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条飞快的在烛火中燃尽,化作了灰飞。

狄姜见了,“啊”了一声。

“你怎么了?”武瑞安疑惑。

狄姜凝眉,不解道:“王爷难道想离开太平府?去过闲云野鹤的清闲日子?”

“想啊,”武瑞安大方点头,笑问她:“你愿意跟我走吗?”

狄姜沉默半晌,还不等她回答,武瑞安又道:“其实,我们都只是万千星辰中闪着微茫一颗星辰。与身边的人也没什么不同。”

狄姜听不大懂,但是也不想打断他。

武瑞安又道:“我自幼生于深宫之中,养于妇人之手,又在长兄阴影笼罩之下长大,哪里会有那么许多的鸿鹄大志?”

“我曾经坐拥三千弱水,掷果盈车;也曾经历过金戈铁马,战火纷飞。但如今,这些都已经成为过去。现在我想做的……只是去握紧你的手,再也不放开。”

武瑞安牵着狄姜,诉着绵绵情话。

狄姜就那么站着,嘴角带着微笑,一动不动地回望着他。

她的眸子里,映着水中千盏万盏的水灯,星星点点,灿若银河。

这一次,她的笑,不再风轻云淡,不再若有似无。而是带着千点万点的妩媚,真真切切,如夜里盛放的烟花,璀璨绚烂。

四周流水潺潺,春意阑珊。

这一刻,流乐坊中车水流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没有人会注意到黑暗中的他们。

正如武瑞安所说,当他们脱去朝服,褪下身份。他们便只是这浩瀚宇宙之中,那一星半点的尘埃。

他们只是普通人,只需要在对方的眼中发光,发热。

第五章 训斥

放完河灯,武瑞安先将狄姜送回医馆,然后才回了自己的王府。他刚一踏进府门,管家刘长庆便围了上来,拱手道:“王爷,您可回来了,陛下急召,要您立刻进宫去见她!”

武瑞安看了眼天色,凝眉道:“母皇什么时候下的旨?”

“回王爷,酉时。”

“那这就好办了,”武瑞安舒展眉头,笑道:“现在已近亥时,母皇想也该睡下了,本王就不去打搅了。”

“可是……”

“别可是了,就算天要塌下来,也等塌了再说。”武瑞安说完,伸了个懒腰,便打着哈欠回了房。

对于辰曌想说什么,武瑞安其实都能猜得到。无非就是长孙家势力盘根错节,得长孙玉茗者得天下,让自己不要不识好歹一类的。

可是他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不想要天下啊……哪怕坐拥万里江山,还不如回家抱狄姜来的舒服。

武瑞安睡在床上,看着自己的手,突然很懊恼……自己今天居然没有抱她!

真是失策啊失策……下次见面,一定得有点什么实质性的进展才好。

武瑞安想着想着,越发开心,很快便睡了过去。

梦里,他梦见他和狄姜成亲了,在林中建了一间木屋,过上了隐居的日子。

他们还生了两个孩子。

一个名叫笛欢,一个名唤江悦。

狄姜。欢悦。

他想,喜欢一个人的最高境界,就是想要把这世上所有最美好的一切都给她,希望她每天都能欢心,愉悦罢?

