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困惑?”狄姜接道。

钟旭答道:“从前在白云观作掌教时,誓言斩尽天下恶鬼,至少在那一段时日里,我算是做到了。而后遇到长生祭剑之事,对生命的意义产生了怀疑,而后我不再只与鬼灵相处,有了你们这些……朋友。虽然我许久不曾诛妖,但伏魔卫道之心从未变过。我本以为当上国师,可以做更多利国利民的好事,却不想连曾经可以做的事都不能再去做了。”

钟旭的话听上去难懂,其实也好懂。

他对如今的身份,有些疑惑和动摇。

他甚至觉得没有意义。

“嗯,”狄姜点了点头,道:“所以呢?”

“所以我在疑惑,究竟是我错了,还是这个世界错了。”钟旭一声叹息,眸子里满是苍凉。

狄姜悄声微笑,摇头道:“其实你们都没错,只是你还不适应这样的方式罢了。现在不能捉鬼伏妖,并不是说永远都不可以,你有自己的价值,只是你还不知道。”

凡人的世界,与钟旭曾经只手遮天的鬼族全然不同。

人心曲折,做事的方法亦有不同。

人们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不得不作出谋划和牺牲,人称之为‘谋’。

而这显然与素来仗剑而行的钟旭的理念全然不同。

钟旭的苦闷溢于言表,狄姜反倒坦然起来。

有了困惑,才会有新的目标。

当有一天钟旭厌倦了这个世界,她才可以顺理成章的将他带回去。

鬼族,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地方。

第二十章 婚期

一月十七这一日,是武瑞安的生辰。这日早上,他一早去了大明宫求见辰皇,想趁魏紫上朝之际,与辰皇谈谈心。

但是结果还是与往常一样。深宫被侍卫重重把守,辰曌闭门不见。武瑞安一直等在殿外,一次次的请奏,可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

午时,师文昌从宫里走出,听另一人禀报后,穿过重重守卫,来到武瑞安面前,焦急的说:“王爷,陛下这边奴才会看护,请您放心。可朝堂之上,还请您多加照拂。”

武瑞安见他面色急切,凝眉道:“朝中出事了?”

师文昌颔首,道:“回王爷的话,韩城和赵琛两位大臣在今日早朝时得罪了魏大人,只怕是凶多吉少。”

武瑞安闻言,话不多说,立刻转身去了太极殿。

太极殿上,魏紫做了一个大铁笼,把韩诚关在里边,在笼子当中烧炭火,又在一个铜盆内倒入五味汁,韩城只得绕着炭火行走,烤得渴了就去喝五味汁,烤得痛了又会在里面转圈跑。而赵琛则被人绑在地上,然后放出鹰鹞,生食他的血肉。

满朝大臣被要求站在一旁观刑,一个二个皆面无血色,汗如雨下。

武瑞安赶到的时候,韩城已经被烤焦了,躺在笼子里一动也不动,已经死去多时。而赵琛的五脏六腑都被吃尽,却还没有死,他的的号叫声极为酸楚凄厉,让人不忍再听。

“都给本王住手!”武瑞安的厉喝让众臣都似看见曙光。

武瑞安手握兵权,又是辰皇嫡子,魏紫再是嚣张狠厉怕也不敢得罪他。众臣齐刷刷的向他望去,面露哀求。

“你们在干什么?”武瑞安指着赵琛说:“还不快放开他!”

武瑞安说完,却没有侍卫敢妄动,他们乞求的看着魏紫,但魏紫全然不为所动。

不等魏紫回答,武瑞安已经径直走下台阶,从一侍卫腰间拔出长剑,一剑挥去,四只鹰鹞皆被一剑封喉。

鹰鹞拍打了两下翅膀,便倒在地上不再动弹。武瑞安解开了赵琛的绳子,将他扶了起来。

赵琛的双眼已经被鹰鹞啄去,两个眼眶猩红一片,空空荡荡。可武瑞安仍觉得他在看着自己。

“赵大人,你坚持住,本王立刻让太医来救你。”

武瑞安握住他的手,想要将他拦腰抱起,却见他通身伤痕,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赵琛摇了摇头,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他颓然的放下手,便再也没有呼吸。

武瑞安长叹一口气,放下赵琛。

他眼中的心痛被愤怒所取代,提剑指向魏紫:“你究竟想做什么!”

魏紫斜倚在台阶上的御塌上,见了武瑞安也不打算起身,懒懒道:“武王爷,臣在处决死囚。”

“死囚?”武瑞安满脸不悦,韩城和赵琛两位大臣前些日子才见过,又怎会成了死囚?

