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谁带你过来的?”狄姜快步跑过去,围着他看了一圈,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钟旭摇了摇头,神色闪躲地说:“我只是随便走走。”

“回去吧。以后我不在,你不要出门。摩琮他们觊觎太霄帝君的宝座已有多年,如今你尚未回到金身,行事还需谨慎。”

“嗯。”

钟旭淡淡应了一句,跟在狄姜身后向底层走去。

路上,他们又遇到了摩琮。

摩琮似乎无处不在,但在狄姜在的时候,他明面上仍是十分恭敬有礼,见了钟旭虽然会不满,但也不会太落地藏王的颜面。

他与地藏王行礼之后,冷冷瞥了钟旭一眼,浅笑道:“太霄帝君如今在鬼族有了一个新的称号,您知道是什么吗?”

摩琮没有当着狄姜的面接着往下说,而是走到钟旭身边,压低了声音,嘲笑道:“躲在地藏王身后的男人。”

这句话虽然只是说给钟旭听,但狄姜想听的时候,却也一字不落的传进了她的耳朵。

钟旭面无表情,看也不看他一眼,从容向前迈去。

反倒是狄姜有些发愣。

钟旭什么时候这样能忍了?

狄姜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观察到了一些极细小的细节。

从前钟旭背负长剑,脖颈微微有些前曲,虽然不算驼背,却也有着深山道人所独有的不能称之为自卑的卑微。而他如今的背脊之笔挺,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不对,他不是钟旭。

他是太霄。

……

……

二人一前一后,走回府邸,在四下无人的房间里,狄姜终于没忍住,哑哑地开口:“十夜的事情,我不怪你了。你无需再躲着我。”

狄姜说完,钟旭有一瞬间的僵住,却没有回答她。他只用自己一派清明的眸子里突然横生的歉意和内疚,让狄姜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那件事情不是你的错。”狄姜接道:“如今犯错的人已经得到了惩罚,我也该为曾经的恶言相向向你道歉。”

狄姜沉默了片刻,接道:“对不起,是我错怪你了。”

“……”太霄沉默半晌,终于长舒一口气,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你刚刚看摩琮时的眼神。”

“……”太霄蹙眉,实在想不到自己刚才有哪里露出了破绽。

狄姜浅浅一笑,撑着下巴,缓缓道:“从前你的眼中有愤怒和敌视,但今日见他,却毫无反应,这时候我便知道,你回来了。”

狄姜微微抬头,在钟旭的疑惑眼神中灿然一笑:“你不会将蝼蚁放在眼底,不是么?”

太霄倏尔一愣,旋即莞尔轻笑,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我不会。”

太霄说完,突然侧过身,向狄姜走来。

他伸出双手,将她紧紧拥入怀里。这一个拥抱,不是来自于魂魄,而是一个强而有力的身体。他眉心的血色眉心玉在夜空里闪烁,璀璨无比。

“好久不见。”

“好久……好久不见了。”

狄姜同样环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前。

温热的体温、平稳而有力的心跳,是过去几百年间,从未在金身上感受过的。

她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将他唤回来了。

这一抱,恍若隔世。

“掌柜的,我们在这里待了几日了?王爷会不会担心?”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响起问药的声音,狄姜通体一震,慌忙推开太霄。

问药的脚步渐近,她径直推开虚掩的门,朗声道:“我们出来这么久,王爷一定很着急了,我们快回去吧!”

狄姜不知道问药有没有看见他和太霄的拥抱,虽然这样的拥抱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互相鼓励的、最正常不过的日常,可在问药看来,或许会被理解为一种“不忠”。

狄姜回头,见到撅着嘴、一脸苦大仇深的问药,只觉得她应当是在鬼族待得无聊了,并没有见到刚刚的那一幕。

反观自己,好像真是被捉奸在床似的心头狂跳。真是可笑。

狄姜拍了拍问药的肩,笑道:“明日我们就回去。”

……

……

第二日一早,虽然屋外的天色仍是昏暗,但被阴差押着的、鬼来鬼往的街道上热闹不凡,以此昭示着新一日的开始。

太霄帝君今日第一天接受朝贺,穿了从前只有在朝见天君时才会穿的朝服。

白色缎纹为底,金色丝绸为纬,间错有精致的提花。腰配白玉带,头顶缎底白玉冠,及腰的银色长发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他格外温润。

没有见过太霄帝君的人也不会想到,象征力量和战争的君主,会是一位眉目温润,走路平稳而缓慢的人。

这样的太霄帝君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所有人注目的焦点。只要他一出现,就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他的模样虽然不凶很,可他的眼底,也只有在地藏王在的时候,才会不自觉的露出些许笑意。

