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琼林被这一喝,立即跪倒在地,俯首叩头道:“微臣经过伴月宫时,被伴月宫中的婢子泼了一身水,于是淑太妃赏了微臣一身衣物,臣不是有意耽搁,只是想快些见到陛下才会如此,求陛下宽泽。”

江琼林在电光石火间,还是决意不隐瞒此事,位高如辰曌,本就见惯了众生皮相,听惯了言不由衷的赞语。自己绝不能如旁人一般,欺骗于她。

“你倒是坦诚。”辰曌阴郁着一张脸,唤道:“来人——除去江琼林的衣物,把他给我扔去太极宫前示众!未得我诏令,不得饶恕!”

“陛下恕罪!”江琼林战战兢兢,汗如雨下,可如何也求不来辰曌的宽泽。

安素云得令,立即招来侍卫将他拖走。

“陛下——”江琼林情急之下,握住了辰曌的脚踝。

辰曌面色微怒,一脚将他踢开,看也不看他,随即又对侍女道:“你再去查查,伴月宫中是哪个不长眼的婢子泼的水,查到之后,就地杖毙。”

“是。”安素云颔首,吩咐侍卫将他带走。

“陛下赎罪,陛下饶命,陛下——!”

江琼林的呼声很快被隔绝在门外,辰曌再听不见他的只言片语。

侍卫将江琼林带到了太极宫的大殿前,随后便扒掉了他身上的衣物。

他全身赤裸,只余一条里裤。

他就这样光溜溜的站在太极殿外,一站就是一整个晚上。

他背上的奴印,显得那般突兀,那般明显。

更可怕的是,女皇的怒气并没有在一夜之间消失,就连到了第二日上朝时,仍旧没有原谅他。

早朝之前,宫女太监早早便赶来此处,本是例行打扫,可今日,打扫的同时还有余兴节目。

赤裸的江琼林抱着双手,站在空旷的广场上,就像一棵没了枝叶的树,说不出的荒凉和萧索。

还带有那么一丝丝的情欲。

他到底是个美人,不穿衣服更是如此。

匀称的线条,白皙的大腿,还有精致苍白的脸蛋,无论看哪里,都是美不胜收。

他就这样突兀地孤单地站在太极殿外,渐渐地被上早朝的大臣们争相围观。

有人同情,有人不耻,但更多的是侮辱和谩骂。

尤其与武瑞安交好的一众武官,更是什么下流的话都说得出来。

“江琼林就算当了状元爷,也抹不掉他身上的奴印,瞧见他雪白的的屁股了么?怎么看都是个娼妓!”

江琼林浑身一颤。

这半日,任北风萧瑟,在这天里虽然不觉得很冷,但是他心中的寒意,却从头侵染到脚趾。

除此之外,更让他甚感悲凉的,是一种侵入骨髓的羞耻感。

就像在欢宜馆中,被人扒光了衣裳,供众人取乐时一般模样。

不,此情此景,比之更甚。

若他从来都只是一个供人玩乐的男妓,或许还不会这般难受,可他从前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沦落之后却得女皇宠幸,再次参与科举,更一举夺魁成为状元爷。他游过御街,赴过琼林宴,也曾被旁人恭敬的唤他一声:“大理寺少卿,江大人。”

可这一切,却都是那人给的。

她一句话,就能让他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她一句话,也能让自己从云端跌入十八层地狱。

美好如落瓷,在这一刻支离破碎,土崩瓦解。

……

第二日傍晚,见素医馆。

问药又是十分激动的从外头回来,一进屋子便惊声尖叫:“掌柜的!您一定要救救江公子呀!”

“又出什么事了?”狄姜蹙眉。

一旁的武瑞安的也是一脸疑惑,道:“江琼林是母皇跟前的红人,有母皇的庇佑,谁敢说他一个不好来?”

“可就是女皇昨日夜里下的令,让他在太极宫前罚站,还不许穿衣服!”问药神色焦急,不似说谎。

“什么?!”狄姜和武瑞安皆是一惊。

二人再三确认问药此言非虚之后,狄姜才道:“可说了原因如何?”

“坊间传闻事情经过,是因昨夜江公子回府晚了,女皇陛下又几次急召,他却没能按时去到勤政殿,据说……好像是因为他和淑太妃在一起,被陛下抓奸在床,所以才赤身裸体出现在太极宫前,站街示众。”问药如实相告。

“昨夜……不就是与我们喝酒至深夜?”狄姜思索道。

“可不是嘛!昨夜江公子那么晚才回去,怎么可能会是和太妃在一起!他一定是被人冤枉了!或许是那太妃久居深宫,昼夜寂寥,主动勾引江公子也说不定啊!这样惩罚他一个,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以后让他如何做人?如何再抬得起头?”问药嘟着嘴,一脸的不满。

问药说完,狄姜一脸凝重,就连武瑞安也是好一阵沉默。

许久,武瑞安道:“本王去为他作证,证明他昨夜与本王在一起!”

