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姜风风火火的闯进来,让正在处理公务的太霄帝君手一抖,公文上便滴了一滴丹砂。太霄微微蹙眉,便挥手让桌上的公文尽数消失,而后抬头看着狄姜。

“知道了。”太霄一脸淡漠,面色波澜无惊。

侍候在旁的习风见状,便带着屋中所有婢女退出去,而后关上了门。

“就一个‘知道了’?”等他走后,狄姜才疑惑道:“你一点都不惊讶吗?”

“我该惊讶么?”

太霄沉思片刻,缓缓道:“真正让我惊讶的是你。”

“我怎么了?”狄姜一怔。

“从前我很担心你,因为我发现,这些年来你变了许多。你变得……越来越像一个菩萨了。你知道,菩萨的身份于你而言从来都只是一个名号,你不该是不近人情、没有喜怒的人。但是现在我放心了。”太霄摊手,微一叹息:“我承认,我不希望你的情绪因为十夜而起伏,但是当我见到你的眼神中重又恢复神采,我很庆幸,十夜还活着。”

狄姜有些听不懂,立在桌前,静静听他说。

“曾经我也在你的眼里,看见过类似的光。或许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在看武瑞安的时候,也曾经是神采飞扬的。我原本担心武瑞安的死会对你造成很大的打击,但你并没有因为他作出过激的事情,这让我很意外。同时我也知道,十夜在你心里,没有人可以撼动了。”

“……”狄姜默然站着,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太霄帝君站起身,走到狄姜身前,上下打量她。

狄姜额头微有汗,看得出一路风急火燎。双手微颤,显然还没有从惊讶中回过神来。

十夜的出现,对她来说无异于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没有什么比这更震惊的了。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这般失态的你了。”太霄的眼睛里有些无奈,接道:“我承认,当我知道武瑞安就是十夜,我嫉妒得发疯。可是那又如何?般若,我愿意与活人竞争,也不想跟一个死人较劲,你懂么?”

狄姜看着他,呆呆的点了点头,又飞快的摇头:“不懂!”

“不懂没关系,我们的时间还很多,我会让你慢慢懂得。”太霄眯起眼,微扬起嘴角,淡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为什么要走?”

“我有正事要处理。”

“有什么事情比十夜还重要?”

“十夜对你而言很重要,对鬼族乃至三界也很重要。”太霄说完,打开门,对门外的习风道:“传令下去,全军备战。”

“等等。”狄姜叫住习风,转头对太霄道:“备战?与谁备战?十夜?”

“嗯。”太霄颔首。

“是不是太早了?”狄姜不解:“他什么都没做!”

“一点也不早。如果换作旁人我可以松懈,但他是十夜。哪怕他身边只有一个不能杀生的杀生佛袭臣,他也有能力在三界引起一场浩劫。”太霄帝君沉吟片刻,看向狄姜:“如果你是他,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狄姜想了想,泄气道:“杀了我。”

太霄摇了摇头:“他现在不想杀你。”

狄姜四指轻敲桌面,缓了片刻,又道:“他想要我生不如死。”

太霄帝君颔首:“让你痛苦的方法太简单了,重建王舍城,让饿鬼道重现人间。”

“这怎么可能?”狄姜拍案而起:“饿鬼道已经空了!”

“只要人间有恶,饿鬼道就不会空。虽说鬼母已死,但这世上每一个人心中的恶,都是酝酿黑暗的温床。”太霄帝君正色道:“现在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而是关乎三界众生生死的大事,我不会由着你乱来。”

“我什么时候乱来过?”狄姜睁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面对十夜的时候,你从来都看不清方向。”太霄帝君说完,扬了扬手,习风便躬身退下,带着他的军令传到了三界六道。

后来的事情便由婆罗门十将掌管,狄姜想要过问,但是都让太霄帝君给挡了回来。她去问过鬼君,但鬼君似乎乐于见到太霄和狄姜反目,只说了句“不知道”便将她赶了回来。

狄姜趴在自己的床上,想着自己这两天被鬼界所有人拒绝,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软弱了?

