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正预备向她介绍新雅的粤菜,却见她手朝自己一伸。“我要去买菜,钱拿来。”

韶华咧嘴一笑,“金条不是在你那里嘛…”

离离闻言,像见到了天字第一号大白痴,满脸沉痛的表情。“哪有人用金条买菜的…”

“……”

第18章 激战

韶先生是个学法律的人,以为凡事要讲究人权,不好别人买菜,要他付钱,还不带让他自主,自动,自觉选择菜品和口味的,这种忽略他感受和味蕾的行径令人发指。他强烈要求公平,公正,公开,透明化整个买菜的全过程,并由他实施监督的权力,是作为一个付账凯子最基本的人权。于是离离只好带着这只现成的拖油瓶去菜场潇洒走一回。

“阿婆,鸡毛菜几钿一斤啊?”离离蹲下来挑挑拣拣,专心的像应对大考。韶华被扔在一旁,插不进去话,只好木木的站着。为了寻求存在感,还要适时地装模作样一番,指点江山。“嗳,洋山芋也蛮好的呀。”

“不要。”

“黄瓜?”

“……”

“青椒?”

“买这么多吃不掉的。”

韶华收声,见离离顿步,手伸向番茄,似乎早有打算。

末了,鸡毛菜一斤奉送青葱两把,三只番茄的钱买了五只。一打鸡蛋外加鲫鱼两条。战利品如此丰厚,却还不需一整块银元。尚余些找零角锱,离离放在掌心里拨一拨,拉着他的手去老大房又买了酱牛肉,油纸袋一包,带回公寓。

韶华幡然醒悟,这个时间段去买菜,摊主都赶着收档回家,清货爽快,方便第二天入新,蝇头小利便不予纠缠。

离离回家后一头闷进厨房淘米洗菜,韶华见她动作干脆利落,知道她是做熟做惯的,自己不劳而获,便没话找话。“怎么你买菜不从对折谈起?”

她实话实说,“万一将人惹火了,打我怎么办?”

“……”韶华愣了半晌,“合着是你拿我做实验啊?”

离离埋头打蛋,“你让人打一顿也是该得,省得成天跟不沾人间烟火似的。你又不是嫦娥…”

韶华听了也不恼,打开油纸包先偷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回头又拿了一块递到她嘴巴跟前。

离离张嘴一咬,提起菜刀将番茄大卸八块。

水开了,锅盖一掀,鲜鱼往里头一淌一串,小火焖着。

到无线电里开始播天气预报的时候,所有菜上桌了,简单而隆重。韶华夹了一筷子时令炒蔬鸡毛菜,兀自品评。“不油不腻,清新爽口。”

番茄炒蛋不加糖,酸甜得当,咸度适中。粉皮鲫鱼汤被笃透了,汁水都煮成奶白色,浓郁清润,入口丝滑。

小小的屋子里蒸腾出一股香甜之气,飘出窗外,是石库门里弄触手可及的和蔼可亲。与花园洋房的味道不同,没有矜贵考究,不用曲意逢迎,熨贴着人心,实惠平凡。

他总疑心自己对她所做的拯救其实是出于个人英雄主义作祟,努力尝试令她可以偏安一隅的,却柳暗花明的,自己早已不知不觉踏入另一个世界。

韶华一边吃着酱牛肉,一边在心里偷偷感慨:这只鬼灵精呀,难怪取笑他是嫦娥。

在家的时候,杀鸡这档子事都是月晟大包大揽的,要一刀割中喉咙,用一个盆子候着放血,这样的事情他干不来。说道杀鱼,要刮鱼鳞,剔骨摘脏,他也全无所知,都是张妈一手包办。他既不会杀鸡,又不会宰鱼,离离要住在老大房对面的用意就再明白不过了。那里卖得都是各式腌肉熏肠,最符合他们的日常需求。为此,实在不得不佩服她的深谋远虑。

但她看起来胃口却不大好,像有心事,埋头对着饭碗,筷子动,嘴巴不动。

他打量她一眼,“你那碗饭有多少粒啊?数清楚了没?”

离离回过神来,选择无视他的嘲弄。

“担心月晟啊?”

