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咳嗽了一声,停顿了片刻,才道:“这是本王的至交好友,见素医馆的掌柜,狄姜!”

这下子,吕晨飞终于明白,狄姜手里这个镯子不是偷的,而是武瑞安亲自送的。

吕晨飞腿一软,就是要给狄姜跪下,他‘王妃’二字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狄姜扶住。

狄姜干笑道:“大人不必惊惶,这只镯子原是前些日子,因王爷欠了民女的钱,故而用来抵债的,没有别的意思,您不要想太多。”

吕晨飞半跪在狄姜身前,他的手搭在狄姜的手臂上,起来也不是,不起来也不是,满屋子的人看着他,都有些无所适从。

“你的手还打算握多久?”武瑞安冷冷地说完,便见他的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

吕晨飞一惊,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松开了狄姜。

他笔直的站在武瑞安身前,敬了一个军礼,随即赔笑道:“王爷,属下不是替您着急嘛,见了王妃……”

“嗯?”武瑞安猛然一瞪。

吕晨飞立即改口:“属下见了狄姜姑娘,实在是太激动……王爷不要见怪,原谅属下吧……”说到最后,他的话语里已经带了几分哭腔。

“你还杵在这做什么?还不快滚!”武瑞安怒目相向。

“是!属下告退!”

武瑞安一声令下,吕晨飞如蒙大赦,二话不说便脚底抹油,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武瑞安叹了口气,扬起嘴角,转身对狄姜道:“狄掌柜不要见怪,他就这毛毛躁躁的性子,十二岁便从军跟了我,如今也不过十五岁,但胜在武艺超群,人也老实,算是个难以多得的人才。”

“看得出来他对您很忠诚。”狄姜笑着点了点头。

“狄掌柜怎么遇见他的?”武瑞安疑惑。

“这其实是一个误会……”狄姜说着,便将那鸟飞回来的事,以及在门口被人拦住的事统统说了一遍。

“本王这就去教训那几个不长眼的守卫!”武瑞安听罢,卷起袖子便往外走。

狄姜连忙追上前,道:“我已经三年没有出入过王府,他们不认得我也在情理之中,何况现在最要紧的是探探长孙府最近可出了什么怪事,而不是去找不想干的人的麻烦!”

“哦,也对。”武瑞安愣愣的点头,立刻派了几个人去长孙府询问。

很快,他们便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长孙无垢,是宣武的开国元老,四十年前便是宣武国的国相,四十年后,他仍稳稳的坐在这个位子上。

他不弄权,不结党,不营私。在朝廷内外声望都很高。就连辰曌亦要给他三分颜色,恭敬的称他为:“相国公。”

现在,长孙无垢已经很老了,老到上朝也成了一项奢侈的事情,如今长孙府的当家人换做了他的大儿子长孙齐。

长孙齐资质平平,但有一貌美的嫡出幺女,名曰长孙玉茗,蜚声朝野。

长孙玉茗年芳不过十四,家教严谨,知书达理,为人谦和婉约,是许多达官显贵之家竞相看好的准儿媳。

可是最近,她却突然病倒了,半月来未能下床,请来宫里宫外许多名医也未能诊出她的病症所在,反而是一日一日的消瘦下去。

所以,当第二日武瑞安携狄姜,以诊病为由送上拜帖时,二人很快便被奉为上宾被迎进了长孙府。

长孙齐只有一位夫人,沈氏,玉茗便是沈氏最小的女儿。

女儿病弱,沈氏心中自然最是焦急,狄姜二人在前厅坐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被她带去了玉茗的闺中。

由于男女有别,武瑞安只能在前厅等待,狄姜则与夫人一起进了后堂。

穿过屏风,便见一张雕花大床上,躺着一气若游丝的小女儿。正是长孙玉茗了。

长孙玉茗的面色苍白,双唇没有血色,整个人瞧上去虚弱无力。

狄姜上前,探了探脉搏,随后又翻开她的眼皮,便发现她的眼底亦被灰白之气所覆盖,呈现出一派死气。

长孙夫人红着眼,坐在床边,一脸忧心,但到底没有失态。

而玉茗的奶娘却早已经泪眼婆娑,她见狄姜把过脉博之后,便着急道:“大夫,可有法子救我家小姐?”

