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当天傍晚赵长卿跟苏先生说明原由告了假,第二天一大早叫来福租了马车,赵长卿连带着中秋礼一并送去了凌家。

凌老太太见她一个人来,亲切的将她拢在怀里,笑,“我的卿姐儿怎么一个人来了,你母亲没与你一道来?”

赵长卿笑,“因为中秋快到了,母亲在家里事忙,爹爹在卫所也要天天当差,我正好闲着,母亲说她前天来看过外祖父外祖母了,今天就叫我来给外祖父外祖母送中秋礼。还叫我给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请安,问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的好。”

凌老太太听她小小人儿巴啦巴啦的说了这么一大套,颇觉有趣,笑,“我家卿丫头更懂事了啊。”

凌大太太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可不是么?这孩子一看就叫人喜欢。要我说,都是念书的缘故,念书使人明理么。卿丫头一看就是个通透的人。卿丫头,你母亲跟你说了没,以后你四妹妹要一道去伴着你念书了。”

赵长卿露出欢喜无比的模样,笑道,“昨天母亲就跟我说了,我正一个人念书寂寞,有三姐姐和四妹妹去很好哪,我早就想找个伴儿了。”见凌大太太面露喜色,赵长卿笑意更深,“今天除了给外祖母送中秋礼,我就是为了四妹妹过来的。因为四妹妹以前没念过书,想来并不知道要准备些什么东西。我都拟好了,正好过来交给大舅母,待四妹妹将东西准备齐当了,只管过去,我们姐妹本就亲近,一道念书只有更好了。”

说着,赵长卿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纸笺,展开后手双手递给凌大太太。

凌大太太接过来,一看是整整齐齐的字,顿时为难了,笑道,“我这也不大识字。卿丫头干脆给我念念吧。”又还给了赵长卿。

赵长卿怕凌大太太不明白,索性解释着同她说,“念书就要写字,文房四宝一套,还有四妹妹念的蒙学的书,苏先生说了,先学《三字经》比较好,所以,大舅母还要给四妹妹买本《三字经》。我现在每天要学画画,画画的颜料也要有一套的,除了颜料,还有放颜料的白瓷盘,和画画用的小狼毫笔,这个大舅母去笔墨店一问,店家就知道。小白瓷盘不用多买,买五个就行了。另外,琴太贵了,要十几两一把,现在我家里不大买的起,我就先学的笛子,笛子不贵,一百大钱也够了,大舅母再给四妹妹买把笛子吧。围棋四妹妹不用买,我已经有了,到时姐妹们一道用就好。”

随着赵长卿把要买的东西一样样的念出来,凌大太太脸上笑意渐去,赵长卿笑,“还有一样,当初请苏先生到家里,包吃包住,一年四季衣裳,这样,苏先生一月一两的束休。如今我母亲跟苏先生说过了,三姐姐四妹妹要去,恐要苏先生多尽心,苏先生一个只收一月一两银子的束休。”

凌大太太终于按捺不住,插嘴问,“还要拿银子?”

赵长卿理所当然,“当然要有束休了。苏先生就是吃这碗饭的,舅母出去打听打听,外头开课教蒙童的先生,都是这样收束休的。”

凌大太太道,“不是请先生的时候已经给过银子了吗?”

赵长卿笑,“那会儿苏先生只教我一个,包吃住包四季衣裳,还要一月一两呢?现在多了姐姐妹妹与我一道念书,自然要多交束休的。其实大舅母想想,苏先生收四妹妹一月一两,已是看在我家的面子上了,比当初教我念书时可是少要了不少银两。这也是母亲跟苏先生说了不少好话的缘故,因大家都熟了,苏先生方没好多要。”

凌大太太哭穷,一摊双手道,“家里的银子刚给你大舅舅捐了差使,如今哪里来的银钱?”

赵长卿瞅着凌大太太身上簇新的棉袄,虽是棉布,却是新做的。不管凌大太太是真穷还是假穷,赵长卿正色道,“外公舅舅们都是读书人,外祖母也知道的,念书本就是个费银子的事。我并没有跟大舅母扯谎,要是大舅母嫌束休多,那四妹妹学习文章功课琴棋书画,哪样不是钱呢?只是,大舅母一片爱女之心,一意盼着四妹妹成才罢了。像我念书,家里也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银子。苏先生是个善心人,看我家跟大舅母是实诚亲戚,实在没有多开口。大舅母若是不信,只管出去打听打听,这样的价钱,全城都没有第二家的。”