这两个名字,他十分欢喜。

翌日,武瑞安一直睡到天光大亮才起身。管家来叫了好几次,他都充耳不闻。显然,他在逃避一些事情。

武瑞安三年不曾回太平府,发现三年人事几翻新,自己在朝堂中的地位也并不那么重要了。

如今母皇生病,二皇兄武隆监国。

武隆曾当过五年时间的皇帝,皇位是个什么滋味,他比谁都清楚。而他被母皇废黜后,过了多年闲云野鹤的日子,现如今又被辰皇再次召回太平府,心情怕是更加微妙。

皇位谁想要谁拿去。

自己这个‘死’过的人,实在没必要在这时候去触他的霉头。

如果可以,武瑞安甚至想回到儿时兄友弟恭的时候,而不是现在连见面都成了奢侈。而就算见了,他也能想到对方笑里藏刀,心里咬牙切齿的模样。

他这一遭,不该回来的。

……

武瑞安躲得过一时,却躲不过一世。

早朝过后,辰曌一连往武王府下了三道旨意,宣他进宫。

第一次,武瑞安称病,说自己头晕目眩,卧床不起,不能走动。

第二次,带着旨意来的小太监,顺便带来了太医署的三位资深太医。太医自然识破了武瑞安的伎俩,但是武瑞安也有法子对付他们。

他将太医们全都留在了王府,陪他喝下午茶。

一个时辰以后,辰皇第三次下了旨,由安素云亲自宣召,称辰皇病重,让武瑞安速速去圣前聆训。

武瑞安一听说辰皇重病,也不管是真是假,只得立即起身去了太极宫。

太极宫御书房里,辰皇端坐在御座上,正在批阅奏折。她的精神面貌看上去不佳,但是也没有到病重的地步。

武瑞安着急的走进去,连礼都忘了行,拱手道:“母皇,您骗儿臣?”

辰曌眼皮都没抬,咳嗽了一声,淡道:“许你骗朕,不许朕骗你么?”

“母皇怎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武瑞安放下了悬着的心,深吸一口气,拉起衣裳,跪地叩首,道:“儿臣逾越,请母皇原谅。”

武瑞安还算守礼,这让辰曌心情好了几分,但是她心头仍然有气,便板着脸,道:“昨夜你去了哪里?”

“守灵呀。”武瑞安摊开双手,满不在意地笑了笑。

“胡扯!”辰曌放下御笔,怒道:“长孙府来报,说你下午就离开了。”

武瑞安蹙眉,不可置信道:“他们竟然跟您告状?”

“废话,他们怎么会跟朕告状?但若连这个朕都不知道,朕还怎么当皇帝?”

武瑞安跪在地上,不再说话。

辰曌屏退左右,命侍女将大门关紧,随即走下御座,拉着武瑞安的手,坐在了一旁的塌子上,说起了体己话。

这是三年前的武瑞安,从未敢想的事情。

“安儿,母皇老了,你不要让朕失望啊……”辰曌手执绢帕,时不时会掩嘴咳嗽。

她的病一直都没有好,这是真的。

武瑞安一边为辰曌顺气,一边道:“母皇正值盛年,怎么会老?在儿臣心里,母皇永远都不会老。”

“你不用安慰朕,朕的身体,朕清楚。咳咳……”辰曌的咳嗽声愈渐沉重,门外的内侍听见,立刻敲门,但是辰曌并没有宣召。直到一刻后,辰曌实在咳得不行了,武瑞安才打开门,让内侍走了进来。

师玉霖递给辰曌一碗热腾腾的药汁,辰曌喝完之后,他却不急着出去。

辰曌看了他一眼,道:“你还有事?”

师玉霖躬身,拱手道:“启禀陛下,三皇子武煜在殿外求见。”

师玉霖此话一出,辰曌和武瑞安都是一愣。

“煜儿到了?”辰曌眉目中有些欢喜,但是在武瑞安面前,倒也不好表现得太欢喜。

武瑞安内心有些复杂,这是不争的事实。

辰曌生下武瑞安时,忙于政务,对他疏于管教,武瑞安几乎是在淑太妃那边的人带着长大的。

淑太妃对他极为宠溺,几乎事事依顺。武瑞安小时候算得上是宫里的小霸王,眼睛长在脑袋顶上,能横着走就不会正着走。而三皇子武煜与武瑞安年纪相差不大,儿时却是受尽了白眼欺凌,故而二人自小不睦。

辰曌找回武煜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告诉武瑞安。

如今武煜突然驾临,让二人一时有些尴尬。

辰皇看了武瑞安一眼,便对师玉霖道:“知道了,且让他候着。”

“是。”

师玉霖退下后,辰曌看着武瑞安,几次欲言又止。武瑞安读出了她眼中的尴尬,摇头淡道:“母皇,儿臣许久不见三皇兄,甚是想念,请您不要有介怀,快去请皇兄进殿吧。”