“我们出去说吧。”狄姜淡淡地说完,便起身离去。

老婆子马上搀着夫人跟在她身后,走了出来。

几人穿过屏风,绕到了前厅。

“怎么样?可找到原因了?”武瑞安见状,立刻迎上去。

狄姜摇了摇头:“病症很清楚,不过还需要问几个问题。”

“这样啊……”武瑞安看了长孙夫人一眼,不敢在她面前造次,便耐着性子坐回了桌旁。

“狄大夫,有话坐下说吧。”长孙夫人友好的伸出手,邀狄姜坐下。

她也不推辞,紧挨着武瑞安坐下。

狄姜沉思了一会儿,便对老婆子道:“小姐的病情似乎是失血过多……她近日来可有受伤?”

大夫人摇了摇头:“小姐镇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肩不用挑手不用提,怎么会受伤呢?”

“这就奇怪了……”狄姜疑惑,低头沉思。

老婆子见了,急道:“这失血的原因……或许是……”

“许是什么?”狄姜问道。

老婆子迟疑了片刻,看了眼武瑞安。

武瑞安大喝一声:“有什么就直说,扭扭捏捏的!还想不想救她了?”

老婆子被他一喝,立即敛下眉目,直叹道:“小姐的葵水,已经……已经三月未止。”

“什么!”狄姜一惊,打撒了身前的热茶。

武瑞安见狄姜如此激动,却是一愣,疑道:“什么是葵水?”

武瑞安此话一出,满屋子使唤的丫鬟婆子神色都有些怪异。

“王爷久经欢场,竟不知女子葵水是何意?”狄姜亦是一脸狐疑。

武瑞安这下更是奇怪了,直言道:“本王需要知道吗?”

“唔……看来王爷也是天真烂漫。”

“还请狄大夫为本王解惑。”武瑞安恭敬的一低头,显得十分谦卑。

狄姜也不含糊,清了清嗓子,直道:“《神农本草经》中言:女子腹中,有一胎孕之所,上有两岐,为女子之胞,未孕者,具有定期藏泄出纳的功能,每月流红三到五日,是为葵水。王爷,您听明白了吗?”

武瑞安闻言,怔了片刻,随即面色一红,对着老婆子一拍桌子,指着她的鼻子大骂道:“好你个老婆子,直说长孙姑娘流红不止便是,还什么葵什么水的,真是白白耽误本王功夫!”

武瑞安这一嗓子,嚎得满院子的人都听见了,就连里屋中的长孙小姐,此时亦是面色绯红,羞愧难当。

第4章 长孙玉茗

屋子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武瑞安见满屋子人都强忍着笑意的模样,这才自知有些失态,便咳嗽了两声,老实地在桌旁坐了下来。

狄姜翻了个白眼,直摇头。

武瑞安知道自己又犯了个不小的乌龙,急着想要为自己洗刷耻辱,就在这时,他突然瞥见角落中有一圆形的物体,其上被罩着金丝绒的绢帛,看外形猜不出来里面是何物,便借此转移话题,道:“那是什么?”

“那个啊……是小姐养鸟的笼子。”

老婆子说完,武瑞安和狄姜都是一惊。

武瑞安豁然起身,三两步跨过去,掀开了绢帛。

眼前便出现一个巨大的金质鸟笼,鸟笼里放着三个大碗,但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即是鸟笼,为何笼中没有鸟?”狄姜道。

老婆自叹了口气,道:“小姐素来身子不好,闺中只有它一个玩伴,养了它七八年了,却不想它在前些日子离家出走了,此事让小姐很是伤心,便病得愈发沉重了。”