“韩大人和赵大人犯了什么错,你竟要如此对待他们?”

魏紫对潘玥朗点了点头,潘玥朗便往前站了一步,面不改色的说:“韩诚和赵琛目无王法,结党营私,贪污受贿,金额多达二十万两。死刑并不冤屈。这是账簿,还请王爷过目。”

武瑞安哪里会看什么账簿?

况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账簿怕也做不得真。

武瑞安几步上前,夺过账册,几下便撕得细碎。纷纷扬扬的纸片洒在太极殿前,众大臣的眼睛通红,大部分都为二位老臣流下眼泪。

魏紫淡淡一笑,妖娆道:“撕了没关系,臣还有誊抄的副本。他们既然敢贪赃枉法,便早该想到有此一天。我不过是在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武瑞安冷冷一笑,“好一个替天行道!”

“锵”地一声巨响,武瑞安提剑而起,一剑落在魏紫头顶,剑被桎梏在鎏金椅背上,一时不得拔出。魏紫头顶的紫金琉璃冠被削去一半,整个人吓得瘫软在地,这才躲过一劫。

“来、来人!护驾!”潘玥朗大喝一声,侍卫们立即上前,将武瑞安团团围住。

武瑞安哪里管的了他们?

他一心只想要魏紫血债血偿!

他再次提剑而起,眼前绽开一道道血光,皆是出自宣武国铁骨铮铮的将士。

武瑞安不知道伤了多少人,直到惊觉眼前被自己一剑刺穿腹部的小侍卫,正是那个在树林里一脸骄傲的对自己说:“天下再是美艳的女子,也不如我家中的娘子。”的那人时,他产生了短暂的怔忪。

也就在这一瞬间,武瑞安被人卸去兵刃,关进了大牢。

……

……

下午,赵琛的家人来刑部领尸体时,长子当场晕厥,尸首便由他大伯领回。他的夫人见了尸首便疯了,当夜凌晨,便在自家井中自尽身亡。

韩诚和赵琛都是长孙齐的心腹,二人在户部就职,平日里油水颇多,却也都是两袖清风的性子,从未中饱私囊。

此次得罪魏紫,不过是因他二人看不下去长孙齐的消沉,给辰曌连上了几道折子,请她归朝,诛杀佞臣,以正朝纲。

这佞臣是谁,满天下人皆知。可两相不闻不问,女皇也执意维护,这才白白的丢了性命。

二人之忠君爱国,为民请命,敢于直言劝谏,可算是亘古忠臣。

民间听闻此事者,自发在屋顶悬挂黑布,以示哀悼。

就连见素医馆亦是如此。

狄姜亲自命书香将黑布遮住医馆牌匾,宣布停业三日。

这三日,她原本想去明镜塔,与钟旭商议如何将武瑞安救出来,却不想他很快便被放了出来。

辰曌下令释放武瑞安,作停职处理。

与武瑞安被停职的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一道诏书。诏书是一纸赐婚旨意——两年后,庚子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是大吉之日,武瑞安和狄姜将在那时大婚。

狄姜带着问药赶到武王府,她见武瑞安没受什么折磨便放下心来。

问药拿着圣旨,翻来覆去的看,看完便将其扔在一边,冷笑道:“呵,这算什么?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糖?”

这要放在以往,狄姜一定会斥责问药,让她不得无礼。但今日,她也说不出话了。

韩城和赵琛两位大人的惨死,已经传遍了太平府,武瑞安当众行刺魏紫一事,在民间的形象再次成为举世罕见的英雄。舆论和魏紫的脸面再次将武瑞安推向风口浪尖。

但这时候,原本该维护武瑞安的辰曌并没有维护他,这一行为无疑让天下百姓都跟着寒了心。

比起狄姜和问药,武瑞安倒很轻松。他收起勋章,钢盔,军靴,对狄姜笑了笑:“被停职也不是第一次,我无所谓。何况我走上戎马路途原也是为了你,如今既然能娶到你,放下又如何?以后我的人生就只有你了,你要对我负责。”

武瑞安眼底有无奈和担忧,但嘴角眉梢的笑容也是真的。

狄姜微微一笑,轻声颔首道:“我会的。”