“嗯。”

韶华连带着也一同愁云惨雾,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她好,干脆回忆起月晟初来乍到时的场景。“他刚到我们家来第一天,我记得似乎是赤脚拎着鞋子走过来的…当时就想,这个孩子真的是蛮调皮的。”说着说着,觉得像在替月晟开葬礼追思会似的,于是就此打住。

离离听了干脆摆下碗,再也吃不进去,垂着头说话。“他也不想的,从码头下船到韶公馆距离实在太远,他没钱坐电车,又叫不起黄包车,只好走过来。怕把鞋子弄坏了回头张妈还要花钱买,所以才赤脚的。”

“啊?”韶华乍舌,又不禁苦笑。“你倒是真了解他,看来的确很谈得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不大是滋味,腾腾泛着一股不合时宜的酸气,但细想又觉得实在不该和一个死人计较。只不过向来有什么说什么的人,后半断话愣是没给截住,就这么顺应心意冒冒失失地冲口而出。“至少比和我谈得来嘛…”

离离小心地侧了他一眼,咕哝着。“谁说的?”

“难道不是吗?”

“不是啊…”

“你和我说的最多一句话也就三十个字,还是在昨天。”韶华斩钉截铁。

说完这话,左思右想终觉得不妥,好像有指责的意味,便弥补性质地往她碗里夹了一块牛肉,算作五线谱上的休止符。哪晓得离离提起筷子放到嘴边,却还是小声辩驳了一句。“明明和你说的比较多…”

韶华本来已预备打住,听她这么一说,总觉得是在强词夺理,跟着也不依不挠起来,追问道。“什么时候?”这眼看好不容易停战的形势又要再度烽火连天。

离离咬牙切齿,狠狠白了他一眼,将那块牛肉塞进嘴里咀嚼,每一口都像是在啃食着韶华的皮肉筋骨。

韶华‘咦’了一声,“干嘛又瞪我?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啊?”

离离不说话,只撅着嘴,她性格虽不好亲近,但面目从来都不够凉薄。上唇饱满,弧线柔和,此时翘的高高的,刚好挂一个油壶,神情幽怨,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韶华拿着筷子乘她不备,对准她嘴巴狠狠一夹,刚好得手。“瞪?还瞪?!”

离离捂住嘴,气的用脚在桌子底下踢他。“你恶心死了!!!”

韶华恶作剧得逞,心情登时大好,咧嘴笑道。“干嘛!谁让你老请我吃白眼!”

离离首次面对此种损人方式,正思忖着如何报复,一时不察,又被韶华得手!于是赶忙也抓起自己的筷子,作状要去夹他的嘴。

两人手忙脚乱,筷子凌空乒乒乓乓,刀光剑影,令人眼花缭乱。

离离不敌,干脆起身将筷子一丢。从鼻腔里发出重重的一‘哼‘,携着冲上云霄的气势,向韶华飞扑过去,一把将他扑倒。

椅子翻向身后的沙发,她使出蛮力,将韶华摁在沙发上,撅着嘴就要将油擦在他脸上。

韶华大喊,“这都可以啊!”

冷不防,温温热热,湿湿软软的触感已经贴上自己的脸颊,韶华用手抹了一把,还挺油腻…

离离冷笑着欣赏自己的杰作,正要逃跑之际,受害人回过神来,嚷嚷着:“那我也来!”紧接着就两手箍住她头颈用力往下压。

“啊——!”花容失色。

两人扭打作一团,战火燎原,几个回合下来可以说是旗鼓相当,不相伯仲,彼此都蹭得满脸是油,敌我不分。

最后韶华坚持不住了,双手高高举起。“我投降,投降!腰快断了!”

离离此时正以武松打虎的姿势坐在他肚子上,闻言,落井下石的在他肚皮上又蹦了几回才下来,取得阶段性胜利。

韶华摇着头,无可奈何。“圣人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两样都是!”

跟着一骨碌爬起来,推着她到厨房,打水洗脸。

毛巾捂热,绞干,离离一边擦脸一边说道。“月晟没读多少书,大字不识几个。我和他,从来都是我说他听。”

言下之意,他们的交流是单方面的,不算‘沟通’。

她睨了他一眼,饱含深意地说。“明明就是和你说的比较多,你自己忘记了还要赖人。”

韶华用热毛巾敷脸,霎时醒神不少,浑身像过了一通电流,隐约明白过来,接上话。“记得的呀。”

“哼!”离离轻轻跺脚,丢下毛巾,在水盆里化开,转身径自回房,连碗筷也不收。

韶华想,七月半前一天,月晟因为他而受伤,事后他在阳台上喝闷酒,的确和离离说过许多话。只是不知道她气得究竟是他忘记他们说话这件事,还是之后发生的事?