太霄帝君和地藏王菩萨,一个象征信仰,一个代表兵权,却亲密无间,没有人能够离间。

上任鬼君曾经试图离间二人,可结果却是太霄宁愿羽化陨落,也要证明自己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地藏王的事情。上任鬼君也因此被罚入修罗道,成了百万没有自己的意识的阴兵中的一员。

从此不伤不灭,无喜无悲。

太霄帝君到达阎罗殿时,小阎王右手撑着头,斜倚在御座上。左手把玩着两个凡人婴孩的骷髅头。

虽然他极力的想要在太霄面前表现的自己很淡定从容,但他手中飞速转动着的两个骷髅头却出卖了他的内心。

他见着太霄帝君,心中是有畏惧的,但是他的身份和地位却不允许自己在世人面前露出任何的恐惧。

“帝君请坐。”小阎王右手做了一个“请”地动作,随即坐直了身子,端起一副主人的架势。字字铿锵。

太霄则微一颔首,从容落座。

既不失礼,亦不讨好,淡然的模样仿若未将他放在眼里,却又让人挑不出错。

二人之间气场和魄力,高下立见。

太霄帝君回归的消息一经穿出,鬼族六道同庆,当天便展开了一系列的庆典。听闻此事的西天佛祖,亦派了三十六位佛陀前来鬼域举办法事,为其祝祷。

夜晚,佛陀陆续抵达。他们身穿袈裟,头戴无常冠,手上或结印、或拈花、或托钵、或执掌长杖、或手捧宝珠。

他们有着同样和蔼慈祥的表情,身穿相似的天衣,姿态优美。但在他们的眼中,你看不到丝毫感情的波动。

他们不像是个体活物,倒像是画中走来的塑像,毫无感情。

他们双唇张合,浅唱梵音。

梵音干净庄严,让听过的人内心空灵。

有那么短暂的时刻,会让人觉得无欲无求,世界只余下一片干净的雪白。

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狄姜转过身,走到殿外,看着鬼城中一成不变的压抑黑暗,只觉得西天所宣扬的极乐世界是那样空洞乏味。

在人人都痛苦的地方,用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想,就让人放弃所谓的心中的恶,是否太过天真了?

虽然,她也曾经那样天真过。

……

……

庆典结束后的当天,狄姜便要带着问药回凡间。

太霄不太明白狄姜为什么如此风急火燎,他们的重逢才不到一日。他们甚至连话都没来得及好好说。

太霄靠在门边,随手支起一个结界,将问药困在里面。

随即又走到狄姜身边,拦在她的身前,问道:“你对他动情了?”

“谁?”狄姜一愣。

“武瑞安。”

狄姜面色一沉,眼中冰冷一片:“没有。”

“那你为什么急着回去?”

“你的剑鞘,尚在武王府,我替你去取剑鞘。”

“只是因为剑鞘?”

“嗯。”

“那剑鞘不要也罢。”

“……”狄姜沉默了,须臾,仍是坚持要走。

太霄没有再阻拦。

他知道自己拦不住。

太霄收起结界,让问药重获自由。

问药一脸懵懂,尚不知发生了什么。

见着狄姜后,便又欢快的搀起狄姜往前行,似乎刚才发生的事情,她全然不知晓。

太霄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到底还是忍不住,朗声道:“放弃吧。你和我是同一种人,我们不会拥有爱情。”

狄姜停下步子,僵了片刻。而后缓缓转过身,微笑道:“我不爱武瑞安,可是不代表我没有爱情。”

狄姜说这话的时候,问药表情很是奇怪,甚至有些复杂。

“是么。”太霄淡淡一笑,眼中置着明显的嘲笑。

狄姜被他的眼神所激怒,蹙眉道:“这世上,佛与道、爱与被爱,根本不冲突。爱能教人向善,与佛法的目的相一致,只要爱对了人,那又有何不可?反倒六根清净才是佛法无边吗?我看这满天神佛,皆我不如!”

狄姜说完,太霄一声叹息,半晌,才带着无尽的悲凉和淡漠,淡道:“他只是一个没有来生的死灵。他不值得你费心。”

“正因为他是死灵,我才希望能让他这唯一的一生安乐无虞。太霄,你知道世人为什么总说你铁面无私,不近人情么?”