“咳咳……”辰皇摆了摆手,笑道:“无事,且让他等着,今日朕只想与你好好说说话。”

“是,儿臣遵旨。”

武瑞安表面恭顺,但实际上,他实在不想跟辰皇继续聊下去。

武瑞安一直心不在焉,听着辰皇一句句的唠叨。他本来不想反驳她什么,直到辰曌说道:“玉茗已到了适婚的年纪,她等了你三年,如今终于等到你回来,你也不该再逃避了。”

“什么叫儿臣不该再逃避?”武瑞安音调拔高,急道:“她等儿臣,儿臣就必须娶她吗?这世上等儿臣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儿臣每一个都要娶吗?”

辰曌脸色发绿,许久,却仍是忍下了,缓缓道:“这世上喜欢你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这点不错。但是,能带给你千秋江山稳固的女子,只有长孙玉茗一个。”

“儿臣不娶。”武瑞安斩钉截铁,摇头道:“儿臣要娶,只娶儿臣喜欢的那一个。”

辰曌强压怒气,耐着性子问道:“哦?你已经有心上人了?”

“是。喜欢她好久了。”

“是哪家的女子?朕可曾见过?”

“见过,”武瑞安心一横,大方点头道:“儿臣喜欢的人,住在南大街尽头,是见素医馆的掌柜。仁心仁术,医……”

“胡闹!”武瑞安尚未说完,辰皇便勃然大怒。她右手一拂,茶盅果盘糕点便散落了一地。

“你怎么能娶一个医馆大夫!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儿臣除了她,谁都不娶。”武瑞安匍匐在地,直言道:“您若不同意,干脆杀了儿臣罢。”

“你!你……你不知所谓!你就给朕跪在这里,好好反省!”辰曌说完,豁然其身,她重新又走到书桌前,平息了片刻,便又开始处理成山的奏折。

辰曌一边批阅奏折,一边拿了个几十斤重的铁木镇尺给武瑞安举着,让他就在殿里跪着,一直跪到想清楚了再起来。

期间,师内侍敲了两次门,但是辰曌都充耳不闻,哪怕他好几次提及三皇子武煜,她也仍是不当一回事。

很显然,不论是二皇子武隆,还是三皇子武煜,都不及武瑞安来得有分量。他一回来,辰曌几乎就将所有的宝都押在了他的身上,而他刚刚竟然告诉自己,他要娶一个药店掌柜!

简直是不知所谓!

气死朕也。

第六章 内侍总管

武瑞安离开的时候,已经过了酉时。他在御座前跪了三个时辰,仍是不松口。辰曌无奈,只得先放他回去,至于日后如何,日后再说。

辰曌走出御书房,往太极殿方向走去,没走多远,便见一个身长玉立的身影站在墙角里。他的身影孤清单薄,身边只跟了一个穿着旧衣的仆从。

那人的眉目像极了去世的献帝,以至于在辰曌看见他的那一瞬,仿佛看见了自己死去的丈夫。

辰曌身形踉跄,若不是安素云扶着,险些就要站不住。

她细看之下,才发现那人虽然长得像献帝,但是眉目中却没有献帝的自负与狂傲。

他面色苍白,瑟缩又胆怯,似乎被风一吹,就会吹走一般。

“他是……煜儿?”辰曌颤声音道。

师玉霖颔首,道:“回陛下的话,三皇子已经在此等候了近四个时辰。”

辰曌一听,立即走下台阶,急步来到了武煜身前。

自从迁都之后,母子二人已经数年不见,武煜长高了,长大了,不变的还是那一双怯懦的双眼,以及干瘪消瘦的身体。

辰曌想,自己不是那么喜欢武煜,正是因为自己内心的愧疚。

如果当时自己没有喝那一碗汤药,如果那时候她能再强大一些,就不会让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儿臣参见母皇,母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武煜双膝跪地,俯首叩拜,许是太久不见,激动之下一连在辰曌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咚咚咚。”每一声,都掷地有声,清脆响亮。

“快、快起来!”辰曌反应过来后,立即扶起了武煜。

武煜颤抖地站起身,看着辰曌的眼睛里泛着红光,还有道不尽的思念,将辰曌紧紧包裹,压得她喘不过气。

这是她最对不起的一个儿子,今生都无法偿还。

这时,一旁地师玉霖“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左右开弓,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地打在自己脸上。

他边打边道:“都是奴才该死,奴才没有及时通报陛下,害三王爷在此久等,求王爷宽恕,求陛下原谅!”

