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见她脸色发白,担心道:“看过军医没有,我看你卧床两天好像一点好转的意思都没有,倒像是越来越糟糕了。”
陆颖见她担忧,安慰笑道:“军医看过了,没有病,不过是以前的旧伤…这两天有点凉,许是受了点风,吃副药就会好的。”
江寒听她说起旧伤,很快想起太女赵榕夜袭花山一事。当时传闻花山书院山长重伤,一度生死不明。再看看陆颖,记起皇帝嘱咐她时的郑重,神色不禁有些凝重:“陆将军还好好保重身体的好,不然本将也无法向陛下交待。”
陆颖闻言不禁莞尔:“江将军又不是我的保姆,要向陛下交待什么?”说着望了望军帐外,“这个时候压力最大是定芳。大将军刚刚去世,对定芳冲击很大,现在马上又要担起如此沉重的担子。国耻家仇两重恨,她此刻看起来虽然平静,但实际上心烦的事情不少呢。我只怕她对自己太过严厉,弄得喘不过气了——幸好有游川还可以帮她一帮。”
第二日,侯盈在全体士兵面前公布了西北侯侯廷玉的死讯,并激陈词,誓要带领全军给齐军一个血淋淋的教训,重振西北军的雄风。
站在一侧的陆颖恰到好处的站了出来,高声响应,率先行了部属之礼,态度鲜明的表示了对侯盈的支持,变相承认了侯盈在西北的最高权威。侯明玉自然趁机高喊“必胜”的口号,引导出士兵同仇敌忾的激情,军队一时呼声震天。其他高级将领见状也都纷纷于侯盈见礼,阅兵场上气氛一时高昂无比。
齐军情报显然十分灵通,第三日军中斥候便传来齐军来袭的消息。
这一仗齐人存心落井下石,而侯盈要借机立威,两军都是牟足了全劲想要给对方一击,不料一个骁勇善战,一个哀兵气盛,最后竟陷入了持久战,一打就是两年多。
谢岚从一开战便屡立战功,军衔一路飞升,两年后已经是一个少将军,以善战善谋在军中闻名。王六的几个姐妹也都各有升迁。
“当初没跟过去,现在可后悔了?”陆颖半开玩笑地看着王六给她端来洗脸水。
王六跟着陆颖两年,已经没有当初的拘束,翻了个白眼给陆颖:“有山长这个当将军的人还在这晾着,我一个大老粗有什么好抱怨的?”
竟有胆子反驳她了,陆颖不知道是该夸她还是骂她。
江寒毫不留情地瞪了王六一眼:没上没下。
“这两年输多赢少,虽然比起上一次大战开始的惨状要略好些,但是士兵的心态已经开始显露疲态,如此下去对我们很不利。”江寒喝了一口水。
历来对上齐国的战争都是如此,大家也都有了这方面的心理准备,虽然预期都不太乐观,但好处是并没有露出太多失望。
陆颖沉默了一会,眼神有些悠远,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你在想什么呢?”江寒好奇地问。这两年多来她与陆颖相处日益密,熟知她的性格和行事风格,虽然表面上不说,态度却渐渐的从重视转变到钦佩,最后到服从。
“这个时候,书院应该又开始招新生了吧。”文逸在上一封书院送来的密信中提起此事,说预计今年的情况应比上一届好些。
寒光接手花山书院已经两年多,果如自己所料,书院一切如常。她本来在书院学子中就有威信,心思又是头一等的缜密,交给她陆颖是一百个放心。
只是文逸提到寒光一直不肯正式接任山长,只以代理山长的身份处理事务。又提到自己和玉秋已经过了第六门课业的毕业测试,但目前暂时没有离开花山的打算。希望战争能够尽快结束,让她们六人度过有限而珍贵求学岁月。
陆颖不禁有些神摇,一恍惚,自己已经十八岁了。时间如白驹过隙,六年前的自己还在为能不能进书院发愁,现在回忆起来,都有点像上辈子的事情了。
也许两年来自己听多了练兵场上的军号和呐喊,见麻木了士兵的鲜血和死亡,熟悉了西北的风沙和荒凉。
谪阳念过的一首词很好:少年不知愁,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识遍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并不比沙场拼杀来得容易,但是陆颖并不认为换成了自己,能够比这里其他将领做得更好,心中总是一阵阵无力。
