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他被蛊惑了。”狄姜忧心忡忡,下意识脱口而出。

场中的钟旭仍是保持着直立的姿势,与将才并没有什么不同,武瑞安根本不知道狄姜在说什么,也看不出钟旭出了什么事。

只有距离钟旭最近的释禅看得清,他双眼眼瞳渐渐消失,双目没有了焦距。

梦里,钟旭见到了各式各样的人物,事物。经历了一场大部分人都想有的美梦。

人有六欲七情——眼耳鼻舌身意,喜怒忧思悲恐惊。

这些叠加起来,会诱发人内心的虚荣、傲慢、贪婪、嫉妒和色欲。

梦里,他住在金沙堆成的山上,山间植满了玉树琼枝,天上飘下的是银色的星光,雪花是片片碎银。入目所及,是他永远也花不完的钱财。

他看也不看,没有多做停留,往山上走。

越往上走,金银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仙山琼林,山中云雾缭绕,洞天福地无数,有一身穿白衣,执木柄拂尘的老者向他伸出手,问他:“三十三重天,离恨天最高。做我的徒儿,我可以带你去。”

钟旭有些心动,踯躅许久,但到底没有点头。

老者消失了。

钟旭往东走去,下山的路崎岖蜿蜒,云雾渐少,山脚有一条小溪,溪边有一户人家。烟囱里冒着炊烟。正是日落西沉,晚膳之时。

钟旭闻到空气里传来的饭菜香味,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

推开门,院子里有一颗参天大榕树,树下有一方石桌,桌边坐着一身穿绿衣的女子。

女子眉目和善,容貌不算惊艳夺目,但嘴角始终微微上扬,总似在笑。

钟旭走进院子,便多日不曾出来。

他终日与她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就连随身佩剑都消失无踪。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着,直到有一天晚上,二人坐在树干上看月亮,那月亮隐隐有些发红,他怀中的人突然一改往日柔顺的语调,沉声道:“你看见血月了吗?”

钟旭的心猛地一沉,脑海里响起她紧张的呼喝:“钟旭!快醒醒!”

再看怀中人,她又变回了往常一般盈盈浅笑的温柔模样。

钟旭始知脑海中的那个声音才是真实。

钟旭瞬间清醒,右手凭空一握,太霄剑便化作一道霹雳脱手而出,直击天幕。“哗啦”几声破碎声传来。那梦境便从血月开始裂开,碎成了数万块。

与此同时,太极殿上的释禅大师猛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钟旭眼瞳恢复清明的时候,太极殿前已经人去楼空。二人比武时间太长,且外人无法干预,便被辰皇遣散。

傍晚,原本乌泱泱的人群消失不见,太极殿前只余下武瑞安,狄姜,吕晨飞,还有地上一脸痛苦的释禅,以及为数不多的几个使唤宫婢。

“谁在帮助你。”释禅沉声道。

钟旭不动声色的看了狄姜一眼,正视释禅,道:“业净六根生慧眼。我,没有欲望。”

“你真的没有么。”释禅口吐鲜血,嘴角勾起一抹狰狞的笑意:“你骗得了别人,可你骗不了我,也骗不了你自己。”

释禅眼底闪过一丝戏谑,转头看向狄姜。

二人对视的瞬间,狄姜突然凝眉,疑惑的眼神一闪而逝,随即笃定道:“不对。他不是那个和尚。”

“他不是真正的普济!他一定有别的阴谋!”狄姜郑重说完,钟旭面色一变。从二人慌张的气氛里,就连武瑞安也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

事情远没有这般简单。

“呵呵呵……来不及了,没有时间了。”释禅睁开眼眸,露出阴测测的绿色光芒,狞笑道:“都会死的。你们都逃不掉的。”

钟旭倏尔向前迈出一步,执剑相向:“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呵……很快……你就知道了……我,会在地狱等你们……”释禅说着,身上突然燃烧起荧荧绿火,一寸寸将衣袍燃烧,而后是袖口,领口,乃至胡须和头发。

一寸寸,皆化成了灰烬。到最后,它竟化作了一片烧了大半的黄纸,凭空消失在空气中,只余下一道火星子。

“他只是式神。”狄姜道:“他的本尊不在这里。”

钟旭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她的说法。

武瑞安和吕晨飞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一个大活人,怎么就变成纸片了!?

