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琼林拿着绢帛的双手颤抖,面上表情凝固,这不是情书,却比情书更加让人惊喜。

只是这惊喜太大,让他全然不敢相信。

这是殿试的通行证,也就是科举考试的准考证!一旦通过考试甄选,便有可能连中三元,甚至状元及第。

仕子书上写的日期很快便要到了,其实不需要写,大家也都知道是哪一日。

剩下的时间,还有不到七日,江琼林突然就不想如平日里那般读书练字了。

他的才气是公认的好,过去他为科举做了多少努力和准备,自己早已是胸有成竹。

他此刻只想搞清楚,究竟这张纸是真还是假?

江琼林不再称病,当夜便坐在馆中,如清倌时那样,坐在台前抚琴。

这些日子,客人一见江琼林又出来弹琴了,立刻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欢宜馆中又宾客满座。

就这般,一连七日过去,但月华却始终没有出现。

这日晚上,欢宜馆中人烟寥落,只剩几个寡妇坐在厅中,只因明日就是三年一次的开科取士之日,稍微有些权势的女子,家门中皆有第二日要参加科举的氏族子弟,总要在家照看些。

江琼林这才能将旁人的对话,清楚的听在耳中。

离他最近的一桌客人,其中一女子道:“张诰命对江琼林开元日没有属她,可气了好些时日。”

“可不是,但现在他还不是个清倌儿吗?”

“应该是被旁人包养了,只是这人是谁,无人清楚。”

“诶你听说了吗?也不知张侍郎得罪了什么人,竟被调去了塞北,虽然名义上是升了官,但在京中可说是实权旁落。照我看,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了。”

“竟然发生了这等事!”

“我说呢,那张诰命自从大闹欢宜馆后,已经接连七日没有在府中摆下宴会,原来是家中出了变故。”

“这下好了,没有人在我们面前指手画脚,我们也可以舒坦舒坦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江琼林坐在一旁抚琴,将这些全都听了去。

心中更是惊诧。

张侍郎官途亨通,张诰命也是深得皇恩,怎会突然就被架空了去?

他可不会天真的认为,是自己运气好,老天爷都对他百般照拂。

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会不会是那个姑娘?

叫什么来着……好像叫狄姜。

江琼林想着,立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仕子文书是月华的婢女素云送来的,那日张诰命突然像是见鬼了一般,也是因为月华留下的那一袋子南珠……

江琼林回房后,又将那两颗南珠拿了出来,仔细看了看,发现它们除了个头比东市场上买的大了几圈,圆润了几圈外,没什么区别,也瞧不出这其中有什么秘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江琼林心中的疑惑愈甚,但这丝毫也不影响他的考试。

第二日,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江琼林起了个大早,与徐娘告了假,说是要外出散心。

徐娘没有多心,有那一袋南珠在,他就算是跑了,她也不亏了,近日便看得松了些。

江琼林便换上一件干净的衣裳,兜里揣着那那纸文书,惴惴不安的去了城东的贡院。

贡院外已经挤满了应考的仕子,他们三三两两围坐一团,等待贡院大门打开。

贡院大门为三阙辕门,木结构。正门五间大小,正中门上为朱匾黑字“贡院”。左额“辟门”,右额“吁俊”。门前石狮一对,两旁有牌坊各一座,书曰:“明经取士”、“为国求贤”。

“咚——咚——咚——”只听三声浑厚的锣响,贡院三扇大门缓缓打开,从里走出一行人,分别侧坐于门柱旁,紧接着,士子们纷纷上前,掏出文书,排列而入。

江琼林在旁人的侧目下,最后一个走进了贡院大门。直到手书被官员收走,催促他进门后,他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恍如行在云端。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去!马上就要开考了!还不快进去准备着!”官员在身后催促,江琼林这才如梦初醒,提步向前行。

一路上,见门内有二碑亭,碑上数着:“整齐”与“严肃”四字。东西有官房各三间,为官员休息之所。

略西为二门,门对盘龙雕照壁,照壁便是贴“金榜”的所在。金榜为御制,主考出京时皇帝颁发,四周有龙凤飞舞,彩云呈祥,正中上方印有皇帝玺印,以示国家重视人才。

一切都是那么的庄严和肃穆。

江琼林跟着旁人往前行,进了大殿之后,有官员问道:“姓名?”