“王爷!”问药一脸欣喜,感动不已。

狄姜听罢,却哑然失笑。

“你笑什么?”武瑞安道。

“王爷打算回去当阶下囚吗?您现在自身都难保,怎么救他?”狄姜叹了口气,郑重道:“您与江琼林不睦已久,这是满朝文武都知道的事情,您此时为他作证,只怕会被人趁机说您意图不轨。”

“为何?”武瑞安一愣。

“很难理解么?”狄姜叹了一口气,道:“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他是彻查天香公主无头案的三名官员之一,现在的您,于情于理,还是不要去招惹他的好。”

武瑞安思忖了许久,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于是跌坐在凳子上,无奈道:“那现在本王该怎么办?”

狄姜想了想,道:“调查清楚天香公主无头案,然后安安稳稳的做你的逍遥王爷,倒那时再救他亦不迟。”

“从何查起?”武瑞安一愣,道:“大理寺和京兆府联合办案,都未能发现端倪,我们从何得知?”

“既然他们查不出凶手,那我们就去问问天香公主本人好了。”狄姜微微一笑,半张脸隐在烛火映不到的黑暗里,神色说不出的诡谲。

武瑞安打了个激灵,面色有些为难,少顷,才道:“狄掌柜的意思是……”

“掌柜的意思很明显,她会通灵!”问药急不可耐,插嘴道。

“就你话多,”狄姜睨了她一眼,然后对武瑞安施施然一笑,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此事当真?”武瑞安疑道。

“千真万确。”狄姜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可需要什么条件?”

“最好是能看见尸体,或者去命案现场。”

狄姜说完,武瑞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半晌过后才又道:“这种事情本该由国师来处理,可最近国师不知怎么了,一直将自己关在明镜塔里,谁也不让进,谁也请不出他来,否则早让他来问一问也好呀……”

“现在不是有我了么?”狄姜自负一笑,道:“通灵本也不是什么难事,不是么?”

“可是让你见到那样血腥的场面,本王于心不忍……”

“这有什么于心不忍的?再惊悚的我们掌柜的也见过!”问药兴奋道。

武瑞安吞了口口水,想起曾经在竹林中发现的腐尸,还有她在尸骨累累的地窖中待了好几天,心理仍没有变态这一点来看,狄姜应该是不怕血腥和尸体的。

“好吧……晚些时候本王带你去。”武瑞安擦了擦冷汗,终还是点了点头。

第27章 盛宠

子时三刻,是人最困顿的时候,武瑞安带着狄姜和问药趁着守卫换岗之际,从武王府东边的围墙翻墙而入。

三人又一路佝偻着身子,小心谨慎地躲避着巡逻人员,才最终到达了命案发生现场——后花园湖中心的一座假山旁。

其实狄姜已经在三人身上布下了隐身咒,他们看得见别人,可别人看不见他们。武瑞安不知道其中的奥义,便一路来小心翼翼。

狄姜和问药心照不宣,看着他卖力的表演,亦不戳破。

三人到达湖心亭之后,便将自己的身型隐藏在黑夜中,从这里向前望去,依稀可见假山前方,有一座湖心亭,亭子外站着两名守卫。虽然只能看见守卫的背影,却也能看见湖心亭中斑驳的血迹。

狄姜心中浮现了十二个字:手起刀落,尸首分离,一刀毙命。

“好身手啊。”狄姜暗赞。

“你说什么?”武瑞安疑道。

“我在夸那个凶手呢,他的身手的确了得。”狄姜一脸诚意,武瑞安却觉得脖子一冷。

一般女子看见这样的场面,早就捂着嘴尖叫了吧?

她神经也太大条了。

武瑞安扶额,又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唤魂。”

狄姜轻轻的吐出两个字,武瑞安又是全身一冷。

他点了点头,缓缓道:“狄掌柜请便。”说完,自觉让出了一条道,让狄姜在假山后能有更大的施展余地。

狄姜口中念念有词,全是武瑞安听不懂的话,但是当她念出“乙巳年七月初九亥时三刻”几个字的时候,他听懂了。

这是此前她找自己要的天香公主的生辰八字。

狄姜一遍唤魂咒念毕,周身刮来一阵凉风。

“撕拉——”地风声呼啸而过,卷起片片树叶沙尘,阴风阵阵,在这命案现场尤其显得骇人。

“真的没问题么?”武瑞安裹紧了身上的衣裳,显得很害怕。

“有掌柜的在,不怕!”问药十分期待,期待见到天香公主的魂魄。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真凶究竟是何人!

可是过了许久,空气里仍未有旁的动静。

风依旧在吹,但也只是风吹过假山山洞的呼嚎声而已。

天香公主连鬼影子都没看见一个。

狄姜蹙眉,又接连念了两遍咒语,结果仍然是毫无作用。

“掌柜的,出什么事了?”问药道。

武瑞安哑然一笑,道:“莫不是唤魂咒失灵了?”