狄姜和武瑞安相视一眼,心底都有了几分主意。

狄姜开了几副补血的药方留下后,便与武瑞安一起回了医馆。

医馆里,问药正在午睡,书香在前厅里看书。

他见了武瑞安,只点了点头,便算是行了礼。

武瑞安早已经将这里当成了自己家,更加不会多礼,径直跟着狄姜去了后院。

后院的榕树枝上,挂着一方鸟笼,与长孙小姐的鸟笼相比,逊色许多,但是这也更加凸显笼中喋血鸟的艳丽来。

狄姜走到鸟笼前,逗了逗里头正在酣睡的七彩鸟,它蔫蔫地抬起头,满含期待的看着狄姜。

“放心,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狄姜含笑道。

狄姜一说完,那鸟儿像是打了鸡血一般,一个鲤鱼打挺便跳了起来。

武瑞安见了大为惊奇,讶异道:“你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狄姜点了点头,淡淡道:“这鸟儿不是来伤我性命的,它是来求我救命的。”

笼里的鸟儿一个劲的点头。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武瑞安瞪大了眼睛,缠着狄姜问。

狄姜宠溺地摸了摸它的头,笑道:“它是一只公鸟。”

鸟儿亲切的拱了拱她的手。

武瑞安楞楞地点头:“看出来了,所以呢?”

“长孙小姐温婉貌美,贤良淑德,连我见了都喜欢,何况是异性?”

“你是说它爱上长孙小姐了?”武瑞安大惊失色,仿佛听到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狄姜郑重地点头:“爱是可以跨越种族的。”

“那你怎么能断定它是公的?毕竟,有时候爱也是能跨越性别的。”武瑞安撇了撇嘴,脸色有点发绿。

狄姜闻言,’哈哈’一笑,“王爷说的有理,可这只鸟确是公的,一只爱上了主人的杀人鸟。”狄姜说完,便将他向外赶,道:“长孙小姐服用过我的止血药后,再过七日,若还不见好,我们再去探她,这段时间,王爷暂且放宽心,回王府去等消息吧。”

武瑞安一听鸟儿也能爱上凡间女子,这下更加不放心了,临走前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你,离,它,远,点!”

“知道了知道了,你可真啰嗦!”

送走武瑞安之后,狄姜将鸟笼从树上取下,随后将它捞出来,将它肚子朝上放在手心。

只见它的尾部,已经有好几根红色的绒毛长出,这是喋血鸟开始嗜血的证据。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

时间匆匆而过,七日后,武瑞安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长孙玉茗病重,已经三日不省人事,不论多好的补血药,吃得越多,流的血越多,眼看就要香消玉殒了。

狄姜听闻后,立刻带着鸟儿,与武瑞安去了长孙府。

长孙府中,下人们人人耷拉着脸,所有人头上都似被阴云笼罩了一般。

玉茗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在下人心中的威望很高,人缘极好,此番她重病难医,谁都觉得痛心不已。尤其是这些看着她长大的下人们,一个二个可说是痛心疾首。

“玉茗小姐平日里对我们又和顺又体贴,夏日里到了夜间,下人房里酷热难当,她会特地嘱咐管家在我们房里添置两盆冰块降温,到了冬天天气转凉了又会记得为我们多添置两床棉被,这样好心肠的小姐……怎么这样命苦呀!”老婆子说着说着,又开始眼角抹泪。

狄姜与武瑞安跟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外界都盛传长孙玉茗貌美心善,近日一接触,却不想她对待下人竟也能做到一视同仁,这样乖巧和顺对人恭敬的世家小姐,若是十四岁就此夭折,也着实是太可惜了……

此时长孙玉茗的闺房外,聚集了许多人,大多数是往来的下人,以及来探病的各家夫人们。

她们没有进屋去打扰,只是坐在花园里,陪着长孙夫人沈氏聊天,一个二个的眼睛里,多少都带有些水氲,那是真心流露出的悲痛。

“民女狄姜,见过长孙夫人,”狄姜走上前,拱手道:“民女斗胆,想再探一探小姐的病症。”

长孙夫人见了她,又是悲从中来,拿起帕子一抹眼泪,道:“春红,带狄大夫进去。”

长孙夫人的婢女立刻点头,领着狄姜进了屋,这满院子的夫人见了武瑞安,却不肯再放他走。

“武王爷,玉茗小姐心慈貌美,我家的女儿也不差呀!”