想着想着,脸上的油也舍不得洗了,反倒像是抹上一层桂花糖粥的甜,香喷喷的。他嘴角挂着笑,影影绰绰,若有似无的。自言自语地又重复了一遍。“真的记得的呀…”

第19章 生病

隔天离离起了个大早,粥煲的滚烫,等韶华一醒便撒了把葱花,上桌。

没有了跟在屁股后头鞭策他堕落的老爹,韶公子只觉得神清气爽,由里到外脱胎换骨似的,又闻窗外鸟语花香,顿感这大好春光最适合游手好闲。总而言之,看什么都是好的。水比家里的甜,粥比家里的鲜,就连小人精,也比在家里待他好。

他一口气喝完热粥,意犹未尽。见碗底有些碎料,一舔,是昨夜汤底遗失的鲫鱼。由此得知离离是用纱布包裹着鱼熬汤,再将滚烂的鱼肉拿去煲粥,物尽其用。

他在心底忍不住发笑,认为犹太人的处世哲学和上海女人的生存智慧其实颇有异曲同工之处。一样的聪敏伶俐,却又抠门小气,外行人看着觉得吝啬,锱铢必较的,内行人却又不得不佩服他们的精明世故,眼光独到。他抬眉看了眼小人精,想夸她两句,或者不着痕迹的损她两句,但见她仍是与昨夜一般无二,食不下咽的样子,只是今日尤甚,连面色都隐隐泛着一股青气。韶华疑惑的很,月晟是可怜,但也不至于为他憔悴成这样,又不是相思病!当下便拍了拍她肩头,“怎么了?还吃不下?”

这一拍,动作幅度其实并不大,却将离离的调羹都拍掉了。

韶华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当即伸手探向她的额头,微微一愣,温度竟是比自己的要高出许多。

他冲回屋里套好衣裳赶忙将她往臂膀里一夹出了门,“刚想夸你聪明,这会儿就犯傻了,自己不舒服都没感觉的吗?”

离离撇撇嘴,刚好又能挂一件油壶。

今时不同往日,再也没有什么私家医生上门服务,两人火速赶到地段医院,挂了急症。坐堂的是个华人西医,拿一根木条塞进离离嘴巴,横戳戳,竖戳戳,戳的她直犯恶心连连干呕。医生方问道,“咳嗽吗?”

离离摇摇头,说话的嗓音半哑。“就是喉咙不舒服。”

医生点点头,胸有成竹地拿起听诊器对准她心口——韶华却像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急忙伸手挡住。“哎哎哎哎,你干吗?”话说出口又惊觉其中有点儿兴师问罪的口吻,忙改口道。“那个…能搭脉吗?”

医生白了他一眼,“你到底是看西医还是看中医?我这里是西医部,你要搭脉煎药的话,唔该(麻烦)你出门转左。”

“呵,呵。不是。”韶华尴尬地赔笑。嘴上不说眼睛却不停,上上下下打量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年人,妄图借此判断出他到底是色狼一名还是沽名钓誉的大夫?鼻梁上架着金丝边儿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在韶华眼里是道貌岸然,口吻流露出广东腔,又似乎映证了招牌上所写的,是香港西医书院的新晋优秀毕业生。

韶华的视线将仁心仁术的金眼眶大夫惹的极其不爽,“那就麻烦你不要妨碍我的工作,我很专业的,哦K?

“OK.”韶华乖乖地站到一边,任凭差遣。

之后,金眼眶对症下药,开出单据,向他解释道。“先去打退热针,打两天,然后按着药方吃药,有问题再来找我。”

韶华确认无误,点头道‘好’。离离却不肯走,苦着脸跟金眼眶大打友情牌。“医生叔叔,我能不打针吗?光吃药不行么,我不怕苦的,药水药片都吞的下去的。”

金眼眶推了推眼镜,笑得从容又和蔼。“你要是早点来,倒是可以的,现在热度这么高,不退烧的话将来烧坏脑子,要变戆大的。”说着,还摸了摸离离的脑袋。“乖,去隔壁找护士小姐打针,退烧退的快。”

韶华盯着那只咸猪手,一把将离离拉起来往外推,回头向金眼眶点头。“多谢许医师。”

金眼眶‘哼’撇开头去。

注射科就在诊室的斜对面,两者间距不过数步,离离被韶华连拖带拉的拽到门口,听见里面传出婴儿肆无忌惮的哇哇哭声,闻见酒精棉球刺鼻的奇异味道,她的脚就像瞬间被涂上了万能胶,粘在地上拔也拔不动。

韶华指着旁边咿咿呀呀话也说不出的孩子取笑她,“嗳,你不会这么幼稚吧?”