是不是十夜一回来,自己就变得没有威信了?

简直是欺负人。

第二天,狄姜身披紫金袈裟,左手托宝珠,右手执杖,气势恢宏的杀去了阎罗殿。但是很可惜,本该人来人往的阎罗殿上,除了处理小鬼赏善罚恶的判官外,高位之人一个都不在。狄姜憋了一肚子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狄姜从旁人嘴里得知,今晨太霄帝君已经带着飞马和玉夫去了凡间,具体做什么没有人知道。

就在狄姜准备回凡间之时,小阎王突然拦住了她的去路,一脸嬉笑道:“你想不想见武瑞安?”

“武瑞安?”狄姜蹙眉,先是一愣,但见到小阎王手里把玩的两颗定魂珠后很快便反应过来。

“辰皇第六子,因生死劫而死的武王爷?”

小阎王大方点头:“正是。”

狄姜想了想,收起权杖和宝珠,向后退了一步,朗声道:“带路。”

再次见到武瑞安的时候,狄姜看着这张脸,只觉得自己当初是不是瞎了眼?

如果武瑞安的眼角,左边有金色的流云花纹,右边有血红的莲花。与此对应的双眼里,瞳孔是一只金色,一只血红,那几乎就是与十夜一般模样了。

她怎么会没认出来?

当初甚至连一丝熟悉的感觉都没有。

狄姜很懊恼,陷入沉思之际,竟连武瑞安的连声呼唤都没听见。

“你怎么了?”小阎王推了狄姜一把,狄姜才缓过神来。

“没什么,有些睹人思人……”狄姜看着眼前略有些畏缩的魂魄,实在没办法将他与十夜或者武瑞安联系起来。

十夜永远都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

而武瑞安……从一开始的玩世不恭,到后来突然的转变,其实一切都是因为十夜。

眼前这个瑟缩的武瑞安永远无法成为像十夜那样,身披铁甲就是神勇将军,脱去战盔就能陪你秉烛夜话。

狄姜看不出十夜在演戏,因为十夜够有自信。他足够了解狄姜,更加了解自己。他无所不能。

或许在十夜的记忆里,唯一一次被骗,就是被自己骗了吧……狄姜神思又飞走了。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小阎王拽了拽狄姜的袖子,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一连戏谑地把玩着定魂珠:“你如果不要他,我就把他扔回修罗道去。”

“等等。”狄姜想了想,说:“这个情,我承了。书香已去,我正好也缺一个管事。”

小阎王很满意的挥了挥手,笑道:“他终究只是一个魂魄,你需要为他做一个肉身。”

“这个不必你告诉我,我知道该怎么做。”狄姜说完,看也没看武瑞安一眼,抬手将他收入自己的广袖之中。大殿之上,便只剩下小阎王和狄姜。

“你说,太霄帝君这是怎么了?”狄姜临走前,十分不解的问道。

“吃醋了呗。”鬼君翘着短短的二郎腿,撇嘴道:“还能怎么?”

小阎王根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狄姜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他了,径直离去。