“江琼林。”江琼林话音刚落,就有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只一眼,就确定了这个江琼林,必然就是传说中的那一位。

“肤白貌美,眼含秋波”,是所有见了江琼林的人,心中的第一感觉。

他在众人的侧目下,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定。空气里隐约飘着几缕墨香,这是他过去最熟悉的气味,属于书本的气息。

这一刻,他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了。

四周都是这一届的士子,除了家中本就有钱的世家子弟,大多数都是寒门而来,穿着打扮都显得有些土气。

江琼林的穿着美则美矣,与他们相比,却太鲜艳了些。

鲜艳到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他在勾栏院里呆过,因为这些衣物上的绣花,与那些娼妓的扮相如出一辙。

“他就是江琼林?”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下九流怎么能考科举?”

“他不是官奴吗!”

四周议论纷纷,但旁人的眼光影响不了他。

他深知,不管月华怎样手段通天,这次科举,都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开考之后,打开试卷,他看了题目之后,几乎没有多做揣测,便下笔如有神,眼中风起云涌。

比起在勾栏院里,对人婉转承欢和曲意逢迎,执笔落书,才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江琼林是最先一个完成考卷的人,却是最后一个走出贡院的考生,他觉得能在这里多待一分一秒,都是不可多得的福气。

出了考场,他便走到“金榜”的壁照之下,上面刻了数十人的名字,都是开国以来,每一届三元及第的人名。

他伸出手,抚摸着上面凹陷的小字,一点一点悉心触碰,就像触碰自己新生的孩子,那样让他爱惜。虽然他还没有为过人父,但是他曾有过一个弟弟,弟弟尚在襁褓中,便在那场大火里失去了生命。

他是江府唯一幸存的人。

他的父亲曾是江南盐运使的下属,优官禄厚,家中条件素来很好。直到三年前,江南一场大火,没来由的烧掉了朝廷囤积的粮仓,他们一家都在那场大火中丧生,独留下他,背下了那场大火的黑锅,沦为官奴,被四处贱卖。

他是清倌吗?

来欢宜馆之后是。

之前……他经历过的,却比欢宜馆要黑暗恶心十倍。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干净的人,比月华想象的,要肮脏得多。

但是不要紧,都过去了,到金科放榜那日,他的名字定然会出现在这面墙上,他有绝对的把握,信心十足。

江琼林在贡院大门关上前一刻才离去,他突然不想这么快就回欢宜馆,但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接下来想做什么,他通通都忘了。

他的脑海里始终盘旋着贡院里的一切,大到每一张桌子,小到桌上摆着的玄铁镇纸和笔筒,每一处都瞧得真真切切,提醒着自己不要忘记。

这是最美好的一场梦啊,就算明日梦醒了,苟延残喘这些年,也不算冤了。

第18章 情敌

江琼林走着走着,天色已经暗下来,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也开始变少,再走着走着,大街上便突然空无一人。

他发现自己似乎迷路了。

江琼林也不着急,仍然向前走,见前方依稀有亮起的烛火,走近了才发现,这里似乎是一个医馆,牌匾上写着两个字:见素。

江琼林觉得名字有些耳熟,便敲了敲门,“有人吗?”

大门‘咯吱’一声向里打开,问药探出半个身子,只一瞬,便僵住了。

江琼林这张脸,祸国殃民,她到死都不会忘记。

“江公子?您怎么来了?外头夜凉如水,快进来说话!”问药说着,立刻让出了一条道。

“多谢姑娘。”江琼林说完,疑道:“姑娘认识我?”

“当然了!您可是盛名远播,我和掌柜的都可喜欢你了!您还在开元夜选中了我家掌柜呢!”

问药说完,江琼林便是一变脸,道:“你家掌柜,叫狄姜?”