离离抬头看他,嘴角往下弯着,眼眸里有一丝退避,与平素大不相同,可怜兮兮的样子像在无声哀求着什么。韶华想——切!我才不吃你对‘医生叔叔’使的那一套!当下便要将她拖进去。

离离虽脚下虚浮,身子软绵,然而扒住门框的手却用足了力气,根根指头僵硬的弯曲着,连筋都弹出来。

韶华把心一横,干脆单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托着将她半扛着抱了进去。

白色高台后的护士见到了嗤嗤笑起来,“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怕打针呀!”

离离一听见护士的声音,身体的僵硬程度直接朝化石的境界靠拢。

韶华将她放在高台上坐好,空出一只手与护士小姐交接针剂单。

离离半侧着脸看见针头被接上,药水打进小瓶子里摇一摇又抽出来,整张脸都歪了,一手揪住韶华背后的衬衫,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

护士小姐拍了拍离离的屁股,“噢哟这样不行的哦,身体这么僵,针头戳不进去的呀!放松!放松!”

离离把头埋在韶华脖子里,使劲地摇。

韶华知道,医生护士见惯这等场面,难免起腻厌烦,于是客气地同人打招呼。“不好意思啊!她那个…平时不这样的。”

护士小姐淡淡一笑,“那你赶紧劝劝她噢,要快。”

韶华拍了拍她的腰,“嗳,一会会的功夫,抓个痒呀。”

离离闷声不说话。

护士小姐问道,“你是她哥哥啊?”

离离闷哼一声,抢先回答。“我爸——!”

“啊!”护士小姐一愣,“这么年轻?”

韶华笑笑,在她腰上拧了一把,知道她是报复自己,暗示别人他年幼偷吃禁/果,种下孽缘,于是干脆也不解释,顺水推舟地叹了一口气道。“唉,我们老家结婚早呀,她妈妈还没上来,我一个人搞不定。”

护士小姐看了眼离离,显得十分体恤韶华。“是呀,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最难弄了。”

韶华像找到了知音一样地看着护士小姐,“对对,打又不好打,骂又不好骂,难管啊!”

护士小姐见离离身体放松下来,对韶华使了个眼色,他大手拍了拍她背脊,轻轻挠了挠,温声哄道。“嗳,等会儿注意我的手,不要想打针这件事就好了。”

护士小姐收到指令,掀开离离的衣裳,将裙裤拉下来一些,酒精棉花在皮肤上打着圆圈儿,凉凉的。

离离腾出一只手捂住韶华的眼睛,护士小姐见了一笑。“小姑娘大了,怕难为情。爸爸不要偷看哦…”

说话间,针头已经戳进肉里,护士小姐动作娴熟,缓缓推进药水。

刺痛感传达至神经末梢,离离情不自禁咬住下唇,韶华感觉到她的背脊再度僵直,一刻不停地拍着,劝解道。“来来,深呼吸,深呼吸。”

离离照做,又听得他不停说话,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回头请你吃巧克力怎么样?”

“我要牛奶味的。”

“杏仁的呢?”

“不要,还有上次你东洋弄回来的巧克力也不要,难吃死了。”

韶华想到那盒名曰‘Wasabi’的巧克力,忍不住笑出声。“那是人家送的,我也没办法呀。”

离离抗议,“哪有巧克力是辣得啊!你自己嫌难吃才给我吃…”

这番对话将周围的人都逗笑了,护士小姐用棉球抵住伤口,说道。“还说难弄,我看感情老好的嘛。”说着,拍拍手。“好了,自己按住啊。到门口坐一会儿。”

离离在韶华的搀扶下一瘸一瘸地走到门口的长凳上坐下。休息了约刻把钟,正预备起身回家时,护士小姐走出来嘱咐韶华。“她有旧伤口,和别人不一样,回家记得要热敷,否则会很疼的。”

“嗯?”韶华一愣,但仍是点头说好。

离离谢完护士小姐,捂住屁股跟在韶华后头朝门口走去。医院门外有车夫在招揽生意,韶华看她的样子,觉得坐车反而不好,路上颠簸,屁股待会儿更疼也说不定,于是两人决定慢慢踱回家,至多十分钟的路程。

第20章 回忆

回到华康里,韶华买了现成的馄饨,等她吃完后掰了半颗安乃定,离离和水吞了下去,躺在沙发上阖眼假寐。

铜吊里烧着水,开了之后发出吱吱的响声,叫厨房笼上一层雾气。韶华绞了条热毛巾,在她身旁坐定,柔声问道。“怎么会这么怕打针?”

离离翻身朝下趴在他腿上,自动自觉地将衣服拉高些许。“看不到嘛!我脑袋后头又不长眼睛。其实哪怕输静脉针也好,起码我看的到。”

“歪理。”韶华把毛巾往她衣服里一塞,装作若无其事随口一问。“那伤口又是怎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