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姜则拿着簿子,一边记录问药地问诊记录,一边发现有不对的地方从旁提点一二。

武瑞安站在坊门之下,看着狄姜认真地侧脸,觉得她所站的地方好似散发着白色的光。

神圣,光明,仁者仁心。

武瑞安静静地看着她,突然觉得自己波涛汹涌的心竟然沉淀了下来。

那一下午,他都站在那里,没有上前去打扰。

直到狄姜和问药收摊回家,他才装作刚到的样子,给她送了杯温热的姜茶。

“谢谢。”狄姜捧着姜茶,对武瑞安微笑。

武瑞安送二人回医馆,一路上,他都绝口不提公孙祺的事。

他冷静下来之后才想起,狄姜是绝对光明的人,她的世界就应该是简单而快乐的。

让自己喜欢的女人快乐,这是作为一个男人,最基本的事情。面对公孙祺和他身后盘根错节的关系,狄姜没有办法帮助他,他就不能让她跟着自己一起难过。

他想,等他有能力解决这些事了,等到了那个时候,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去跟她分享这个过程……

狄姜看着武瑞安带笑的侧颜,突然觉得,他好像跟前一天,又有些不一样了…………

狄姜突然心血来潮:“王爷,晚上想吃什么?我亲自下厨做给你吃。”

武瑞安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发现自己似乎一整天都没有吃饭,笑着说了一连串的菜名:“糖醋鱼!”

“锅包肉!”

“还有翡翠饺子!”

狄姜听了,连连点头。

问药跟在这俩人身后,只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成了粉红色。

他们完全忽视了自己的存在。

她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嗯,很多余…………

第十六章 焚尸

第二天,武瑞安先去了刑部,用一个上午的时间翻看整理了上次没有看完的卷宗。

午饭过后,武瑞安便又去了康平坊,狄姜昨夜说过,将在康平坊布医施药三日。武瑞安想去看看有没有自己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就在武瑞安快要到达康平坊时,却见天空中冒着一团黑烟,四周的空气里更传播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烧焦味。

越接近康平坊,烧焦味越明显。

武瑞安有些担心,加紧步子跑过去,便见平日喧闹的康平坊里门庭冷落。一路走来,他遇到的人不超过十人,且还没来得及发问,那些人便揣着手从他身边跑过,边走还边说:“快走吧,这些人咱们惹不起。”

武瑞安心头疑惑更甚,向着坊中走去,便见一墙根堆满了夜香桶的院里,正有什么东西被焚烧。

火光不大,但是却黑烟滚滚,和着腐肉被烧焦的味道飘散在空气里,愈加浓烈。

“丫啊——丫儿啊——”院子里传出许老伯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号。

武瑞安更加着急,几步跑到大门前,便见狄姜和问药阴沉着一张脸,站在院子里。

她们身前的火堆里,是一具已经烧得焦黑的尸体。面目难辨,恶臭难当。

两个家丁和四名侍卫扮相的人站在火堆旁边,阻止别人靠近。门外有三三两两的邻里在围观,他们指指点点,但是都不敢上前。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就连她死了都不肯放过我们?为什么!她究竟做了什么,让你们要这样对她!”许老伯哭得声嘶力竭,若不是狄姜和问药拉住他,他怕是已经冲进火里,与许丫做了伴。

“要怪就怪你孙女死了还得罪我家公子!”为首的小厮大笑着说:“我告诉你,今儿把她的尸首挖出来烧了只是给你一个警告!你若再敢找事,下次爷爷我就烧了你的房子!我们走!”小厮大笑着说完,一转头,就看见一人朝自己疾步走来。

武瑞安抬起手,一拳挥去,小厮便被他打翻在地,半晌爬不起来。

“你谁啊?你不要命……”接下来的话,在小厮看清武瑞安的脸之后便咽回了肚子里。

他惊恐地张大了眼睛,抱着头,生怕武瑞安会像打公孙祺那样,把自己也打一顿。

但是武瑞安并没有浪费时间在小厮的身上,下一刻他便冲进许家院子,从一旁的晾衣架上拿下衣物,在许丫的尸体上扑打。

小厮见武瑞安没功夫搭理自己,立即带着人连滚带爬的跑开了。

那些人一走,街坊邻里也立刻从家里端来水盆,帮着武瑞安灭火。

但是许丫的尸体上被泼了桐油,火势迅猛。就算众人帮着灭火,也已难以回天。等他们终于将火扑灭,地上也只剩下一滩骨头碎片。

“哎……可怜呐……”