老师。谪阳。
你们还好吗?现在在做什么呢?真想见见你们。
得知陆颖在军中总是生病后,李凤亭也曾数次来信让她回去京。陆颖既来了,耳闻目染了的残酷,却再狠不下心置身事外,独留两位死党在这里苦苦支撑。再则如果回去了,老师不会让她在书院过安逸的生活,必然会想法设法将她弄去京城。与其左右为难,还不如留在军中。陆颖性子倔起来,李凤亭也拿她无法,只好频频送来各种药材。
至于谪阳,陆颖给他写信不少,两年来却没有得到他回复只言片语。只从文逸送来的情报里知道谪阳曾经在自己到西北的第二年进了一次宫,见了老师,对自己去西北的事情狠狠的发泄了不满,两人不欢而散。后来谪阳也会突然出现在书院里自己的院子里,偶尔也会留下与三人小酌一次,接着又突然消失,再收到消息的时候他又出现在平南城了。
陆颖用毛巾浸了温水,使劲擦了擦脸,面上一阵湿热流窜。
良久再拿开,面部感觉一阵舒爽。西北的空气还是太干了一点。她这样能够随时用热水,在军中也算是一种难得的特权,被不少人看不顺眼呢。
侯盈承爵之后,陆颖便更加深居简出,便是会议也不是次次都参加。镇西军这边以前军务是江寒全权负责,现在也依旧如此。现在军中其他高级将领看陆颖哪个不是表面恭敬,背后蔑视。有几个性子直的,当着陆颖的面也敢一脸轻蔑,时不时讽刺几句。若不是侯盈压着,只怕会有人上门来找麻烦。
谁说纨绔好当,陆颖常常自嘲,素来只听说纨绔嚣张,哪曾耳闻纨绔被欺——为什么到她这里就变了。
她大概忘记了两年前自己故意赶走谢岚的事情,后来有每逢战事都以身体不适让江寒替自己出战的做法。一来二去几乎西北军上下给她定了一个妒贤嫉能又胆小如鼠的印象,甚至镇西军中部分将领也是这样想——如此种种都是她一手造成,万般怪不得别人。
“王六,陪我出去走走。”陆颖在床上躺久了,心里也觉得闷得慌,唤来王六帮她拿来衣服。
久未巡营,陆颖仔细地观察了士兵们的状态,精神状态并不太好,也并没有露出太过灰心绝望的表情。齐人马壮兵强,虽然人数上不如大燕,但是胜在身体素质高,有时以一当三也未必会输,实在是不好对付。
王六的脚下突然慢了一下。陆颖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谢岚正背对着他们被一群士兵簇拥着微笑说什么。她身边的士官们精神振奋,朝气勃发,目光炯炯。谢岚的身个比起两年前要高一些,原本的书卷气虽然还残存,但是多半已经变得果敢悍然,便是不认识她的人也能望之判断出这一员猛将。
陆颖嘴角浮起浅浅地微笑:游川变了许多呢。
谢岚的感觉也更敏锐了,隐约感觉身后有人打量自己,转移视线,发现陆颖,眼中的喜色乍开即收,换成一种礼节式的微笑。她抱歉地向士兵说了两句,走过来行了一礼:“好久不见,陆将军身体好些了吗?”
陆颖瞧见她额头上一道浅浅的疤印,明显是战场上兵器留下的伤痕。想起书院里这个游川总是少言少语爱脸红,常常被自己抓住机会调侃。如今真想要开个玩笑,场合却又不大合适,不禁心里微微感叹。
陆颖嘴角莞尔,向谢岚送去一个安慰的眼神。谢岚好一段时间没有在校场看见陆颖,一时忘了顾虑,忍不住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虽然两人什么都没有说,心里却都觉得暖洋洋的,仿佛回到了花山书院,六位挚友一起上课,一起做课业,一起悠闲地游山玩水,清谈嬉闹的日子。
陆颖眉眼带笑,转过身,什么也没有说,沿着操场慢慢的走。谢岚下意识想跟上去,身体微动,却被王六一个眼神止住了。
手在袖子里握了握,谢岚缄默地望着陆颖的背影离开。
“哼,一个胆小鬼有什么了不起!”两人一番碰面落在其他不知情的人眼中,便成了谢岚关心问候,陆颖傲慢无礼的一番情景,引起周围兵官的不满。
谢岚心中不快,沉脸呵斥:“不得妄言。”
“将军,你就是太心软了。您对她念旧情,她可不对您念旧情。要不是侯将军重情重义,把您从陆颖这里要来,您又怎么能施展一身抱负呢?”