第二十一章 玉佩

时间一晃而过,立夏这日,三皇子武煜与辅国大将军的孙女刘令月举行了盛大的婚礼。辰曌赐新府一座,毗邻武王府。

这些时日以来,魏紫请了高人入宫炼丹,辰曌身体渐好,却也无法在宫外行走,故不能亲自参加婚礼。

郁王府建成以来,头一次大宴宾客便是此时。左相因病没有到堂,右相却是携了夫人亲自来祝贺,二皇子恭王爷带着儿子前来,皆受上宾款待。

唯独武瑞安,似乎在这一时,被所有人遗忘。

武瑞安本也携了狄姜去新修的郁王府,却是以戴罪身份被魏紫的人阻拦在外。只能远远看着,不得入大堂观礼。

“真是岂有此理。”武瑞安自是愤怒,但见三皇兄与魏紫在堂中相谈甚欢,也无可奈何,执了狄姜的手掉头就走。

狄姜一言不发,跟着他离开,临走时,忽然瞥见湖边站着一玉树临风的少年郎。正是潘玥朗。

柳絮在他身边飘舞,院中的蔷薇花落了一地。他双手作揖,对眼前身型壮硕,抚须大笑的男人躬身行礼。

男人眼底充满了欣赏,似乎对潘玥朗十分满意。

狄姜内心一沉,脚下便有些迟疑,武瑞安注意到狄姜的不对劲,停下脚步,顺着她的眼神望去,敛神道:“那是镇南王,我的叔伯,亦是潘玥朗未来的岳丈。此番他从封地回来,表面上是为了参加三皇兄的婚礼,实则怕是为了流芳郡主的婚事。看此情形,怕是大婚将近。”

闻言,狄姜更加头痛了。

回到武王府,武瑞安捧着礼盒回了兵器房。

兵器房在武王府的西南隅,毗邻练功房。双开的大门走进去,入目便是满房间的兵器。

二十余把剑被悬挂在墙上,每一把都巧夺天工,锋利无比。

武瑞安将盒子里的寒铁剑放回墙上空置之处,随后将礼盒扔在一旁。

“走吧。”武瑞安唤了狄姜一声,却没有人答他。他转过头,才发现狄姜站在那柄从剑冢里带出来的石钟乳前沉思。

武瑞安走近狄姜,问她:“你喜欢?”

狄姜倏尔抬头,看了武瑞安一眼,摇了摇头:“只是勾起了一些回忆。不太好的回忆。”

武瑞安笑了笑:“那就砸了它,省得惹你不快。”

武瑞安说完就去抱那块石头,狄姜连忙打断他:“我难过的是你入剑冢受的苦,与这块石头没有干系,何况它在你心里意义不同,且放着吧。”

武瑞安微微叹气,颔首道:“都依你。”

……

……

翌日,魏紫在朝堂上提议,立三皇子武煜为太子。

这一提议一出,遭到群臣反对。以左相公孙渺为首的寒门势力,还有长孙齐为首的世族门阀势力都极为反对。

群臣皆认为三皇子资历尚浅,不谙国事,且还未有子嗣,不宜承继大统。

每一条都说得十分在理,让人无法反驳。魏紫无法,只得暂且作罢。

下朝之后,长孙玉茗知悉群臣商议立太子一事,立即递上奏折,请辞太子妃。

魏紫本就不喜长孙齐,如今长孙玉茗主动请辞,自然高兴,忙不迭的将奏折拿给辰曌。

辰曌看了一眼,摇头淡道:“且放着罢。”

“陛下,您是同意,还是不同意?”魏紫摸不准辰曌的意思,若她的眼底还有一丝喜色,他定会开开心心的去宣旨,然而她似乎并不想同意。

辰曌摆了摆手,道:“玉茗是好孩子,她既是朕定下的儿媳,又岂有废黜之理?等她过些日子想通了,就不会胡来了。”

“微臣遵旨。”魏紫一脸淡漠,很明显的生了辰曌的气。

辰曌没有将他的逾越放在心上,躺在床上,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

……

半月后,潘玥朗与流芳郡主正式定亲,婚期定在来年春天。

镇南王老来得子,年事已高,自请将镇南王位传于爱婿潘玥朗。婚后潘玥朗将改姓武,入赘镇南王府。

“这是什么意思?潘玥朗为了权势,连姓氏都可以弃之如敝了?”武瑞安看完吕晨飞送来的信函,拍桌大笑道:“狗腿就是狗腿,每一步棋都走得让人刮目相看。”