“是呀!”问药愣愣的点头,又失落道:“可惜她今日出去了,不然你们可以好好叙叙旧!”

“那日……她为什么走了呢?”江琼林问出了这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问药挠挠头,却不解道:“走了?什么意思?”

“那日她根本没有进我的房间。”

“可是掌柜的那夜并没有回来呀!”问药大惊,嗅到了八卦的味道,狞笑道:“等她明日回来了,我定好好的问问她,究竟出了什么事!”

江琼林点了点头,道:“我平日甚少出门,今日迷了路,才误打误撞来了你们的医馆,请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不会不会,你来我们这啊,我可觉得蓬荜生辉,十分荣幸!”问药一拍胸脯,拉着他的手,走上楼,道:“今夜夜已深,外头有宵禁,公子就在这里歇息吧,掌柜的今晚不会回来了,你大可安心住下。”

“这……”江琼林看了眼窗外,便迟疑的点了点头:“那好吧,琼林叨扰了。”

“不叨扰不叨扰,就当是自己家!”问药说完,打开了狄姜的房门,将他拥了进去,随后又去楼下端来了水果点心和茶,坐着与他聊了好一会天,直到二更的更声在窗外响起,才依依不舍的回房去睡。

问药走后,江琼林便脱下了外衣,准备洗漱。

与此同时,在医馆的门外,正徘徊着一个内心无比纠结的男人。

武瑞安并没有交还棺材铺的钥匙,也迟迟没有给狄姜送去答应的五十倍的租金。他不过是在给狄姜一个找自己的理由,就算她不来找他,也可以给自己一个去探望的借口。

从那之后,半月未见,说不想念是骗人的。再加之近日朝廷忙着开科取士,总有人来找他套近乎,突厥使团也没有离开,可说是应酬不断。今日总算忙里偷闲,用过晚宴之后,便推掉了所有的宴请,捧着一袋子金条去了见素医馆。

可这时医馆大门已经关上了,一楼的烛火也已经熄灭了,他想敲门,却又在抬手的那一瞬停住了。

自己在干什么?

倒贴得还不够吗?

尊严呢?

一连串的犹疑在他的心中响起,他思索了许久,终还是放下了手,转身开门,进了棺材铺。

“咯吱——”一声,门开之后,一股熟悉的阴森的气息混合着霉味扑面而来,虽然有些脏,但是却让他觉得打心眼底的安心和自在。

他将金子放在了一堆纸人之下,又找来纸笔,写了一张字条塞进了医馆的门缝之中,告诉狄姜,让她自己去取来。

等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刚想离开,却看见狄姜房间的烛火还亮着,便又停下了步子,转身上了棺材铺的二楼。

他回到曾住了半个月的卧房之后,便在床上盘腿坐下,打开窗户,如从前一般,静静的看着对面的狄姜的房间。

突然,又是“咯吱”一声,在这沉寂的夜里,突兀地响起,对面的窗户突然打开了来,江琼林亭亭玉立,站在窗前,本是想欣赏寻常人家中看见的月色,谁曾料到,对面的房间里黑灯瞎火,却有一人映着月光,趴在窗前一脸凄惨地看着自己。

二人皆是一惊。

武瑞安是因为意外和愤怒,而江琼林却是觉得惊吓。

一个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一个男人影隐匿在黑暗中,窥伺着自己的房间,怎能不教人心惊?

从一开始的惊讶中缓过神之后,二人便相看不顺眼了。

尤其对武瑞安来说,简直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江琼林抢走了自己在狄姜面前所有的风头不说,这才几日,竟已经登堂入室!

他身上穿的是什么?是单衣!就寝时穿的单衣!

他想干什么?难道已经和狄姜……

不,不会的,狄姜不会跟他在一起的……

难道狄姜不是冷血冷心冷情?只是对自己冷淡?