“真是作孽了……”

街坊邻里摇头叹息,大多都看不下去而离开了。

武瑞安拿着衣服,瘫在地上,一脸怔忪。狄姜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看着许丫的尸体,同样久久说不出话来。

许老伯早已哭断了气,问药扶着晕倒在地许老伯,气得满脸憋红。

有些事情若不亲身经历,都不知道这世间还有这样的绝望。

几人虽然都没有见过活着的许丫,但是经历了刚刚这一幕,心都跟着许老伯的哭声,和许丫的尸体一起,被剁成了碎片,焚成了灰。

生活在贫民窟里,最底层的那些人,他们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显得那么渺小,可以随意践踏。

但是他们却又都是血肉之躯,跟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一样,拥有着热血和情感。上位之人的肆意剥夺,和他人的排挤,让他们不得不压缩自己的感情,甚至将自己为人的自尊和姿态都放低到尘埃里。有时候旁人稍稍给一个好脸色,就能让他们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但是他们的痛苦,却是旁人永远都不能感同身受的。

当晚,狄姜便和武瑞安,问药一起,带着许老伯和许丫的骨灰去了出云庵。

狄姜与出云庵的流云师太素来交好,两人虽多年不见,但一听狄姜说起许家发生的事情,二话不说便主动提议,将许丫的骨灰送到佛塔供奉超度。

出云庵的后山,有大大小小几十座佛塔。塔里供奉的都是历年来,德高望重的僧人的舍利、经卷或法物。

许老伯抱着放了许丫的骨灰罐子,将其放在了新修的一座佛塔里——那是流云师太本来打算留给自己的一座佛塔。

许老伯跪在地上,不停地流泪。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享寿之时,以虚色身,且偿因果,且修福田。舍报之后,无用躯壳,色身皮囊,俱烧以毁,当作灰烬,还归苍天。真灵佛性,仅存无坏,遍满虚空,充塞法界。无去无来,不生不灭。”狄姜站在一旁,一边轻念,一边烧着了自己手抄的经卷。

经卷燃起的火焰照亮了四周,星星点点的灰烬顺着南风翻飞,在场的人动荡不安的心似乎都随着经声而得到了安宁。

但就算这一刻的心沉淀了,仇恨和愤怒却没有消散。

“我一定要让公孙祺付出代价!”武瑞安双手握拳,胸中郁闷难以抒发,一拳打在旁边的树上,摇落了大片的树叶。

许大爷见武瑞安如此,立即眉头一皱,说:“公子,你可千万不要去招惹他们啊!他们不好惹,咱们惹不起啊!”

许老伯说着,抹了一把眼泪,接道:“公孙祺的爹是左丞相,不说只手遮天,那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咱们……咱们拿什么跟他们斗?丫儿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希望你们为了她去冒险!听我一句劝,此事就当没有发生过罢!”

“您放心,我不怕他,只要有我在一天,我一定会跟公孙祺势不两立!”武瑞安面色沉重,眼眸里充满了坚定和愤怒。

“千万不要!”许老伯激动道:“我以前一直规劝丫儿,做人啊,就要学会碌碌无为,安稳度过一天又一天……最终才能安心过完这无波无澜的一生,没有什么比平安更重要的了!但是她偏不听,现在可好?死了都没能留下个全尸。”

“那就让他们继续无法无天下去?我只知道,如果我们不阻止他,以后会有更多的丫儿出现,她们的下场会比丫儿更凄惨!”

许老伯哽咽着吸了吸气,摇了摇头,说:“我不希望看到你们为我犯险,你还年轻,我不希望哪天你们也就这样消失了……”

许老伯说着,看向狄姜和问药,“求求你们,不要去招惹他们,咱们惹不起,总还能躲得起罢?”

狄姜红着眼圈,哑哑道:“许老伯您放心,我们知道该怎么做。”

许老伯赞赏的点了点头,重又看向武瑞安:“公子,您也息事宁人罢!”

