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煜长武瑞安几岁,但是看上去却比武瑞安要矮小单薄许多。他因为胎里不足,自幼羸弱,在武瑞安七岁的时候,就比他十几岁的时候还要高挑。

那时候的武瑞安年少不懂事,可没少欺负他。

后来迁都之后,三皇子为了避免被旁人奚落欺凌,自请留在东都,再也不想在这些皇权纷争里消耗自己为数不多的生命。但没想到,他躲了十年,还是没能躲过皇子该有的宿命。

他到底还是来了太平府,以辰皇嫡子的身份,入了朝堂。

而就算到了现在,武煜虽然长高了不少,但是看上去,他仍是面色苍白,走几步路就喘吁,仿佛随时都会油尽灯枯。

武瑞安看到这样的他,就想到了他的悲惨过去,还有年少时自己和旁人合起伙来欺负他的情景……真是不堪回首,让人羞愤难当的记忆。

“六弟脸色不大好看,是不是病了?”武煜睁大了眼睛,满眼关切,说着竟还伸出手,想去探武瑞安的额头。

武瑞安蹙眉,厌烦地躲开他的手,“本王无事。”

“啊,这样啊……那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武煜笑得很温柔,但是温柔里却掩藏不住他内心的受伤和尴尬。

他在太平府里什么人都不认识,跟二皇兄年纪相差较大,也不大熟悉,他想跟武瑞安亲近,也只不过是想能多个能说话的人。

武瑞安读出了他眼底的孤单,便叹了口气,道:“三皇兄,您……要不要跟臣弟一起用午膳?”

“真的吗?你要请我吃饭吗?”武煜一瞬间睁大了眼睛,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武瑞安有些惊讶。

吃顿饭而已,又不是要上天,他用的着这么激动嘛?

武瑞安定了定神,勉强扯出一抹笑意,颔首道:“真的。”

“谢谢,谢谢六弟。”武煜的眼眸里泛起红光,让武瑞安更加莫名。

武瑞安为了缓解尴尬,又道:“对了,在外头您最好自称‘本王’,‘我’这个字眼,不大符合您的身份。”

“是是是,你看我……啊,是本王。你看,为兄又忘了,这个问题,母皇也说过为兄许多次,可为兄就是记不住。真是抱歉。”

“皇兄不必跟臣弟道歉,您并没有对不起臣弟。”武瑞安扶额,再次纠正他。

“啊是……六弟说得极是。”武煜红着脸,索性只点头,不再答话了。

他生怕自己又会说错了什么,而惹来武瑞安的不快。

武瑞安和武煜往含光门走去。等出了宫门,便见武煜和武瑞安的车驾并排停在一起。

武瑞安的紫金车驾华丽非常,美轮美奂。武煜的则相对普通,与寻常大臣家里用的没什么不同。单看的时候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但与武瑞安的车驾摆在一起,便高下立见,相形见拙得多了。

“皇兄乘臣弟的马车回去吧。”武瑞安对着武煜做了一个‘请’地动作。

武煜连连摆手,道:“不用了,为兄坐自己的马车就好,六弟只管在前头带路,为兄自会跟上。”

“皇兄何必客气?等用完午膳,臣弟再送你回来便是。”武瑞安说着,不顾他的推辞,强硬地将他‘推’上了马车。

武煜上车之后,也不知该坐哪,等武瑞安上来之后,他才把他摁到正中主位上坐下,道:“皇兄为大,自然该坐正位。”

“是、是嘛,那就多谢六弟了。”武煜坐直了身子,看着四周的金碧辉煌,似乎很不习惯这样的排场。

武瑞安见状,再次扶额叹息。

他真觉得,自己这个三皇兄,不是从东都来的,而是从哪个山旮旯里冒出来的。但这也更加说明,三皇兄过去在东都的日子,过得委实不畅,心中对他的愧疚不禁又深了几分……

到了武王府之后,武煜的眼睛便一直是瞪得溜圆的状态。一路行来,他被王府中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石惊得合不拢嘴,连连惊叹:“六弟,你的王府好大啊!”