第三十章 镇妖塔

释禅消失之后,不明其意的宫婢立即回禀了辰皇,言钟旭国师已将释禅焚烧,连尸体都化成了灰飞。

正在与东瀛使者晚宴的辰皇听闻之后,面露悲痛,对正副使道:“释禅法师圆寂,还请诸位节哀。”

正副使面面相觑,长叹一声,却没有过度忧思。

正使直言道:“这是法师自己的选择,臣等尊重他的意愿,也由衷的钦佩宣武国的国师。”

辰皇微笑颔首,眼里透着遗憾。

太极殿前,钟旭和狄姜神色忧虑,与开心和雀跃的宫婢相比,气氛十分低沉。

钟旭看着日头,落日的余晖洒在太极殿的穹顶之上,露出点点金黄。

他沉思许久,才缓缓开口道:“释禅引我入梦,似乎并不是想杀我。他只是想断了我的六识,从而无法感知现世之事。他只是在拖延时间。”

狄姜颔首:“而且,我总觉得他死前说的话,并不是在危言耸听。”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狄姜和钟旭面色凝重,低头思索着什么。

飘荡在二人之间的情绪,是武瑞安无法理解的玄妙。那是玄门中人与凡人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武瑞安看着他们,发现自己全然插不上话。但他能感觉到,事情远没有结束,一场更大的风波正在无声酝酿。而那,或许是关系着所有人生死的大事。

“镇妖塔!”

狄姜和钟旭倏尔抬头,异口同声的说出同样的三个字。

狄姜诧异:“你知道镇妖塔?”

钟旭颔首:“明镜塔中有古籍记载,镇妖塔乃太霄帝君所立,用以镇压太平府中的戾气,其地脉更与天下魔物相连,是宣武国北部最重要的一座佛塔。为此,我特地去过镇妖塔一次,并且在那四周设下禁制,不许任何人靠近。如果释禅的目的是九层镇妖塔,那么他此番拖延时间的目的就清晰明朗了。”

提起九层镇妖塔,武瑞安便想起多年前,他从南大街安化门出城后,往南十里,穿过一片竹林,在溪水旁,见到的那座九层宝塔。

他原以为宝塔只是一个梦,这番被二人郑重提起,心中也开始担心起来。

钟旭没有多说什么,与武瑞安和狄姜告辞后,立即离宫,向镇妖塔赶去。

武瑞安为防不测,便让吕晨飞带了一队人马护送,务必确保钟旭的安危。

钟旭走后,武瑞安拍了拍狄姜的肩,道:“不必担心,吕晨飞会照顾他。”

“嗯。”狄姜颜色淡淡,敷衍地应了一声,眼中自钟旭离开,便恢复了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

若放在从前,武瑞安一定会以为狄姜不担心了。但如今,她显然并非是真的相信吕晨飞能保护钟旭。

他们的世界,是吕晨飞无法理解的,亦是武瑞安无法企及的。

所以她不想与自己多说。

武瑞安牵着狄姜走出宫门,往南大街尽头走去。

一路上二人都没有说话,等到了医馆门口,武瑞安才突然驻足,哑哑的开口:“你无父无母,婚事便一切交与我。我们现在就去见母皇,商议具体事宜,可好?”

狄姜侧过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恢复如常,道:“今日太晚了,不若明日再议?”

狄姜的面色依旧冷冷清清,丝毫没有即将为新娘的喜悦。武瑞安也看不见她有任何的期待与激动。

但,她到底是答应了。

武瑞安定了定心神,扬起嘴角,柔声道:“明日下朝我来接你。”

“嗯。”

“那,上去吧。”

“嗯。”

狄姜进医馆后,二楼房间的烛火很快亮起,窗户上映出她坐在桌边,手撑着头的模样。想来还在忧心。

武瑞安在楼下站了一夜,直到下半夜时狄姜屋里的烛火熄灭了才离开。

那大半个晚上,狄姜都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几乎没有动弹过。

武瑞安知道,她一定不是在思虑自己。

更不是为了婚事。

……

……

钟旭到达镇妖塔的时候,已是午夜。

宝塔四周与往常并没有什么异样。但按照他的性子,却还是仔仔细细的察看了一番。

镇妖塔下为方形,上为圆形,每一层都是典型的阁楼状,有栏杆有屋檐,屋檐下还挂着一圈铜铃。

镇妖塔四周的地上被钟旭插上了十二面旗子,每一面旗子的颜色都不相同,且根据天干地支来排列。用以保护镇妖塔不受歹人冒入。

吕晨飞带了一队兵马跟在钟旭身后,却只见他围绕着一块空地踱步。这般模样已经持续了大半个时辰。

若不是钟旭眉头紧簇,面色沉凝,他一定会以为这人是不是脑子坏了。

“国师,可遇着麻烦?”吕晨飞扯着嗓子问。

钟旭摇了摇头:“没有。”

“那就好,”吕晨飞松了一口气,接道:“那我们速速回去,与王爷和狄姑娘通报一声,以免他们担忧。”

钟旭想了想,最后看了眼稳稳插在地上的十二面旗帜,点头道:“走吧。”

一行人走到溪边,低头便能看见清澈见底的溪水。微风吹过,泛起粼粼波光,月色在水面摇荡。

“不对。”

钟旭驻足。

“哪里不对?”吕晨飞转身,便见钟旭一脸震骇。

“没有……没有铃声!”钟旭说着,匆匆忙忙的转回去。

钟旭右手祭出太霄剑,剑气闪过,那十二面锦旗便被拦腰摧毁。

十二面旗帜断成两段落在地上,钟旭这才发现,锦旗的竹竿之中被人灌入了丹砂。自己的结界阵法反而成了他人的障眼法,也不外乎自己没有看出破绽。

紧接着,空气中突然氤氲起层层黑雾,浓烈的烟云中,隐约显现出一块大铁板。钟旭被黑雾呛了口鼻,勉强祭出太霄剑,让剑气在黑暗中划出了一道亮光。

钟旭始才看清,那横梗在眼前的铁板就是镇妖塔的大门。

门下,是一片废墟。

镇妖塔,倒了。

废墟里满是破碎的砖瓦,金色的铃铛散落了一地……

“不!这不可能!”钟旭大骇,面色惨白。

吕晨飞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但被钟旭焦急的面色所感染,急切道:“国师大人,究竟出什么事了?”