赵家刚借给凌大舅那些银子,凌大太太到底还要些脸面,只得一笑,“这我当然知道,哎,以往我竟不知是这样烧银子的差使。看你四妹妹不似你这般有灵性,念书怕也念不出个子丑寅卯,如今为着你大舅舅的差使,整个家底子都用光了,多一个铜板都没有,哪里有银子给你四妹妹念书呢?既这样,还是暂且算了,待你大舅舅赚得薪俸,再让你四妹妹去念。”

赵长卿笑,“这有什么打紧的呢。四妹妹年纪又不大,什么时候念都来得及。什么时候大舅母想叫四妹妹念书,只管跟我说,我再跟苏先生说是一样的。”

凌大太太笑,“你说的是。”心里到底狐疑,又道,“昨天倒没听你母亲说这样的费银子钱。”

赵长卿笑,“我母亲说昨天热热闹闹的时候,她满心为大舅舅有了新差使高兴,两位舅母一提,又是三姐姐四妹妹念书的好事,她做姑母的只有为侄女们高兴的,怎会不应?这也是母亲细心,样样都打听好了,才打发我来跟大舅母说一声,不然,若不准备好念书的东西,没得临到头反是耽搁了工夫,还要找补。”

赵长卿这般伶俐过人,甭管是不是凌氏在家里教的,只看人家这样干脆俐落的把事说的清楚明白,已是十二万分的难得。凌大太太笑对凌老太太道,“妹妹的福气是再好不过的,母亲只看卿丫头,她一个就把大姐儿她们姐妹三个都比了下去。”

赵长卿笑,“母亲在家也总说大姐姐她们懂事能干。”

凌大太太一笑,没什么心思再理会赵长卿了,道,“我去厨下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没?你先跟你外祖母说会儿话。”

赵长卿噙了笑道,“都是自家人,平日吃什么,大舅母就烧什么,万不要为我麻烦。”

赵长卿这般说,凌大太太反倒不好马虎轻待于她,笑道,“这怎么成?外甥女是贵客,你并不常来,大舅母一定要给你烧几样拿手好菜的。”说完,凌大太太急匆匆的去了。

赵长卿方回头问,“外祖母,怎么不见姐妹们?”

“你大姐姐她们跟着你大舅舅去外祖母家了。”凌老太太笑着抚摸她圆润的脸庞,听到里间传来一声,“卿丫头来了么?”

凌老太太笑,“你外祖父在里屋看书呢,走,我带你瞧瞧他去。”

自从分了家,凌太爷一直不大痛快,平日里多就在屋里看书什么的,并不常出门。

赵长卿规规矩矩的给外祖父请了安,凌太爷道,“拿些果子给卿丫头吃。”

凌老太太去个小柜子里拿出包点心,放在小碟子里搁桌上,笑道,“好丫头,吃吧。”

赵长卿先让了两位老人家,凌太爷并不吃,凌老太太接了一块,与赵长卿一起吃,凌太爷问,“现在都念什么书呢?”

赵长卿道,“如今在读《诗经》,间或念些《春秋》。”

凌太爷皱眉,“先时我不是让你读一读《女四书》,怎么没念这个呢?”

赵长卿随口扯道,“因先生到时我已经念到《孟子》了,若中途停下不念四书五经,未免可惜。先生说倒不如先略略通读四书五经,反正我是女孩子,无需举业,只当学些圣人道理也好。待四书五经通读之后,再念女四书不迟。”

凌太爷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听赵长卿刚刚说在念《诗经》《春秋》,问,“莫不是四书都念完了?”

赵长卿谦虚道,“只是略通读一遍而已。”

“都背下来了么?”

赵长卿点头,“背下来了。”

凌太爷五十上头才中了秀才,一辈子的功夫都用在了举业文章上,四书五经自不必多言。虽然没能中举,那也是倒背如流的。他随口考问了赵长卿几句,叫赵长卿背诵。

赵长卿在念书上向来用功,何况只是背书,哪怕大意释言她也说的上来。

听赵长卿背的流俐,凌太爷笑道,“不想你这丫头倒有如此灵性。”

赵长卿道,“只是粗通圣人教导微言大义。”

凌太爷笑道,“你才几岁,能背下来已是难得至极。你若是个儿子,有这样的灵性,举业功名又有何难呢。”说着,话中带了几分惋惜。

赵长卿不爱听这话,只得拿贱人凌腾转移凌太爷的注意力,笑道,“听说腾表兄念书极好,如今已经换了新的班级,夫子也格外的喜欢他。”