武瑞安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便一路都沉默,任他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四处张望。

管家刘长庆是见过先皇的,小时候也曾看着三皇子长大,这会儿再见他,也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奴才参见三王爷,王爷万福。”

“你是……”武煜觉得老管家面善,起先眸子里还有些疑惑,但还不等刘长庆自报身份,便是猛然一拍掌,激动道:“你是刘公公,对不对?”

“王爷竟还记得老奴,老奴深感荣幸。”刘长庆摸了摸胡子,和蔼一笑。

武煜又道:“我当然记得你!你从前经常给我……咳,给本王送糕点和零食,本王到现在都还铭感于心!”

武煜说完,刘长庆便有些面上挂不住了。

其实他哪里有专门给武煜送过糕点?

那些不过是武瑞安不肯吃的东西,他又恰好在御花园里撞见过武煜一次,就顺手转送给武煜了,谁料他竟记了这么久。

哎……真是让人心疼的孩子。

刘长庆心中叹息,然后躬身,对武瑞安道:“午膳已经备下,王爷准备在哪边用膳?”

“正厅。”武瑞安说完,便带着武煜去了主楼的正厅。刘长庆得了命令,立即在正殿中布置了一桌宴席。席间四菜一汤,皆外形精美,摆盘用心。但食材终究也不过是鸡鸭鱼肉,再配上些新鲜蔬菜。

“事先臣弟没有知会管家皇兄要来府中用膳,膳食简陋,请皇兄不要怪罪。”

武瑞安说完,武煜连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他嗫嚅了半天才道:“这样的菜色,在东都,已经是要重大节日才能用上的,为兄……怎么会觉得不好呢?”

武瑞安不置可否,与刘长庆对视了一眼,眼睛里都在说:“我们离开之后,东都究竟变成个多荒凉的地方?连饭都吃不上了?”

武煜似是看出了二人的疑惑,便解释道:“自从母皇迁都,你们接连离开之后,本王在深宫里便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吃穿用度也是一日日缩减,他们……大概都觉得本王活不长了罢。”

“张嬷嬷呢?”刘长庆一着急,竟忘了主仆之礼,急道:“张嬷嬷将您一手带大,她对您极好,这次也一起来太平府了吗?”

武煜沉下脸,摇了摇头,淡道:“张嬷嬷死了好些年了,如今在本王身边伺候的,都是些新人。”

“是么,竟是这样……”刘长庆长叹一口气,眼眶有些发红。

“好了别说这些了,菜都凉了,先吃饭。”武瑞安心中也有些难受,说完,便夹了一大块红烧肉,放在了武煜的碗里。

“多谢六弟。”武煜冲他一笑,鼻尖红红的,眼睛里更似有晶莹在闪烁,随时都要掉下来。

武瑞安慌忙侧过头,埋首扒饭。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这个三皇兄的存在,就是在时刻的提醒自己。提醒着自己过去有多荒唐,多无聊,多么让人讨厌……

自己过去,怕也没比那仗势欺人的公孙祺好到哪里去。只不过公孙祺欺负的是平民百姓,他欺负的,都是些王孙公子,其中就以武煜为首。

哎……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第十一章 春宫图

用完午膳,武瑞安便是要去刑部司上任了。

自从今日早朝,武瑞安被贬为八品掌固之后,王府门前络绎不绝的各色人等便消失了一大半。但也还有很多坚持等候的人,其中便有一人,是公孙祺的心腹,他一连多日蹲守在武王府门口,就是为了替自家主子送一封手书。

小厮看到武瑞安出门,立刻就围上前去,但却有一人先他一步,走到了武瑞安身前。

那是一个身穿鹅黄衣裳的女子,头戴冪篱,手执一只小篮子。

他看不清她的脸,但从她的身形和衣着来看,怕也只是个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想攀高枝的民间女人罢了。

这样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排起队来可以从宣武一直排到楼兰,他可不认为她能入得了武王爷的眼。

小厮一边往前走,一边等着她被拒绝,但谁知,武瑞安竟然接过了那女人的篮子,拿出里头一块粉红色的糕点,递给了身边的三王爷,随后又拿起另一块,直接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小厮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更加加快步子,想要看看这女人究竟长了一张什么样国色天香沉鱼落雁的脸,竟能入了武瑞安的眼!