江琼林站在对面的房间里,怔愕的看着他面上的表情千变万化,只几眼,人精似的他,便看透了对面之人的心思。

他这么晚,开着窗看着这边,当然不会是在看自己,自己的出现只是一个意外。

那么他在乎的,恐怕就是这间房子的原主人了吧。

江琼林心中玩心一起,便自负一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故意挑逗道:“公子早些睡吧,我与夫人也就寝了,晚安。”说完,便关上窗户,吹熄了蜡烛。

留下武瑞安独站在对面,气得牙根发颤,风中凌乱。

若说第一次见面,是惊若谪仙,第二次见面,就变成了情敌,这第三次,直接晋升为死仇,且绝!不!原!谅!

武瑞安发誓,有他在一日,就要他此生都不得安宁!

武瑞安气急败坏的冲下楼,狠命地拍打着药铺的大门,可房里的人似乎是睡熟了,无论他怎么闹腾,都没人来应门。反倒是这条街上的邻里开始怨声四起。

“大半夜的吵什么吵!”

“你不熟旁人还要睡!有事明天再吵!”

武瑞安接连被骂,心里更加难受,可任他再大的火气,也只能暂且压制。再者,若再吵闹下去,引来值夜班的武侯,届时闹到京兆府去,大家脸上都没有光。权衡利弊之后,他不得已,只得作罢。

武瑞安也并不打算离开,他在棺材铺里静坐了一晚,直到天蒙蒙亮时,见狄姜拖着一脸疲惫从街角走来,他这才明白,昨夜狄姜根本没有与江琼林同住一屋!

“该死的男妓,竟然这般愚弄本王!”武瑞安气得握紧了双拳,作势就要下去讨个说法,但他转念一想,又停住了步子。

他有什么资格说江琼林?

若他这般贸然去吵闹,只怕狄姜会更加讨厌自己。

武瑞安深呼一口气,眼巴巴的目送狄姜进了屋,然后便趁着路上行人不多,青白交接之际,踏着朝霞回了武王府。

他一宿没睡,此时仍旧毫无睡意。

他匆匆换了朝服,又一本正经的写了一张折子,打算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参欢宜馆一本。折子的内容无非是参欢宜馆道德败坏,男娼女盗,影响我大宣武的民风。

其实啊,这种事情古来有之,一般也行不成什么气候,他不过是想打着以正风气的旗号,行公报私仇之实。

第19章 琼林宴

当狄姜回到自己房间时,便闻到一股不属于自己房中的异香,再定睛一看,便见自己的床上隐约有个人正酣睡着。

此人呼吸均匀,睡意正浓。

狄姜微微一怔,缓缓地走了过去,掀开了蒙在他头上的被子,一张倾城的容颜便露了出来。

江琼林……?

此时的他不施粉黛,却仍眉目温润,娇怜如玉。这会子的他就算沉沉入睡,眉头也依然微微的皱起,这幅坚忍的模样,更加显得他楚楚可怜,让人心中莫名一紧,很为他心疼。

他与普通的娼妓和男宠都不一样。他时而像晨起的一抹熹微,时而又似秋天的一抹温泉水。闭上眼时人淡如菊,睁开双眸,就成了一抹盛放的牡丹。

人有百态,各不相同。

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让他与众不同?又是经历了什么样的故事,才能练就他一身疏离淡漠的气质?

狄姜并不想打扰他的清梦,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阖上门后冲进了问药的卧室。

“江琼林怎么在这里?”狄姜把问药拖起来,问道。

“掌柜的你回来了?”问药一脸迷糊,睡意朦胧,猛然间被她拖起来,全然摸不清头脑。

“我问你,江琼林怎么睡在我床上?你把他带来的?”狄姜急切道。

“不是啊,昨晚他自己走进来的,”问药睡眼惺忪,愣愣的摇了摇头。

狄姜叹了口气,放开了她的肩膀,道:“知道了。”

问药昨夜激动了半宿,一想到边上睡着江琼林,便心猿意马想入非非,这时候天还没亮,哪有精力管狄姜?沾到枕头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狄姜走下楼,独自在院子里坐着。

清晨仍有些薄雾,花叶也沾染着微霜,露水噙在花尖上,欲滴未滴,娇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