“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书生还自以为了不起,她以为自己是宋绝璧吗?”士兵一看谢岚的脸色不对,马上纠正:“谢将军,我不是说您。您一身好武艺,是文武双全的英雄,可不是那个陆颖可以比的!”
见有人提到宋绝璧,年纪大一点的士官都露出回忆的表情:“唉,要是宋将军还活着,哪容那些齐狗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宋将军虽然是一个文人,可熟读兵书,行军布阵,料敌先机,简直就是神人。可惜死的太早了,若她还在西北,那些齐狗又哪里敢对我们大燕如此欺辱!”
“绝璧将军不在,老西北侯也不在,如今的小侯…”一个士兵正想发牢骚,被自己的长官瞪了一眼,立刻闭嘴。
谢岚表情漠然,当没有听见:“那宋绝璧我在书院的时候也曾久闻她的大名。可惜生得太晚不得一见,真是遗憾。”
两年多下来,谢岚对西北军现状心知肚明。但是有些话能想不能说,尤其是士兵。若是流传起来,轻则打击士气,重则动摇军心。追究起来,这些人怕都要吃板子。她便不动神色的将话题转开。
“是啊,当年我可是亲眼看见宋绝璧拉开天下弓的情形呢。”那个年长的士兵神色向往的说:“当时军中其他几位将军不满老侯将宋绝璧一个文弱的书生提为将军,非要与她切磋武艺,想挫挫她的威风。宋绝璧说她素来不用兵器,所以没有兵器随身,那几位将军就打开兵器库让她选。”
“好巧不巧,宋绝璧竟然就从几千件兵器中选中‘天下’。那几位将军看见她竟然选的是天下弓,纷纷嘲笑她不自量力,胆大包天。结果,宋将军什么也没有说,只用三根手指轻轻一勾,就把天下拉了个满月,当时真是威风凛凛,好像战神下凡一般。要知道,三百年前太祖驾崩之后,就将‘天下’送来了西北,并下旨说谁能拉开弓便归谁使用。可是两百多年下来,有多少将军士兵都想拉开‘天下’,都没有成功。”
“那后来呢?”谢岚见话题已经转移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微微松了口气,顺势问下去,“宋将军去世后,天下弓还在西北吗?”
“那是当然。太祖说过,‘天下’要一直留在西北,替她镇守西北,保卫大燕。说起来我们大燕与齐国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虽然没有占什么便宜,却也没有大败过。一定是太祖的神灵在保佑我们。”士兵们眼冒崇拜向往的神色,显然对这个猜想十分确信。
一个士兵望了望陆颖的背景,不怀好意的笑道:“既然我们这位陆将军觉得自己跟宋绝璧一样了不起,不妨也让她同其他几位将军切磋一下,让大伙们也看看,她陆颖是不是那么厉害吧!”
105
陆颖坐在侯盈的左首,她之下是江寒与其他两名镇西军的将领。右首第一是侯明玉,之后是一位叫做罗敢的将领,再是谢岚和另外两名西北军的将领。虽然位置靠前,但是陆颖总是尽量把自己往阴影里靠,再加上她甚少在会议上发表意见,基本上大家也都选择性遗忘了她的存在。有什么也只问江寒,几乎成了默认的惯例。
然而今天那位向来看都不看陆颖的罗将军却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频频将话题挑向陆颖,一会讽刺她无所事事,一会暗嘲她胆小怯战,又或是故意要她谈谈对战事的看法。
端坐在主帅位置上的侯盈皱眉几次,又没有理由批评罗敢的放肆言论,只拿眼看了她两次,效果却不大。侯明玉却是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对于身边罗敢的挑衅恍若未见,既不阻止,也不怂恿。
陆颖嘴角含笑,对于罗敢的含沙射影只是敷衍,心里却道:这罗敢分明是得了侯明玉的纵容才敢如此放肆,定芳几次警告,竟然都没有太大多用,她的威信显然还不如侯明玉。长此以往,怕不是什么好事。
此时会已经接近尾声,陆颖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一不察觉,罗敢又把话题扯到她身上:“…说起来,陆将军来西北两年有余,大半时间都是卧病在床。罗某一直没有机会向陆将军讨教,如今陆将军能够来参会,想来身体应该不错了。是否给一个指点罗某的机会?”