他一路小跑到武瑞安身边,这才发现,冪篱下的女子,也不是那么的惊艳。

她笑起来很甜,眉目看上去很温和,美则美矣,但也不算是什么惊世之貌。比起这满京城中的千金小姐,抑或烟花柳巷中的都知乐姬,可还是差了些。

小厮松了一口气,躬身哈腰道:“武王爷,您还记得奴才嘛?”

武瑞安几人一愣,侧身向他看去,疑道:“你是……”

“奴才是祺少爷的贴身侍童呀!三年不见,王爷依旧英气逼人,俊逸非常,真是……”

“好了,拍马屁的话就不必说了,说,你找本王有什么事?”

小厮满脸堆笑,道:“我家少爷有封信要交给您,您看……”

武瑞安面色有些不好看,他盯着小厮看了半晌,但对方似乎根本没有读到自己眼中想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意思。

武瑞安沉默半晌,最后还是接过了他手里的信封。小厮将信递给武瑞安后,便一直带着期冀地看着他。

“信本王收下了,你可以滚了。”

小厮一愣,显然没想到武王爷居然会这样跟自己说话,从前他可是……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滚?”武瑞安沉下脸,眼中瞬间充满了杀意。

小厮不明所以,有些不可置信,但他被武瑞安的气势所阻喝,还是立即哈着腰告退了。

“信上写了什么?”狄姜微微一笑。

“不外乎是拜帖一类,没什么好看的。”武瑞安轻咳了一声,似乎不大想打开信。

武煜在一旁,心中有些诧异。

他看得出来,武瑞安似乎对这个送点心的女子有些格外不同。

他好像……有些怕她?

是怕吧……

武煜想了想,心中确定,武瑞安就是怕她!

“既然是公孙祺送来的,就打开看看罢,你不正是要找他?”狄姜再次说道。

武瑞安被她一瞪,无法,只得深呼吸一口,缓缓打开了信笺。

一副水乳交融的春宫图便映入了三人的眼帘。

果然……

武瑞安内心猛然一沉。

他就知道,公孙祺一定会送这种东西给自己!

这下好了,自己在狄姜心中的光辉形象啊……真是碎了一地啊……

风在这一刻静止。

四周沸腾的人声似乎也都被隔绝在外。

狄姜武煜半张着嘴,看着武瑞安手中的信笺,显得极为惊讶。

武瑞安则一脸死灰,认命的低下了头。

“这是……”狄姜愣愣道。

“春宫图。”武煜在一旁提点。

虽然他自幼生活艰辛,但身为男人,对这个到底还是不陌生的……

武瑞安想死的心都有了,他瞪了武煜一眼,连忙将春宫图翻过来,指着背面潦草的字迹道:“这是公孙祺惯用的伎俩!从前他每次都会这样叫我去喝花酒!没别的意思,你千万别误会!”

果然,春宫图的背面写着一句:今夜酉时,携芳阁恭候大驾,不见不散。

狄姜从一开始的惊讶中恢复过来,扬起嘴角,笑道:“从前?每次?嗯?”

“你、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害怕……谁还没有个不懂事的青春?对吧?”武瑞安心烦意乱地一摆手,告饶道:“总之,现在我坚定的爱着你一个人!只爱你一个!我再也不看别的女人了!”

武煜被武瑞安突如其来的告白给震惊了。

他这才注意到,武瑞安在狄姜面前,始终是自称‘我’的。

原来她竟是六弟的心上人啊……那么六弟一切的害怕都解释得通了。

武煜觉得自己再留在这里就有些不识趣了,于是含笑拱手道:“你们聊,为兄先行一步。”

武煜说完,便沿着王府的红墙往东离去。

武瑞安没功夫理他,一双眼睛一直盯着狄姜,不停地跟她解释着:“从前我也就是逢场作戏,没当过真,你一定要相信我!”

