界的人。只盼逸疏有一日能施展才华,才不负他如此辛勤。

尽管如此,羲岚还是坚持认定毒舌影响仪容,直至一个秋日下午的到来。

那一日,枫叶烧红禅月湖畔,黄金桂子十里飘香。羲岚途经禅月湖,见水明如镜,扁舟无数,许多人临湖放风筝,舞了漫天彩色旌旗。岸边有热闹的书摊、画摊、纸鸢摊,有才之人喜欢在摊铺上纸笔,临湖写诗作画,再把字画粘在风筝架上放飞。见仙女们提着线轴飞入水上空中,穿云越雾,身影在湖面静移,时隐时现,羲岚也有些手痒痒,想去绘一幅图玩玩。走着走着,她看见了一个书摊前逸疏的背影。她有些惊喜,正想上前去打招呼,却发现他旁边还围着四个同龄少年。

一个瘦高少年面带嘲色道:“小白脸,你以为自己是个小白脸,有几个姑娘喜欢便忘了自己是谁?”

一个胖子恼道:“天天跟在北落仙子身边,嗡嗡嗡转来转去像只苍蝇一样,讨厌死了,不知自丑!”

另一个少年正在放风筝,还忙不迭道:“只有我们大哥才有资格站在北落仙子身边,你给她提鞋都不配!”

三个人数落了一阵子,一直摇扇不语的“大哥”才满面阴沉道:“你说云霄仙君便算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不知道会让人笑话么。还是回家照照镜子吧!哦不,喏,这里有面镜子让你照照。”他指了指他们正在放的风筝。

抬头看了看那只风筝,羲岚倒抽了一口气。风筝上画着一个人像。那是一个头上戴花、涂了胭脂、一脸谄媚的娘娘腔,若不是一只眼睛是深碧色,没人能猜到他们画的是谁。许多行人都抬头看着那幅画,对画与逸疏指指点点,有同情的,有讥笑的,有看好戏的,也有漠不关心的。

居然这样欺负她的好友!羲岚快被这帮人气疯了,想冲过去挨个教训他们。但逸疏不怒反笑:“这画不错,若再来一首诗助兴,理应更有意趣。”说罢,他提起一支笔,在空中飞速写了一首诗,用仙术将悬空的字度入高空,附在那张画上。

那“大哥”道:“他写了什么?降下来降下来。”

少年把风筝降了些,众人都抬头往上看去,只见上面写的是:

良匠绘形容,

为吾表名踪。

当风轻借力,

一举入高空。

天高身渐稳,

只疑赴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