武瑞安冷笑,说:“我若不知道这件事,或许我永远不会与公孙祺为敌,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就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

“哎!公子啊!你……”许老伯一脸痛心,他激动地站起来,却一个踉跄又差点跌在地上。他一把瘦弱的老骨头,实在经不起连番的打击和折腾,身子骨早已经被掏空。

好在问药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许老伯,您先回去歇着,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狄姜规劝着。

天色已晚,许老伯点了点头,随后几人便向流云师太告辞,离开了出云庵。

回城的路上,许老伯仍孜孜不倦地向武瑞安和狄姜传授着“息事宁人”地思想,但是武瑞安却并没有听进去。

许老伯不知道武瑞安的身份,武瑞安也不想跟他说起,一来自己从前与公孙祺确实交好,不想他多想;二来也是希望许老伯不要担心自己,就像他也不大想跟狄姜说起公孙祺已经脱罪的事一样。

有些沉重的包袱自己扛下,比连累身边的人一起担心要好很多。很多。

第十七章 停职

自从武瑞安昨日大闹朝堂之后,辰曌已经下旨,让各宫门守卫皆不许放他进太极宫。

翌日早朝,武瑞安强行闯宫失败,只能去后宫大明宫等待辰曌下朝。可直到中午,他都没有等到辰曌从御书房回来。

“母皇还未忙完么?”武瑞安第一百次的问门口的太监。

太监摇了摇头,躬身道:“恕奴才直言,陛下日理万机,只怕近日都没有时间召见王爷了,王爷还是请回吧。”

“本王再等等。”武瑞安端起茶杯,才发现杯子已经空了。

“奴才再给王爷添杯茶。”太监见了,立即招呼侍女,给武瑞安换了一杯茶。

这一上午,武瑞安一共喝六杯茶,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他这才发现,自己想要见一见母皇,竟是这般困难的事情。

辰曌又回到了从前,对他不闻不问的那段日子。

他以前没有觉得难受,是因为从来没有得到过重视,本就不是什么受宠的皇子,他不觉得辰皇高看自己会是多美好的事情。但自他从军凯旋,得到辰皇重用,被各大侯门贵胄竞相拉拢之后,曾经也有过一段门庭若市的光景。

这些光景,全都取决于辰皇对自己的态度。如今她冷落自己,那么一切又都会随风散去。

后悔吗?

……不后悔。

他只是生气。

生气自己堂堂武王爷,竟然对付不了小小一个公孙祺。

许丫的尸体被焚烧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公孙祺满不在意的嘲笑在脑海里更是无比清晰,而他除了像小孩子一样对他大打出手,竟不能做一些实质的事情来防止此类事件的再度发生。

如若这次不能杀一儆百,这些纨绔子弟只会愈加无法无天……

武瑞安决定不再继续浪费时间在没有结果的等待上,他想了想,离开了偏殿,佯装要出宫。后来便趁人不备,直接溜进了御花园。

御花园里,辰曌正在她最喜欢的湖边凉亭里用午膳,她的对面坐着右相长孙齐。

二人眉目和煦,相谈甚欢。

武瑞安想也没想,直接走了过去,躬身行礼道:“儿臣参见母皇,长孙大人。”

辰曌看了他一眼,有些嫌恶的一拧眉:“你怎么来了?”

“儿臣有要事禀告。”面对辰曌明显的怒气,武瑞安选择视而不见。

辰曌长叹一声,揉了揉眉心,说:“如果还是许丫一事,你就不必开口了,此事已经交由温礼全权负责,你找他好了。”

“儿臣……”

“对了,朕才想起来一事,”辰曌似乎猜到武瑞安要说什么,再次打断他:“温礼的官职比你高六级,如果你要向他汇报案情,需一级级往上报,这是规矩,不可逾越。知道么?”

武瑞安断然摇头:“温礼就是根墙头草,人品也有问题!他的办事能力儿臣不认同,儿臣拒绝与他沟通!”

“放肆!”辰曌猛一拍桌子,将身边的人都吓了一跳。

“陛下息怒,武王爷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您且听王爷说完罢。”长孙齐在一旁劝慰。

辰曌蹙眉,再次看向武瑞安,沉声说:“你究竟想说什么?”