“罗将军说得有理。”陆颖心不在焉地敷衍,根本没注意罗敢说什么。
其他人却都露出意外古怪的表情,盯着陆颖,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改变一切都往外推的习惯,赞同起罗敢的提议了。
罗敢也没有想到陆颖答应得那么干脆,本以为陆颖怎么着都要找一大堆借口和理由来逃避自己,他已经想好了许多应对之法来堵掉所有的退路。微愣之后,生怕陆颖反悔,立刻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今日午时,罗某在校场等候陆将军。内容嘛——就由陆将军定好了!”
陆颖忽然回过神来,听见罗敢的话,心里诧异:等我做什么?
回到军帐,江寒一阵噼里啪啦地训斥下来:“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那罗敢武艺超群,骁勇善战,以十对一,也不定能够拿下她。你去应个什么战?”
陆颖也后悔在那个时候走神,不过既然已经应下了,现在呼天抢地也没有用了。
半调侃地说:“她要战,我便战!”
气得江寒摔了帐帘出去。
仔细想想,手中的袖箭是防身时抽冷子用,自然不能在大庭广众下暴露,其他的只有弓箭自己在出行前临时抱了下佛脚。她自然是不指望能够赢罗敢,但是也不能显得太无能了。
“你去告诉罗敢,就说我与她切磋箭术。”陆颖对王六道。说完,不禁想起在平南郡王府过关斩将迎娶谪阳时的昙花一现的奇迹,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罗将军,你今天为何总是针对陆将军?”侯盈脸色愠怒:这个罗敢性子耿直,有忠诚一面,但也有桀骜不驯的一面。如果自己不能用有力的理由说服她,只怕不能改变她的主意。
“侯将军,末将只不过是向陆将军讨教一下武功,怎么会是针对她?”罗敢不以为然,向旁边的侯明玉、谢岚几人看一眼说:“这里哪一位没有与末将过过手,便是您我不也请教过吗?”
侯盈面色沉凝:“我们几人都从小习武,自是不妨。陆将军自小长在花山书院,从未学武。你这样挑战一个不曾学武之人,算得上的光明正大吗?”
罗敢见侯盈一门心思阻止自己去教训那个陆颖,对陆颖的不屑和厌恶感更甚,连带对比自己还年轻的侯盈也不满起来:“不会武,那就让她哪来的回哪去!!沙场上是要兵戈相见,靠的是拳头和实力。她陆颖能说会写,就让她用那张嘴那支笔打退齐狗啊!!!”
帐内侯明玉和另外两名将领都忍不住被罗敢胡搅蛮缠的言论逗笑,唯有侯盈面色发黑,谢岚垂眼。
“胡闹!”侯盈见几人居然拿这件事情来取笑,拍案而起。
几人见侯盈动了真怒,虽然心里不服气,却也碍于军阶,不得不噤声。
“陆颖来这里的目的大家都很清楚——她是代表皇上将镇西军送来的!她不懂军略,不晓武功,这一点我知道,你们知道,皇上更知道。但是皇上为什么还是要派她来?”侯盈眼睛狠狠地看了几人一眼。
几人稍稍平静下来,望着侯盈,等她说话。
“因为她是皇帝最信任的人,最喜欢的学生,最亲近的晚辈,镇西军放在她的手中比放在任何人手中都让她放心!另一方面,陆颖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不会背叛皇上的人。如果西北军有任何行事不妥的地方,皇帝都可以通过她知道。她一句话可以决定我们任何的生死荣辱,你们明白不明白?”
这一下再没有人能笑得出来了。
一位将领试探说:“没有那么严重吧?皇上不会真的这样信任她吧?”