凌太爷颇是自豪,笑,“老凌家祖上那点灵气,都生在你表兄身上了。”接着便滔滔不绝的说起凌腾如何不凡来,那口气,仿佛凌腾是天上文曲星投胎似的。

赵长卿咬着点心,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听着,间或给凌太爷捧场,说一句“什么?”“真的啊!”“唉哟,那可太厉害了!”,直奉承的凌太爷脸泛红光,深觉找到了一个小小知音。

把凌太爷哄得身心愉悦,赵长卿见火侯已到,遂天真无邪的问,“外祖父,在家时母亲常与我说,外祖父光藏书就有万卷,不知是不是真的?如果有一万卷书,那得是多大的一屋子啊!”

赵长卿那种惊诧又仰慕的神色绝对取悦了凌太爷,凌太爷笑,“要说万卷书就有些夸大了,咱们祖上出过进士老爷的,书也有几千册。”

赵长卿继续道,“我除了在书铺子里,从来没在谁家见到过这许多的藏书!外祖父,你能带我开开眼界不?”

凌太爷心情大好,笑,“这有什么,跟外祖父到书房来,外祖父带你好生看看。”

凌老太太笑,“难得你外祖父今天大方,竟舍得叫你去看他的宝贝书咧。”

凌太爷笑,“我外孙女要看,什么我都舍得。”说着就下炕穿鞋,牵着赵长卿的小手带她去了书房。

上辈子,她只是偶然来过凌家的藏书房,只是那偶尔的一瞥,已经叫她仰慕到自卑。

凌家这样小小的有些落魄的书香人家,这码得整整齐齐满屋子的千卷藏书,或者在真正的富贵门第书香世家不算啥,但在凌家,真的是令人惊艳的收藏了。

赵长卿再次踏足这里,心情却极外的平静,她依旧仰望着这许多的藏书,安安稳稳的踩在书房的青砖上,没有惊惶与自卑,愿意看多久就看多久。凌太爷指给她这些书籍的分类,经史子集各在何处。赵长卿感叹,“真是名不虚传啊。”

凌太爷笑的自豪,“这都是祖上攒下来的,是咱们凌家的根啊!”

赵长卿终于说出自己的小小私心,她问,“外祖父,你能借我一本看看吗?”

凌太爷笑问,“你还要借书?”

赵长卿正色道,“我现在念的书,都是以前我爹的书了。大约明年我就能念完了,我想着,现在先从外祖父这里借一本,回家认真抄了,正好明年就照着抄来的书读,就省得我母亲再花银子给我买书了。”

凌太爷揉揉她的头,忽然问道,“前天你母亲从外祖父家回去,心里可还痛快?”

赵长卿心下觉着好笑,真不知凌太爷是聪明还是笨,这样的事竟然问她一个小孩子。若赵长卿真是个五岁孩子,能说什么呢?

好在,赵长卿并不是真正的五岁孩童,她歪着小脑袋道,“外祖父说的是大家凑银子给大舅舅捐差使的事吧?”

凌太爷只是想着小孩子天真,不会说谎,才问赵长卿一问,不想她这般机敏,竟一下子反应过来。老头儿极要脸面,顿时觉着脸上有些挂不住。赵长卿转念一想,并不管老头儿脸上如何,只管道,“母亲怕外祖父心里记挂着,我来前,母亲叮嘱我了,若是外祖父心情不好,就叫我同外祖父说。若是外祖父心情不错,就不叫我跟外祖父说。”

凌太爷不禁笑,“哪里说话还要看我心情的,你只管说就是。”

赵长卿思量一二,道,“母亲说了,都是一家子兄弟姐妹,大舅舅是正经要谋个差使,既然大舅舅手里不便宜,一家子凑凑是应有之分。母亲还说,莫叫外祖父挂心,你跟外祖母都是有年纪的人了,手里纵使有些老底子,还是留着养老的好。不管大舅舅还是二舅舅,一个左手一个右手,同样是外祖父的儿子,心里并没有轻重之分。外祖父也并不是看着大舅舅遭难,儿女们孝顺父母尚且来不及,哪里能叫父母再为这些琐事操心呢?”说完,赵长卿皱皱眉毛,装天真道,“大约就是这么些了,还有什么,我就记不大清了。”

凌太爷顿时感动的热泪迎眶,吸吸鼻子,“我这几个儿女,唯你母亲最懂我的心。”读书人虽笨,大事上从来不傻。凌太爷不拿银子,原因只有一个,两个儿子,给了大儿子,小儿子立刻有无数要银子的由头,到时是给还是不给呢?若只给老大不给老二,岂不是要父子生分的?干脆谁都不给,老两口把银子捂得严实些,儿子们瞧着老两口手里有些个老家底,就是看在银子的面子上也得恭敬几分呢!