是夜,狄姜回到住所,将武瑞安的魂魄放出来。

从修罗道出来的魂魄很少有不残缺的,小阎王将他安然无恙的带出来,自然费了一番功夫。她领了小阎王的情,倒不是因为留恋武瑞安,仅仅是为了睹人思人。

饿鬼道中,暗无天日,四周一片漆黑,狄姜举着宝珠,照亮了武瑞安,盯着他看了整整三天。

三天后,她才想通,自己为什么没认出十夜来。

对一个人的记忆,首先是感觉,其次是味道,最后才是面貌。

狄姜始终记得,十夜嘴角带着一抹戏谑和不屑的微笑,仿佛嘲弄和看不起这世间万物。

她从不曾将任何人当作他,不是因为忘记,而是因为太在乎。

在她知道十夜已死的情况下,她不可能将任何人认错。

……

……

第三章 七夕番外《红藤》

宣武国,女帝辰曌十一年,七月。

武王府里,十个绣娘日夜赶工,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做了一套凤冠霞帔。

大领对襟的虹裳霞帔,蹙金绣云霞翟纹,除了王妃服秩有的九翚四凤纹绣外,还配上了大朵的合欢花。凤冠步摇,钿璎累累,上饰以二珠翠凤,皆口衔珠玉。更有合欢花、蕊头、翠叶、珠翠穰花鬓。胸前缨络垂旒,玉带蟒袍,下面绣花裥裙,垂有金或玉石的坠子。就连大红绣鞋上亦是织金云霞龙纹。一针一线无不透露着奢华。

这是十夜打算送给狄姜生辰的礼物。

但,他总觉得少了什么。

嫁衣是大婚必备之物,不能将生辰礼物和嫁衣混为一谈。

十夜勾勾手指,叫来吕晨飞和管家刘长庆,问他们:“你们说,女子生辰都喜欢些什么?”

“奴才哪知道啊?”刘长庆捂着小腹,干笑着:“奴才一辈子没碰过女人,更别提了解她们的心了,王爷还是别难为奴才了!”

十夜觉得他说得有理,让他退下。

“你来说。”十夜看着吕晨飞。

吕晨飞沉默一瞬,严肃地问:“王爷是想送礼物给狄姑娘?”

“除了她还能是谁?”十夜冷哼一声,“废话少说,快想!”

吕晨飞抓耳挠腮,想了许久,才哑哑道:“王爷,属下虽然是个完整的男人,但也没谈过恋爱!要不然……您去问问旁人?钟国师与狄姑娘关系不错,他或许会知道呢?”

十夜一巴掌拍在吕晨飞脑门上:“他一个和尚懂个屁啊!”想起钟旭他就火大,怎么可能去找他帮忙想办法讨好自己的女人?

十夜强忍杀气,翻了个白眼。这让吕晨飞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道:“回王爷的话,钟国师他、他是道士,不是和尚,有些道观是能谈恋爱的,或许……”

“够了,你们走吧,本王自己想。”

十夜揉了揉额头,觉得身边这一干人都派不上用场,到头来还是只能靠自己。

太平府,东市。十夜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逛。

街道两旁卖什么的都有,但不外乎是些零嘴吃食,珠串绸扇。都很无聊。买回去既没有档次,还显得自己没有心意。

十夜很惆怅。十夜很无奈。

……

“瞧一瞧看一看嘞!”

“千里姻缘一线牵,三生红绳定三生!”

“祖传密宝,三生红绳。主招姻缘,稳爱情,安家宅,防外室!”

……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几声吆喝吸引了十夜的注意力。十夜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月老庙。

十夜停住脚步,凝神听着摊贩与客人的对话——

“大姐,我这摊子在这摆了好多年了,卖出去的红绳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没有一个人说不好的,您来一根试试?”

“这玩意真的有用?”一位看上去比狄姜略大几岁的女子站在摊贩前,手上拿着一根红绳。

红绳用金刚结编织而成,款式简单,却十分醒目。

“当然有用了!用过的都说好!”老伯十分骄傲。

“多少钱一根?”

老伯举起三根手指,道:“我这绳一年只卖三根,每根售价三十两银子。”

“什么!三十两?这也太贵了!我不要我不要……”女子放下绳子,就是要走,摊贩连忙拉住她。

“看您的年纪不小了吧?还没婆家吧?”

女子面色一红,甩开他的手:“关你什么事!”

老伯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不敢再逾越,立刻赔礼道歉:“您先别着急,在这等等。临近七夕,一会儿准有买过红绳的姑娘现身说法,灵不灵让她们告诉你。啊不对,不该叫姑娘,买过绳子的姑娘现如今怕都是孩儿他娘了,最不济也已经嫁人了!”