侯盈冷笑一声,决定把自己从韩宁秀的信上看的内容透露一点出来:“陆颖在来西北前,曾经入宫一段时间。皇上给她安排的待遇一切从皇女,并令宫中内侍一律呼‘殿下’。当今皇上目前无嗣,你们能联想到一点有用的东西吗?”
这事连侯明玉都不知道,她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皇上她难道打算——不可能,陆颖可不姓赵!”
侯盈哼了一声:“可是她的夫郎姓赵,她将来的孩子也可以姓赵。”
半晌无人做声。
谢岚看一眼侯盈,刚刚定芳说的事情敏之并不曾提过,一会要不要着人去问问——不,这种事情还是自己亲自去问问的好。
“就算刚刚我们的猜想不成立,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领镇西军的人不是陆颖的话,会怎么样?且不说别人,便是江寒,她出身康王府,骁勇善战,后来跟随今上,屡立战功,也是一个万里挑一的傲角。如果是这样一个人领着镇西军来到西北,发现大将军已经去世,西北军群龙无首,她会怎么想,会怎么做!她会甘心为辅,受西北军的牵制?就算拿不到最高指挥权,也会为自己力争一席之地!”
侯明玉也有些默然,即便是对陆颖忌惮最深的她也不得不承认,初见之时候,两军之间甚至西北军内部都有许多纷争,包括江寒提出的一些异议,都是被陆颖一手压下来的。虽然陆颖的行事风格有些强硬甚至无情,但是现在看来都是十分有效的,而且在那种紧急的情况下快刀斩乱麻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由此可见,这陆颖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绝非优柔寡断之人。
众将都想到这一点,皆无话可说。
“再退一步来说,如果不是陆颖而是换了其他人。不懂军事却一腔热血地要上了战场,胡乱指挥,这样一支镇西军,我们敢用吗,我们能用吗?到时候别说指望镇西军来帮我们,只怕不头疼她们给我们添乱都是好的。”侯盈见几人表情似有听到心里去了,继续争胜追击,“陆颖放权江寒,尽用其才,又压制江寒,跟随我们的步调,对于现在的西北军不是最好的选择吗?难道非要惹真惹恼了她,赶走了她,我们大家便都快活了?”
此话一出,罗敢便没有刚才那股子气焰,含含糊糊的说:“将军话说的没错,可是末将就是见不得一个病怏怏的酸书生整天带着将军的帽子在军营里大摇大摆地晃来晃去。”
侯盈轻笑一声:“病怏怏,酸书生?当年康王将皇上——也就是当时的花山书院山长带走的时候,上百师生包括一众武师都被康王府士兵挟持,唯有陆颖逃出,于团团包围中连毙对方两人。那时她年仅十四岁。内乱前,太女赵榕派人夜袭花山,威逼陆颖交出所谓的花山宝藏,陆颖不从,被打得遍体鳞伤。后来太女的人以花山一位主事的性命相挟,陆颖才不得不应,最后不惜触动机关,宁与敌人同归于尽。她身上的伤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来的。”
一番滔滔陈述,说得侯明玉等人面色尽变。
罗敢嚅嗫:“有那么厉害吗?”
侯盈冷笑道:“这些事情花山尽人皆知,游川也是知道,若是不信我,可以问她。”
众人视线又转向谢岚。
谢岚微微点头:“这些都我亲眼所见。我虽然身手比敏之好,但所为却远不如她。花山上至学者大儒,下至学子仆役,没有不敬服她——非是因为她的智识,花山能者多矣,却只得一个陆颖。”
罗敢与谢岚同袍两年余,对她的性子极为了解。她先认为是侯盈怕她惹事弄僵两军关系,又认为谢岚是碍着同窗的情分,所以都对陆颖多有忍让。如今听两人辩证,却发现陆颖也许并非自己想象的胆小怕死,懦弱无能之人,心里不由得微微忐忑。可是即便如此,罗敢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分,毕竟军队是拳头说了算的地方,任你是花山山长也好,是皇亲国戚也好,陆颖再如何神机妙算,到了这里,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
罗敢冷笑一声:“是不是孬种,一会校场上就能见分晓。”
侯盈正要说她,帐外却传来声音:“罗将军,陆将军让属下传话:今日切磋内容是弓箭。”
谢岚听得是王六的声音,不由得有些心急,望了帐外一眼,却碍得人多,不能传话。
罗敢大笑一声:“好,陆将军真是爽快人,罗某午时准时恭候。”
费了许多口舌,事情依旧没有转圜,侯盈按几,心中不禁生出一种无力感:若是母亲还在的话,定是不会这样的目光短浅。
谢岚于花山书院中比侯盈多与陆颖等人相处一年,此时反较侯盈多一份心机,只是摆出欲语还休的表情,微微摇头,在外人看来,她似在感叹陆颖的自不量力。
侯明玉听得王六来报明陆颖选择的比试内容,眼中却是微光一闪。
陆颖打算去兵器司找一把轻巧的弓,至少要是自己能够拉得开的,不然一会上场那就不是惹人笑话,而是堕了两军士气的问题了——一军将领连弓都拉不开!只怕老师也会指着自己的鼻子骂没用!