这些事,凌太爷心里清楚,只是依他老秀才的面子,是断然说不出口的。偏生又想着前天女儿拿出二十五两银子,这并不是小数目,又是为的儿子的差使…凌太爷那颗秀才老心的面子发作起来,心下颇觉着对不住女儿,娘家不能帮衬倒罢了,还叫女儿为娘家的事操心。如今听赵长卿说的体贴,凌太爷如何能不感动呢。

凌太爷眼眶微湿,赵长卿实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了。

好在凌太爷感动归感动,到底要面子,悄悄扭过脸抹去眼泪,很是大方的对赵长卿道,“卿丫头想借什么书,外祖父都借给你!”

赵长卿心道:这老抠!说了这半日好听的,眼泪都感动出两滴来,竟然还只是借!

不过,能借也好。

赵长卿知足长乐。

作者有话要说:原本想着一口气写完的,看来是写不完这一节了,明天接着写~~~~晚安,我的心肝儿们~

第40章

从凌家离开时,赵长卿借了凌太爷一册《史记》,之所以说是一册,是因为如《史记》这样的大部头,都是一套一套的论。凌太爷是个老枢,赵长卿打算的却是个长久营生,她完全不打算再自家买书,以后都靠借的才好,能省下一大笔银子。于是,赵长卿并不多借,怕借多了老头儿心疼,下次反难开口。只借一册,抄完再借就是。

当然,午饭也吃的很愉快,她说了不必丰盛,凌大太太反是不好草率,尽管只有四口人,也收拾的很有些样子。赵长卿嘴甜,凌太爷如今视她为小小知音,凌老太太本就疼外孙女,凌大太太亦不会有意扫兴,故此,一餐饭极是融洽。

待赵长卿要走时,凌老太太笑着留她,“天时还早,多玩儿会也无妨的。”

凌大太太亦道,“是啊,过一时你舅舅与你姐妹们就回来了,你来这一趟,还都没见呢。多呆会儿,等他们回来,你们好生说会儿话才是。”

赵长卿笑,“我原也想多玩儿会儿的,只是还得去二舅舅家,三姐姐念书要准备的东西,我也要跟三姐姐说一声。不然只来跟大舅母说,不去跟三姐姐说,误了三姐姐念书也不好。”

既然赵长卿这样说,凌老太太笑,“那就去吧,你闲了只管来瞧瞧外祖父外祖母,莫成天闷头在家里念书,出来玩耍个一刻半刻的亦无妨碍。”又嘱咐她路上小心。

赵长卿都应了。

凌大太太撺掇着凌四姐一道去念书,无非就是不想凌三姐白占赵家便宜而已,如今见赵长卿并未厚此薄彼,看着赵长卿走了,凌大太太犹对婆婆道,“长卿这孩子,一看就知道有出息,小小年纪便这样的能干。”

凌老太太心偏外孙女,笑道,“是啊。”

赵长卿坐着摇摇晃晃的马车,到凌二舅家时不料凌腾竟也在家。

凌二太太笑,“哟,哪阵风把咱们卿丫头吹来了,可是稀客!”

只听这不着调的话,赵长卿就怀疑,凭凌二太太这种智商是怎么生出凌腾这种儿子的。赵长卿笑道,“今天刮的是东北风,怕是东北风刮来的。”

凌腾正好从屋里出来,听这话立刻就笑了,“卿妹妹现在也会说俏皮话了。”

赵长卿福了一福笑,“给二舅母请安了,腾表兄也在家,没上学吗?”

凌腾身上并未穿厚袄,笑,“中午在学里用饭,下午只有一个时辰的课业,我也是刚回来。外头冷,妹妹屋里来坐吧,屋里暖和。”说着还细心的挑起棉帘子请赵长卿先进。

赵长卿很是受宠若惊了一回,道声“有劳”,含笑进屋。

凌三姐也迎了出来,笑道,“莫不是妹妹等不及了,我明天就去找妹妹念书啦。”又说凌腾,“你穿件厚衣裳再出去,莫冻着。听到卿妹妹的声音,看你脚都站不住了。”

凌二太太端来温水,脸上也是笑眯眯的,“我正跟你三姐姐说呢,如今买的这处院子,离你家怪远的。听说你有了自己的屋子,干脆叫你三姐姐收拾几件衣裳住过去。一来你们姐妹亲近,二来也省得她冷风朔气的来回跑。”说着,摆开杯子倒了盏温水递给赵长卿,凌二太太笑问,“卿丫头,你说可好。”

嗬!