狄姜双肩一颤,掩嘴笑道:“我与你开玩笑的,你这样紧张做什么?”

“开玩笑?”武瑞安看着狄姜弯弯的笑眼,确定她真的不生自己的气了,才放下心来,嘟囔道:“我这不是怕你难过嘛……”

“好了,我可以原谅你,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狄姜狡黠一笑:“带我去携芳阁。”

“什么?”武瑞安瞪大了双眼,“这断不可能!”

“证明给我看。”

“证明什么?”

“证明你坐怀不乱呀。”狄姜笑嘻嘻地,让武瑞安的内心更加生气。

哪有良家女子跑到青楼里去的?还是跟自己的未婚夫?!

“不带?那好,这阵子我们都不要见面了。”狄姜说完,转身就走,她长长的冪篱扬起,飘在了武瑞安的脸上。

武瑞安愣住了,面对狄姜明摆了的威胁,他发现自己似乎完全没办法反抗?

是的。

不能。

……

武瑞安深呼吸三次,最终还是只能点了点头,喊道:“好吧,我带你去。不过你要答应我,今晚必须扮成男装,并且做好心理准备,不论看到什么都不要惊讶。”

狄姜转过身,点了点头,冲他嫣然一笑:“一言为定。”

狄姜把点心都交给武瑞安之后,便回了医馆,一本正经的在柜子里翻找男装。

从前她也经常女扮男装在街上溜达,彼时随便找一套就好了,但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很重视今晚的聚会,下意识里便想要用隆重的方式让她不至于在武瑞安的朋友面前失礼。

狄姜没有想那么多,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情去做。不一会儿,她的床上便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男装,但她试来试去都不大满意,总觉得差了些火候。最后,她不得已,直接揣着一包金子去了城东的成衣铺。

问药从她回来就凝神听着楼上的动静,把狄姜的唉声叹气全都听进了耳朵里。狄姜出门后,她便悄悄地跟在她后边,一脸狐疑。

当她看见狄姜进了太平府最贵的成衣铺之后,更是坚定的认为,掌柜的这一准是恋爱了!

抠死门的掌柜竟会买这么贵的衣服?

简直不可思议。

除了约会情郎,她想不出旁的原因了。

问药躲在对面的墙壁后头,伸出一个脑袋来,眼睛一眨不眨的观察着铺子里的动向。

很快,便见狄姜一连试穿了好几身衣服,但很可惜,统统都是男装。

掌柜的这是疯了?

难道她爱上哪个女人了?

那王爷怎么办!

问药心中惊异不定,忐忑了大半个时辰之后,便见狄姜换了一身紫色的衣裳。

衣裳用银线勾勒了袖口和衣领,腰间一根镶嵌着白玉的腰带绣着银丝,脚下及膝的靴子勒口也绣着同样的流云银纹,头顶的白玉发冠更是将她的头发全部束在脑后。乍然看去又潇洒又飘逸,活脱脱就是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公子。

好……帅气……

问药吞了口口水,发现自己的脸有些烧。

自己这是怎么了,也疯了吗?

狄姜买完衣服,直接就穿着走了,一路上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回头率可谓是十成二十。

问药的一百遍佛经还没抄完,便不大敢去找狄姜唠叨,等狄姜快走回医馆的时候,她立刻寻了个无人的地方,闪身溜回了医馆。

所以,在狄姜回来的时候,她一进门,看见的就是问药嘴里叼着笔,一副苦大愁深求死不能的模样……

让她抄佛经,果真是最好的惩罚手段!

狄姜十分满意,转身上了楼。

“刚刚那是谁?你看清了吗?”书香从书海里抬起头,一脸错愕。

“还能是谁?咱们掌柜的呗。”

“她……”书香愣了半晌,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能描述自己现在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