而后,魏紫又以辰皇的名义,为潘玥朗备了一份大礼。

圣旨下,令在他承袭镇南王位时,封为少将军,握京畿重兵。

“这简直太荒谬了!他一个文官,因娶了个女子,就一跃成将军了?左相、右相平日里不是什么都管么?怎么这阵子全都无声无息了?就如此放任他们胡来?”武瑞安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气得直跳脚。

武瑞安原本在院子里练习射箭,一气之下将弓箭从中折断,可仍是不解气。一下午将三桶羽箭尽数毁坏后,当天傍晚便换上夜行服,摸进了辰皇的寝宫。

辰皇的寝宫中,除魏紫外,只有新来的普济和尚在送丹药时可以入内。近日来,贴身如内监总管师文昌都不得入内。

武瑞安挑了个魏紫用膳,寝宫空无一人时从窗户里飞身而入。

“母皇,您还认得儿臣吗?”武瑞安伏在床前。压低声音问了辰曌好几遍。

可辰曌躺在床榻上,双目无神,一双眼睛只盯着画像傻笑。

武瑞安着急不已,不一会儿,门外便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武瑞安心中一凛,正要离开,辰皇却突然在被子里握住他的手,随后在他的手中塞了一块玉佩。然后接连推了他好几把,示意他速速离去。

武瑞安虽然担心,但也直到辰曌并非如表面那样痴傻,他担心魏紫即将回来,便只得颔首,道了声:“儿臣告退。”

……

……

“你说,母皇给我这块玉佩,究竟是什么意思?”回到医馆后,武瑞安把玩着玉佩,翻来覆去的仔细观察,也没有发现奥秘之所在。

狄姜侧着头看着他,似乎也在思考这其中的故事。

“这枚玉佩,与你给潘玥朗的有几分相似。”他的手指摩挲着当中的‘菀’字,突然一拍手掌,道:“我记得……你曾经拿着这块玉佩来找我?那时候你找的是……是谁来着……”

武瑞安实在想不起来了,许久过后,突然牵过狄姜的手,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狄姜愣了一会,缓缓道:“如果太和公主武菀颜如果没有死,她的儿子怕也有潘玥朗这么大了。”

武瑞安蓦然睁大眼睛:“你的意思是……”

狄姜点了点头,道:“你还记得梅姐么?”

武瑞安愣愣颔首:“记得。”

狄姜将六年前状元乡中发生的事情简略的说了一遍,将玄妙之处带过,饶是如此,武瑞安仍旧听得目瞪口呆,脸上写满了惊讶,道:“这么说来,潘玥朗是太和公主和沈子墨的儿子?”

狄姜颔首。

“这可真是骇人听闻。”武瑞安吞了口口水,突然猛然一惊:“那他与流芳郡主的婚事……”

狄姜想了想,淡淡点头道:“如果潘玥朗同意这门亲事,那他就不能为辰皇所用。反之,如果这门亲事最终无法举行,那他就是辰皇最关键的一步棋。”

武瑞安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狄姜眯起眼,良久才高深莫测的说出一个字:

“等。”

第二十二章 嫁衣

七月三十这日,已近夏末,木樨花十里飘香。

狄姜从太学下课后,便被武瑞安的车架接去了武王府。一路上,武瑞安好几次问她累不累,狄姜都摇头说:“自从辰皇赐婚,她们对我的态度便有所收敛。”

“那就好。”武瑞安抚了抚她的头发,弯起眉眼,笑得十分神秘。

到达武王府后,武瑞安便一路带着她小跑去了后院,来到楼东小榭的西殿,打开了一扇紫檀雕花衣柜的门。

门中静静挂着一件龙凤嫁衣。

大领对襟的虹裳霞帔,蹙金绣云霞翟纹,除了王妃服秩有的九翚四凤纹绣外,还配上了大朵的合欢花。凤冠步摇,钿璎累累,上饰以二珠翠凤,皆口衔珠玉。更有合欢花、蕊头、翠叶、珠翠穰花鬓。胸前缨络垂旒,玉带蟒袍,下面绣花裥裙,垂有金或玉石的坠子。就连大红绣鞋上亦是织金云霞龙纹。

武瑞安笑道:“我宣武女子出嫁前,会亲手绣制嫁衣。我知道你不会,书香和问药亦不是这块料,便嘱咐几个绣娘,赶制三个月,做了这套凤冠霞帔来,给你一个惊喜。喜欢吗?”

“好华丽的嫁衣。”狄姜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旁的话来。

此情此景,放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都该是感动不已,痛哭流涕。然而狄姜早已没有那份心境,也做不出太激动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