哪知道一问,才知道兵器司里所有的弓都已经被人搬去校场,说是供陆将军和罗将军切磋较量用的,而且听说这次切磋允许所有士兵参观。
这样一来提前试好弓的打算就落空了,在大庭广众之下陆颖总不好意一把一把的去试哪把是自己拉的开的。
对着结结巴巴、眼光闪烁的司官,陆颖也觉得如果训斥她,似乎也有些太残忍。只得温言安慰了两句,走出了兵器司的大门。
一出门,陆颖还没有说什么,王六就低声骂道:“罗敢这个混账!”
陆颖侧脸看了王六愤愤不平的脸,轻轻一笑:“不是罗敢。”
王六一愣:“不是她是谁?”
“罗敢自恃武艺高超,他自觉不管我出什么招,都能大胜我而归,认为这足够让我羞怒,所以才会让我定切磋内容。既然如此有把握,她何必用些其他的歪招?而且,依着她公然在会上挑衅我的莽直行为,也不太像是玩这种把戏的性格。”陆颖也不说是谁,只是细细给王六分析。
此时的校场四周,已经被闻讯而来的士兵围得密密麻麻。陆将军的胆小和无能已经是风传全军,如此等级的大人物出丑可不是天天能够看到的。
陆颖到了校场也是微微吃了一惊,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如此受“关注”。花山书院若是出了点事,虽然也有不少学子围观,不过毕竟也有那些一部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子不屑参与。像这种如同谪阳口中所说的“全民总动员”的情况,真是罕见。
陆颖为某人暗中这种事情搞出这样的排场有些不满,但是想想,军中士兵除了整日训练也没有什么娱乐,赌钱也是要挨鞭子的,有如此好戏,岂能错过?不禁又微微笑起来。
王六和另一亲兵看见陆颖居然还在笑,心底都在嘀咕,难道山长大人又想出什么应对的招来的,怎么不怒反笑?
校场中一面竖着两个箭靶,另一面却是二十几排兵器架,上面陈列了上百张弓。一边的百来个已经被打开的木箱中又约有上千把。
旁边站着的几乎是此刻西北所有的高级将领。
侯盈身边就是侯明玉,可此刻她根本而不想看她这位姨一眼。她知道自己这位小姨一直对陆颖耿耿于怀,但是没有想到竟然如此极端。
但是从侯明玉的角度才看,她这么做并没有错。西北一直控制在侯家的手中已经三代了,侯家的血液已经渗透进整个西北,根深叶茂。西北是侯家的地盘,侯家是西北的王,在西北你可以不知皇帝叫什么,却不能不知道侯家的大门向那边开。
先帝和上一代皇帝都想将侯家从西北分离出来,都没有成功,只得下令让侯家的家眷和年幼的子女住在京城,稍作牵制。
侯盈从小生活在京城那个地方,怎么会不明白权利争夺和压制的残酷。可陆颖是她的挚友,心性品德如何她怎会不知,自家小姨的担忧根本就没有必要。只是不管自己怎么说,小姨都听不见去,甚至觉得自己太过天真,轻易被这种廉价的感情和伪装蒙骗。她现在虽然是名义上的侯家的当家,西北的最高指挥者,却依旧受缚于侯家整个家族。小姨防患于未然的态度得到侯家多数人的支持,只要她不是做得太过,即便是自己也奈何她不得。何况无论如何,她还是侯明玉的晚辈。
看着慢悠悠地走进来的陆颖,侯明玉忽然就产生一种错觉:许多年前,也有一个少女不远千里来到西北,也是这么一身如同青墨入水的书卷气,这么一脸如同杨柳拂面的从容不迫,明明一拳就可以撂倒的身板,立在一群杀意盎然、满身匪气的兵兵将将中,却笑得那么泰然自若。
那个时候大姐一面欣赏钦佩着这个少女,却一面又不得不防范着她,一面小心防范着她,一面却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委以重任。大姐常常感叹,这个少女为什么不是侯家的人,如果是的话…侯家一定全力保她。
定芳啊,你以为小姨这么排斥陆颖一定是对她不好吗?