武瑞安毫不客气,直言道:“前日只有您和温礼知道,许丫的尸首埋在回头林里,可昨天公孙祺刚被放出来,今天上午,公孙祺的走狗便挖出了许丫,将她的尸首放在许老伯的家门前焚烧。”

武瑞安说到这里,长孙齐明显的有些惊讶,然而辰曌还是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武瑞安又道:“许丫惨死虎口不说,死后还被他们挖出来,当着唯一的亲人的面被挫骨扬灰!您说,像公孙祺这样禽兽不如的人,怎么能轻易放过他!?”

武瑞安声声控诉,让辰曌沉默了些许。

片刻后,辰曌满不在意的笑了笑:“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这难道还不算大事吗?”武瑞安见辰曌没有什么反应,急道:“许丫的尸体被焚烧的时候,黑烟滚滚,周边所有人都能看见,坊间的百姓都是证人,这难道还不够治公孙祺的罪吗?”

“那你抓到人了么?”

“什么?”武瑞安一愣。

“纵火犯,你抓到了么?”

“儿臣……儿臣忙着救火,所以……”

“那就是没抓到了。”辰曌摆了摆手,叹息道:“为什么你总是长不大呢?”

辰曌的眼眸里带着深深的疲倦,看着武瑞安的眸子里也充满了失望。

武瑞安站在她面前,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他确实已经错过了一次惩治公孙祺的机会,这第二次,他又忘记了最重要的事。

证据。

从前他总以为自己说的话就是绝对的证据,只要自己说那个人有罪,那个人就一定有罪。

但是他忘记了,从前他对付的是些阿猫阿狗,现在他面对的,是公孙祺身后的公孙渺。

公孙渺是三朝元老,是辰曌都需给七分颜面的内阁重臣。不是自己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能打发得了的。

辰曌揉了揉额头,说:“你走吧,在朕彻底厌烦你之前。”

“母皇……”

“滚。”

辰曌最近说‘滚’字的频率比较高,显然曾经对武瑞安抱有多大的期望,如今就有多深的失望。

武瑞安却并不妥协,直道:“母皇若不答应儿臣严惩公孙祺,儿臣今日绝不离开。”

“你……”辰曌蹙眉,看向武瑞安:“你走是不走?”

“儿臣不走。”武瑞安斩钉截铁。

辰曌的怒气已经到了临界点,武瑞安话音刚落,辰曌便站起身来,“啪”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

“孺子不可教!你简直太教朕失望了!”辰曌说完,身型突然一窒,整个人向后倒去。

“母皇!”

“陛下!”

武瑞安虽然整个人还处在被掌掴的怔忪之际,但是下意识还是扶住了辰曌。这才让她免于昏倒在地。

附近的侍女太监太医都围了上来,喂药的喂药,把脉的把脉,好一会过去,辰曌才缓过气来。

她醒来后,便是颤抖地举起手,指向武瑞安:“你给朕滚。”

武瑞安见她重病未愈,到底是会心疼难受,但是许丫的事情也同样让他难以释怀。

临走前,他仍是忍不住说:“母皇,是不是无权无势的人在你心里就是可以完全忽略的存在?像许丫,许老伯这样的人,比起公孙祺就那么不值一提吗?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他们的情感就不是情感吗?您铁石心肠,怕是永远也不能理解下位之人的感受罢?就像三年前,您对江琼林也是一样,他们都是渺小的存在,都是可以弃之如敝的人,对吗?”

辰曌的眼睛陡然睁大:“滚!你给朕滚!朕永远不想再见到你!”她恨不得再给他一个巴掌,奈何却已经被他气得再站不起身。

辰曌重重的喘息,边喘边说:“传朕旨意,六皇子武瑞安以下犯上,目无尊长,今摘去武王爷称号,除去官职!以后未得召见,永不得入宫!”

“陛下……”长孙齐在一旁,痛心疾首。

辰曌又是一怒:“任何人不得求情!”

辰曌这样一喊,长孙齐也不敢再多言。

武瑞安满不在意的笑了笑,说:“若当官不能为百姓请命,不能为百姓谋福利,这个王爷和这个官,不做也罢。儿臣多谢母皇恩典,母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完,武瑞安头也不回,大步的离去。

“陛下——陛下——”

身后是一干人等惊讶地呼喊,武瑞安回头,便见辰曌已经晕倒在安素云的怀里。

武瑞安心中一紧,很是担心辰曌的安危,但是一看她身边围着的人有里三层外三层,再想想辰曌醒来若还看见自己,指不定会更加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