“没道理呀……”狄姜抚摸着下巴,寻思着这其中的奥义。

“会不会因为天香公主是胡人,所以我们宣武国生辰八字这一套,在她身上就不管用了?”问药说完,被狄姜睨了一眼。

“唤魂咒对哪个地域出生的人都一样,生辰八字九宫十二格,就代表了此人的命格,不可能出错,”狄姜想了许久,又才道:“除非,你给的生辰八字是错的。”

“不可能!突厥送来的和亲国书上,红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就是乙巳年七月初九亥时三刻!”武瑞安非常笃定,这让狄姜再次陷入了沉思。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狄姜想了想,道:“死者不是天香公主,有人狸猫换太子,做了她的替死鬼。”

“什么!?”问药大惊失色,急道:“她不是天香公主?那会是谁?”

武瑞安凝眉,表情有些怪异,狄姜看了他一眼,他才道:“本王亲自查探过,她必是天香公主无疑。”

“为何?”

“胡人身上有特殊的香气,她身上的味道与公主无二,且不说穿衣打扮,就连手腕上的骨镯都与天香公主所饰无二,而那骨镯,是天香公主亲手杀死的第一匹狼的狼头骨所制,早就已经取不下来,更别说是戴在旁人身上了。”

“你倒是十分了解她。”狄姜幽幽道。

问药嘟起嘴,哼了一声,道:“毕竟曾是王爷的未婚妻子。”

“……”武瑞安耸肩,表示沉默。

他觉得自己这时候再多说,可能会适得其反。

他根本摸不清这主仆二人的性子。

……

与此同时,在太平府北部,深处皇宫大院内的辰曌,已经在寝宫批阅奏章好几个时辰,直到这会儿,才看完最后一本折子。

她在奏折上写完今日最后一笔朱批之后,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她走到床边,着婢女为其更衣。

安素云仔细的整理她的龙袍,刚一解下外衣,却听辰曌道:“今日没看见琼林,他莫不是在与朕赌气?”

“……”安素云欲言又止。

“怎么?还有旁的原由不成?”辰曌见她不做声,催促道:“他人呢?”

“他……还在太极殿外站着。”

“什么?”辰曌愕然回头,愣道:“你是说,他已经在外头站了一整日了?”

“是。”安素云低头敛眸。

辰曌这才想起,自己一日前的口谕:“除去江琼林的衣物,把他给朕扔去太极宫前示众!未得朕的诏令,不得饶恕!”

那该是怎样万箭穿心,撕心裂肺的伤害啊!

辰曌心急如焚,连御辇也顾不得乘,拿起龙袍便赤着脚跑出了勤政殿,向太极宫前广场跑去。

……

太极宫前,一赤身裸体的男子背对着辰曌,迎风站在台阶下。

他的身影单薄,左手抱着右手臂,头发因一日的风吹日晒,已经变成一缕一缕纠结在一起。看上去孤独,不尽荒凉。

他微微低着头,辰曌就算看不到他的双眸,也能从他的背影里读出,他周身所散发的,是一种深深的绝望,和深深的无助。

辰曌解下自己的披帛,快速走下台阶,将自己的披风披在他的身上。

她的右手环住他的肩膀,发现触手皆是火热。

他的身子热得烫手。

“琼林……”辰曌心中焦急,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良久,才迟迟道:“对不起,是朕不好……”

江琼林浑身一僵,侧过头,便对上辰曌关切的面容。再低头一看,便见她的龙袍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那一瞬间,他突然就像被抽干了力气。

他这一日受尽嘲笑与白眼,为的就是让辰曌消气。

他等了这么久,终还是等来了她的宽恕。

“您终于肯原谅我了。”江琼林嘴角含笑,眼里一片灰暗,可却没有丝毫的怨怼。

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再使不上力气,紧接着便两眼一黑,浑身一软,整个人倒在了辰曌身上。

“快!宣太医!”辰曌大急,就像失去了最心爱的宝物。

这是江琼林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辰曌将他扶上御辇,回寝宫后,不顾下人劝阻,直接着人将他放在了自己的龙床之上。

当值的三名太医会诊之后,为首的张太医道:“江大人偶感风寒,外冷内热,放放血就会好起来,请陛下将其挪至偏殿,莫要让血腥气沾染了陛下的寝宫。”

辰曌摇头拒绝:“你尽管放血便是,朕不怕什么血腥味。”

“这……”张太医顿了顿,终是点了点头:“微臣遵旨。”

太医不得已,当着女皇的面诊治完毕,立刻便退了出去。

这段时间,江琼林一直在睡梦中说胡话:“走开!不要碰我……滚开——!”

辰曌听不大清楚他在说什么,只能看见他一直紧皱着眉头,双手时不时便在空中乱抓,抑或是紧紧揪着被子。

此时的他,就仿佛身在地狱,不断的被火烧,被油炸,被炭烤……

辰曌看着他苍白的容颜,心中万份愧疚。

她就这样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悉心的安抚,为他拭去额上的汗水。

他的眼睛上,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眼角似有晶莹,时不时就会顺着眼角落下来。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落难美人,无论谁见着了,都会是内心纠结,我见犹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