侯家的利益不容侵犯,可小姨也不想她成为第二个宋丽书啊!
106
罗敢态度依旧嚣张:“陆将军,末将知道您没有随身的兵器——这里是兵器司里所有的弓,您可以尽情挑选。”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向来在陆颖面前自称罗某的罗敢,突然换了称呼。
陆颖看着她眼中掠过的一丝不自在,心道:莫不是定芳或者游川说了什么?微微一笑,随口道:“敏之是否有幸一见罗将军的宝弓?”
罗敢一伸手,一个亲兵快步上前送来一柄弓。她伸手爱惜地抚摸着光滑的弓身:“这一把弓虽然算不得绝顶好弓,却跟随了末将五年,能开九石——不是末将自吹,百步穿杨也是不在话下!。”
言辞中对自己的箭术充满无比自信。
陆颖浅浅一笑:“罗将军果然勇猛。”心里却想,一会罗敢看见我挑一柄三石的弓箭出来与她比试,会不会觉得我是在羞辱她呢?
侯明玉等人以为陆颖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所以才狂妄地答应了与罗敢比试,心里纷纷想:现在笑嘻嘻的,一会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而侯盈、谢岚、王六等人以为陆颖已经想出了很好的应对之策,所以才表现的轻松从容。
谁都没有料到,陆颖根本就是做好了来大输一场的准备。
如果陆颖知道这两拨人心里的想法,一定会大呼奇怪:为什么人人都认定她陆颖输不起这一局?
陆颖在心里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个不能输不会输的人:论智慧她比不上老师,论心计她比不过寒光,赚钱比不过玉秋,律法比不过文逸,武功比不过定芳,军略比不过游川。还有各种奇思妙想,天马行空她更比不过谪阳。
她身边的人个个比她强,她有什么输不起?
世上只有她不想输的事情,并没有她输不得的道理。
陆颖走到那一千多柄弓前,扫一眼,大略明白了:箱子里都是普通弓,给士兵用的。那些小心翼翼陈列在兵器架上的弓应属良弓,至少从做工上一眼就能看出来精致程度明显不同,一般是给将领们使用的。
一百多个箱子数量未免太多,挑来挑去只怕太阳下山了也没个结果。陆颖此刻抱了玩的心思,自然是紧自己觉得威风漂亮的挑。
走过了三排架子,陆颖便看中一把手柄是焦黄色的小型弓。她的袖箭也是走的袖珍路线,之前练习的也是小型弓,自然偏好这个类型,加上弓身流畅精致的花纹,素雅的白铁包口,让她觉得十分喜欢。
走到架子面前,陆颖又仔细看了一眼,心里想就是这一把了,于是伸手去取。
蓦地,耳边“嗡”得一声,陆颖只觉得震得头微微一晕,眼睛一花,顿时觉得不对,退了一步,隐约一声“咔嚓”爆出,似乎什么东西裂开。
然后一切恢复正常。
异样来得很快,又瞬间结束,陆颖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
她疑惑得看了看旁边的士兵,她们眼神亦有些涣散,显然刚刚也受到那古怪的声音影响,有点失神。
“刚刚,那是什么声音?”跟着陆颖,站在一边看她选弓的罗敢左右张望,亦是一脸茫然。
陆颖才一摇头,脑袋感觉更晕了,赶快停了下来,有些不确定:“好像是什么在震动?”只是——快到居然可以影响人的神智,确实有些蹊跷,陆颖心中暗想。
众人有些不安的你看我我看你,左右四下打量,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啊!将军,那弓——”王六突然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