钟旭哪有功夫理会吕晨飞,他的脑海里飞速的思考着对策。可回想所有的古籍,书中似乎都只记载了一条——镇妖塔绝不能倒。

如果被镇压在地底的魔物嗅到自由的味道,从镇妖塔中逃出,他无法想象接下来会发生的事——那一定是一场足以撼动三界的浩劫。

第三十一章 木莲花落

黑暗,无止境的黑暗。遮天蔽月。

狂风平地而起,钟旭站在废墟之上,眼前满目疮痍。而吕晨飞及一队侍卫则面对危险而毫无所知。

“国师,起风了,我们快走罢!”

四周飞沙走石,吕晨飞被大风刮得睁不开眼,只能从手掌的缝隙中看见钟旭一袭衣袍翻飞。这时候风已经大到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更不要说钟旭能听见他的喊声。

风。

钟旭的耳边只有风吹动树木的飒飒声,以及内心狂跳的不安。

他奋力祭起太霄剑,抬高双手,用尽全身气力将其插入地面。紧接着,以太霄剑为圆心的四周,白光从裂开的地缝中冲天而起,驱散了四周阴霾。

钟旭始才看清,在飓风的中心,有一形如枯槁的和尚盘腿而坐,他的肉身被缕缕黑线所包裹,一丝丝嵌入肌理。狰狞而期待的表情在他的面上永远定格。

钟旭始才知晓,释禅破了自己的阵法,打开了镇妖塔的大门,揭开太霄帝君的封印,又用己身祭祀群魔,令其供自己驱使。

黑线爬上释禅的面门,他的肉身化为虚无,但灵魂已与黑暗同在。

黑暗即释禅。

释禅即黑暗。

他要的不仅仅是打败自己。

他要的,是整个宣武国地底所镇压的千妖百鬼,十方恶魔。

……

……

翌日,午时。

武瑞安来见素医馆时,时辰有些晚了。狄姜已经换好了衣裳,端坐在厅中。

狄姜身旁的矮桌上暖着一壶酒,手中的酒盏中亦有温酒半杯。武瑞安便是在这时,迈着沉重的步子,跨进了医馆大门。

狄姜今日穿了一身白衣,就连衣襟、袖口、裙?都用银丝绣着莲花,看上去素净雅致,却有些太过了。

这一身不像是要去觐见辰皇,更像是要去参加丧礼。

武瑞安见了狄姜,倏尔一愣,双目微怔道:“你……今日很美。”

狄姜浅浅一笑,道:“你来的有些晚。”

“有些事情耽搁了。”武瑞安沉下脸,在她身前沉默片刻,才郑重道:“钟旭回来了。”

狄姜握酒杯的手一颤,好在杯中酒不多,才没有泼洒出来。

狄姜放下酒杯,问他:“钟旭在哪里?”

“太极殿。”武瑞安顿了顿,接道:“他的情况……不太好。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狄姜“嗯”了一声,面上似乎没有太多惊讶。

武瑞安以为狄姜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好几次想要告诉她,可是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钟旭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意识模糊,嘴里始终只念着一个人的名字:“狄姜。”

……

……

太极殿前,狂风呼啸,天幕低垂,黑压压的云层不断翻涌,像巨浪般滚滚而来。这样的场面百倍于上次血月出现之时。

狄姜面色凝重,双拳紧握,脑海中快速的思考着。

“钟旭在哪里?”

“在太极殿便殿之中,御医正在为其医治,但效果……并不好。”

“有多不好?”

“很不好……”武瑞安顿了顿,接道:“今晨,吕晨飞扶着满身是血的钟旭来王府找我,恰逢早朝,我便带他入宫,请太医院众位太医为其治疗。但下朝之后,他的病情仍是没有好转。我想……或许这世上能救钟旭的人,只有你了。”

狄姜总有让人想不到的方法,她可以做到寻常人做不到的事情。

武瑞安从来不愿承认自己与她之间的差异,但有时候又不得不承认。

武瑞安委婉的说完,狄姜没有太大反应,只颜色淡淡地跟在他身后。

她沉思了片刻,突然问道:“吕晨飞现在如何了?”

“他已经不在了。”武瑞安面色镇定,极力的想要掩藏心中的悲痛,但他泛红的眼眶却出卖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