“是啊,您要是喜欢这样的病弱美人,我家有两个!”

“玉茗小姐大限将至,您还是不要太难过了,太医院的许太医都说没药医了,您还是看看别急的姑娘吧!我家有个十三岁的嫡出幺女,比之玉茗小姐可是分毫也不差呀!”

诰命夫人们一个二个光顾着推销自己家的女儿,根本没看到武瑞安和沈氏愈渐阴沉的脸。也或许是看到了也当没看到。

平日里她们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武瑞安,这会子见了他可不得好好巴结巴结?虽然她们的话语里大多是对长孙玉茗表示惋惜,但是言语之间,更时不时提及自家的女儿,嘴里说出来的,大多是美貌无双,才气逼人一类,总之是一家比一家的美,听得武瑞安耳朵起茧子,好几次想告辞,却又被她们拖住了。

他现在哪里听得进这些?

一颗心全在狄姜那儿了!

而此时的狄姜,正在给长孙小姐把脉。

她的脉搏已经几乎探不到了,端的就是一副过不了今日的模样。

狄姜并不打算隐瞒,直道:“玉茗姑娘怕是不好了。”

“奴婢明白,宫里的太医也是如此说。”奶娘在床边,连连垂泪,惹得狄姜铁石一般的内心也有些松动,隐约有些发堵。

“我有一法子,或许可以救小姐。”狄姜说完,奶娘的眼睛里立即复又升起了希望。

“狄大夫此言当真?”

“是,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姑娘请说!老奴一定办到!”奶娘一着急,拉起狄姜的手一个劲的摇晃。

狄姜被晃得头晕,好一会才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救人的时候,不喜欢被旁人看见,希望你能让她们都出去。”

“这……”奶娘有些犹豫,道:“一定要如此?”

“嗯。”狄姜微笑,其实也不一定要如此,只是一会场面或许不太好看,不想惊着她们。

奶娘一咬牙,便挥挥手,带走了一票奴婢。

等房间里的人都退出去之后,狄姜便打开窗户,朝天幕画了一道符。

画完之后,她便坐回床边,静静等候。

屋外,奶娘着急的去花园里禀告大夫人此事,武瑞安一听,立刻寻了个空子跑了出来,又趁人不查,溜进了屋中。

此刻,狄姜的手里立了一只鸟儿,那鸟儿乖乖的待在她的指尖,眸子里的神色与屋外守着的丫头婆子一般模样,透着一股深深的难过和绝望。

“玉茗小姐的病因你而起,你若不死,便是她死,此咒无人可解,你明白了么?”狄姜淡淡道。

鸟儿垂泪,点了点头。

武瑞安见了便是一脸惊奇,连连惊道:“它要害的人竟然是玉茗小姐?”

狄姜侧身,向武瑞安点了点头。

“那本王一掌拍死她便是!”武瑞安说着,便是向它飞去了一个杯子。

鸟儿也不躲,杯子砸在它身上,将它从狄姜的手背砸到了床上,落在长孙玉茗的胸口。

鸟儿晕头转向,愣了好一会才缓过神。

此时,玉茗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睁开眼睛,便见鸟儿正趴在自己胸口。

“你终于回来了……”玉茗虚弱地笑了笑,眼睛里有止不住的欢喜意味。

鸟儿闻言直起脑袋,拱了拱她的下巴。

可是玉茗说完这一句话后,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很快,又闭上了眼睛,昏睡过去。

“唧唧唧唧——”鸟儿一阵急切的哀鸣,可是于事无补,长孙玉茗根本听不见。

“不要白费功夫了,她的命,系在你的身上。”狄姜叹道。

鸟儿看着狄姜,满眼绝望,再看了看玉茗昏睡的脸庞,似乎又充满了勇气。

下一刻,它突然飞身而起,紧接着撞向了墙壁,留下一个血印之后,直直落在地上。

但是很快,它又摇头晃脑,昏昏沉沉的站起来,飞到空中,再次猛烈地撞向墙壁。

一下接一下地自杀式撞击之后,直到墙上和地上都落满了鲜血,直到它再也站不起来。

鸟儿终于死在了血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