摊贩信心十足,言笑晏晏,竟真的让女子停下了步子,安安静静地等在一旁。

十夜好奇,也走到一边的树下,静静的等待。

很快,真的有妇女过来跟卖红绳的打招呼——

“谢谢你啊,自从跟三生红绳结缘,我不仅找到了夫君,还找到了理想的工作,如今又如愿生了男孩,真是太感谢了。”说话的妇女手上牵着个男孩,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她推了推小男孩,道:“快,谢谢这位老伯,没有他就没有你。”

“哪里哪里,客气客气,好走好走。”老伯笑着将妇女送走了。

女子看得目瞪口呆,就连十夜也是瞠目不已。

老伯继而又道:“知道月老的红绳是用什么做的么?”

“用什么?”女子问出了十夜想问的话。

“传说中,在三生石畔,五百年才会长出一根红藤,月老牵红线的绳子就是用此物做成。而我的红绳,则是等上一千五百年,取三根红藤结成一股,再穿过相思豆和血菩提,制成一根红绳,佩戴之人就可以生生世世,永永远远的和送绳之人在一起。”

摊贩言辞笃定,说的跟真的一样,女子不由分说,取了三十两银子来,买了一根红绳回家。

十夜却若有所思,灵机一动,走上前,扔给摊主一张百两银票:“教我编绳子。”

摊贩看都不看银票,直接拒绝:“祖传秘方,概不外传。”

十夜掏出两张银票,道:“我只学编法,不要你的绳子。”

“呵,不要说学编绳,你就算想买绳,我也不卖。我的绳只卖有缘人。”摊贩觉得这华服公子很是奇怪,傲慢又无礼,便是说什么都不肯教他。

十夜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可临到收摊了,那卖红绳的老伯也还是不理他。

“你到底怎么样才肯教我?”

“很简单,让我看到你的真心。”老伯笑了笑,推着车离开了。

不知道那阵子十夜抽了什么风,还真就风雨无阻的陪那老伯出摊。这一陪就是十日。

十日过去,老伯卖完三根红绳,七夕也过了。

临走前,老伯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告诉他:“我马上就要走了,看在你诚心诚意求教的份上,我便教你编绳之法。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告诉我,为什么你只学编绳之法,却不要红绳?”

“因为我想自己做。”

十夜笃定地笑道:“传说中,在三生石畔,五百年才会长出一根红藤,等上一千五百年,取三根红藤结成一股,再穿过相思豆和血菩提,制成一根红绳,佩戴之人就可以生生世世,永永远远的和送绳之人在一起。”

老伯点头,很是惊讶,不想这公子竟然将自己骗人的说辞一字不漏的记了下来。

老伯道:“确实如此,所以呢?”

“所以我会去三生石边,取到红藤,亲手编成红绳,戴在我心爱女子的手腕之上。”

老伯半张着嘴,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们都觉得对方满嘴荒唐言,但奇异的是,二人却在这一刻达成了某种共识。

老伯教给十夜编绳之法,十夜给了老伯钱财。二人各取所需,宾主尽欢。

当夜,十夜便隐去身型,来到三生石旁,冒着被小阎王发现的风险取走了三根藤。

七月三十,狄姜生辰,十夜起先将大红嫁衣送给狄姜,看见她满心欢喜,他的心也跟着柔软。

但,那还不够。

那不是他亲手做的礼物。

十夜又从怀里拿出一只锦袋,从中拿出一根红绳。

他将红绳在狄姜眼前晃了晃,柔声道:“传说中,在三生石畔,五百年才会长出一根红藤,等上一千五百年,取三根红藤结成一股,再穿过相思豆和血菩提,制成一根红绳,佩戴之人就可以生生世世,永永远远的和送绳之人在一起。”

“三生绳,寓意缘定三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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