太霄没有回答,狄姜接道:“因为你不了解自己的心。你总认为万事万物都有它的价值,你用价值去衡量一切,但实际上,这些感情或许真的存在过,只是你不肯承认罢了。而我,爱世人,也爱自己的爱人。就算不是爱情,亦会有亲情、友情……无论是什么,有牵挂,并不是坏事。”

“你太在乎结果,就会失去过程里的乐趣。”狄姜说完,不等太霄回答,便带着问药走过六道,穿过十八层狱,回到枉死城。

她站在奈何桥边,三生石旁,突然停下步子,往石根看了两眼。

一根根细小的红色藤蔓柔如发丝,将石头的根部包裹,并且仍有向上延伸的趋势。

原来,三生石畔真的有红藤。

第五章 囹圄

今天是狄姜离开的第两百三十六天。

两百三十六天前,狄姜在太极殿前,以一己之力封印千妖百鬼,在武瑞安心中造成了巨大的震撼。也就是这一模样,彻底颠覆了他从前对狄姜的认知。

狄姜不仅仅是一个玄门中人,她的身份,或许是自己没有办法想象的高不可攀。

当晚,狄姜离开皇城后便不知去向,音讯全无,就连见素医馆也消失无踪。

棺材铺的对面成了空荡荡的一堵墙,墙角长着一棵参天的榕树。

狄姜和她的医馆一夕之间消失,仿若过去八年只是黄粱一梦,皆化虚无。

……

一百八十天前,狄姜离开已近两月。

武瑞安在这两个月里,闭门谢客,不见任何人。终日在府中饮酒买醉,不问国事。

辰曌怒不可遏,连下数道诏书宣召其入宫,他全都当作没看见。

直到年三十这日,武瑞安被侍卫强行带入宫中参加家宴,这是狄姜离开后,他第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

他瘦了很多。

宴席上,武瑞安一句话都不说,只一个劲的喝酒,面对武瑞安这一变化,辰曌看在眼里,痛在心头。

太子武煜自告奋勇,请奏辰皇,愿将武瑞安接入府中,好生照顾,说自己必能将他带出阴霾,重获新生。

辰曌准了。

而这,或许是她下半生所做过的最错的一个决定。

……

当夜,太子武煜及其侧妃刘令月,带着烂醉如泥的武瑞安回府。

第二日晨,武煜、刘令月、武佑一家三口的尸体被下人发现。他们身中数剑,倒在血泊中。

尸身下的血液已经干涸,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武瑞安安稳睡在一旁的床上,手中握的一柄长剑,剑锋所能造成的伤痕,与三人脖颈上的伤口相一致。

……

一百七十九天前,因证据确凿,武瑞安身陷囹圄。

武瑞安杀害太子一家的消息一经传出,从此身败名裂,被世人唾骂。等待他的,是刑部定案后,于秋后处决。

所有人都离开了武瑞安,就连他自己都放弃了自己。

他不知道武煜是怎么死的,他也并不关心。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了狄姜,他活着也没有多大意思。

可这样的想法,仅仅只持续了三个月。

暖宝思淫欲,饥寒起盗心。

爱情,是只有在物质条件不缺乏的时候,才会有的浪漫产物。是一种精神享受。

但是,当一个人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成了艰难,在那样孤独无助的岁月里,没有人还会记得,一个不曾对自己动过真心的女人。

武瑞安渐渐忘记了狄姜的眉目,也不记得她曾经许下的诺言,他只记得她每日淡淡的目光里,看着的那个人,绝不是自己。

他突然后悔了。

自己放弃荣华富贵,放弃荣耀加身,放弃权力地位,换来的只是她连告别都懒得给予。哪怕只是只言片语。

这真是太可笑了。

……

九十天前。

暗无天日的地牢里终于出现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长孙玉茗拖着重病的身子,穿着一袭粉色衣裳走进牢房。

武瑞安终于吃上了入狱三个月以来的第一口热菜。

……

刑部对武瑞安的放松看管,让长孙玉茗可以每日前往探望,但有心的歹人亦有机可乘。

公孙渺的旧部,一些没有来得及处理的肱骨之臣,他们联手在天牢的底部,为武瑞安造了一座水牢。每日,他们都会将武瑞安带去水牢关上两个时辰,寒冷和脏污让武瑞安再无半点从前的潇洒风姿。沦为了一个连乞丐见了,都会绕道走的人。

长孙玉茗每日探望,将此事奏禀辰皇,辰曌却没有反对。

甚至当着朝臣之面,宣召道:“武王瑞安,骄纵顽劣,务必让他开口,道出残杀太子真相。”

武瑞安那夜喝醉了酒,根本什么都不记得,又有什么可以招供的?

他甚至不知道武煜究竟是不是自己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