武煜看着师玉霖,面露不忍,道:“我等得不久,你不必自责。”

辰曌却没有理会师玉霖,而是看着武煜,道:“煜儿,你身为皇子,怎能自称‘我’?你应当自称‘本王’才是。”

“我……”武煜还没说下去,被辰曌一瞪,只能改称:“是……儿臣谨遵母皇教诲。”武煜瑟缩着,不太敢与辰曌直视。那一副战战兢兢地模样,让辰皇更加不忍。

这个儿子,她实在太不放在心上了……

辰曌看了师玉霖一眼,面不改色,沉声道:“拖下去,丈责二十。”

“奴才多谢陛下不杀之恩。”师玉霖俯首叩拜,三呼万岁,随即便被侍卫带了下去,打了二十个板子。

从始至终,他都做得不留痕迹,似乎真的是因为他没有通传,才导致武煜苦等一般。

武煜对此深信不疑,也不怨恨。

毕竟,从小到大,他实在被忽视的太多太多了,以至于旁人若正视自己,那才是奇怪的事情。

辰曌带着武煜用膳,又给他在宫中安排了住所,二人一直聊天,聊到了午夜才各自睡去。

翌日,辰曌下朝之后,照旧在御书房里看折子,每隔一刻,都有内侍来换热茶,今日来的已不是昨日那个小太监,辰曌这才想起,他被自己打了。

辰曌唤来素云,道:“前日里那个小太监叫什么来着?”

“回陛下,他叫师玉霖。”

“是个伶俐的孩子,”辰曌轻轻颔首:“去把他叫来。”

“回陛下,他……”

“他怎么了?”

“他这会儿功夫,怕是走不动路了。”

辰曌“嗯”了一声,想起昨日那二十大板想来也该打得不轻,淡道:“派个太医过去,好好照顾,等他病愈,提至总管内侍之位,只在御前伺候。至于师文星……他老了,就此退休罢。”

“是。”

“三皇子的府邸可备好了?”

“回陛下的话,郁王爷的府邸已经修缮妥帖,随时可以搬进去。”

辰曌想了想,点头道:“派左相全权处理此事,务必让煜儿风光的住进去,不要教人看轻了他。”

“是。”

武煜乔迁的日子定在了初十,这两日仍住在宫中,各方闻讯的大臣探视便不是那般方便,倒也图了个清净。

翌日,辰曌特地宣召二十余名太医为武煜联合会诊,结果让人很惊讶,武煜的身子虽然虚弱,但是儿时那些咳喘无力,气虚元亏的现象已经大有好转。他可以有自己的孩子,若调养得宜,长命百岁也是有可能的。

辰曌听了结果,喜不自胜,这意味着,自己除了武隆和武瑞安之外,还有一位身体健康的皇子。

当日,辰曌便吩咐人,将三皇子调到了大明宫,与辰曌隔房而居,这也算是向世人宣告,自己对三皇子的喜爱,不比六皇子少。

初十这日,左相公孙渺带着一干大臣来到郁王府,庆贺武煜乔迁之喜。朝中官员尽皆到场,就连二皇子武隆,也送来了厚礼。满朝文武,唯独六皇子武瑞安不知所踪。

辰曌听闻后,雷霆震怒,派了好些人去寻,都寻不到他的踪迹。

她气得整日都食不下咽,病情再次加重。

傍晚,辰曌批完折子,从御书房出来,路过廊屋,忽然听到好些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