这个更会算计!

凌腾皱眉道,“娘,这样不大合适,哪有叫姐姐常住姑妈家的?”

凌二太太笑,“你少多嘴!你姑妈还没说不合适呢,你就来说!”

赵长卿微微一笑,“舅母说的对,没什么不合适的。姑母姑母,有姑似母,母亲本就拿三姐姐当自己女儿似的,最喜欢三姐姐的伶俐。今天母亲叫我来,就是为了叫我来跟二舅母说三姐姐一道念书的事的。”

赵长卿便将在凌家说的那一套,又重说了一遍,将要准备的东西列出的名细递给凌二太太,赵长卿笑,“我都给三姐姐想的周全了,二舅母只管照着这个单子给三姐姐准备就是。”

凌二太太柳眉微竖,不悦道,“这么说,你三姐姐到你家念书竟还是要出银子的?”

赵长卿无辜道,“不只是三姐姐出银子啊,我在自家念书一样要给先生银子的。而且,我家还包先生吃住包四季衣裳,二舅母算算,如今先生只收三姐姐每月一两银子,是不是格外的优容了?”

凌二太太仍是拉着个脸道,“那天你母亲可不是这样应的我!”

赵长卿似笑非笑,问,“那母亲怎么应的二舅母?”

“你母亲说了,只管叫你三姐姐过去的。”

赵长卿笑,“那依二舅母的意思,莫不是叫我家给三姐姐出念书的银子?”

这样无耻的话,饶是凌二太太也不好直接说出口的。凌二太太缓一缓口气,重又笑了,“不是这么说,如今你二舅舅刚分了家,锅碗瓢盆的都是重新置办的,那天还借了你大舅舅五两银子。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银子了,要不这样,先叫你三姐姐去,亲姑妈的,先给侄女垫上些束休算什么,等铺子里有了收入,我立刻给你母亲送过去,还不是一样的。”

赵长卿笑,“二舅母这样,倒叫我没法子给大舅母交待了。”

凌二太太立刻灵机的问,“对啊,你大舅母怎么说。”

赵长卿道,“大舅母说了,现在手里不宽裕,待大舅舅发了薪俸,再叫四妹妹过去。”

凌二太太笑着哄赵长卿,“还不都是一样么。行了,你回去跟你母亲说,叫你母亲先给我掂上,我又不是不还。”

赵长卿不与这泼妇硬抬,直接祸水东引,一笑道,“这个理我不大懂,腾表兄是念书人,又素来明理的,不如问问腾表兄。”

显然,分家以来凌腾成长许多,他面色没有半分动容,直接道,“卿妹妹,今日天晚,你一个姑娘家出来,不好留你太晚,你先回去,莫叫姑妈惦记。待我休息时,我去给你们老太太、姑妈、姑丈请安。”说完,不容凌二太太说话,起身牵着赵长卿的手送她到大门口,直看她上车,凌腾挥挥手,道,“妹妹放心,我必不令姑妈妹妹难为的。”

赵长卿点点头,并不与凌腾客气,亦不说什么虚应的话,笑,“外头冷,表兄没穿厚袄,赶紧回去吧。”

凌腾看着赵长卿的车走远,方折身回家。

凌二太太已然拿了件大袄追出来,劈头扣在儿子的脑袋上,一径唠叨道,“这都快中秋了,一天冷似一天,我看你是不要命了!单衣就出来,万一冻着如何是好!”

凌腾应景的打了个喷嚏,凌二太太直接把他拦腰一抱,夹在胳吱窝里,快步回了屋里,又高声吩咐凌三姐,“赶紧去厨下,给你弟弟烧碗红糖姜汤水来,我看他是着了凉!”

凌三姐嘟嘟囔囔,“总是使唤我,娘你什么时候能买个丫环回来啊!”

凌二太太骂,“正事不顶用,只这些废话就有你了!快点去!”

凌三姐不情不愿的跑去厨下烧红糖姜丝水,凌腾裹着大袄子,叹道,“娘,你莫忙,我有话想跟你说。”

凌二太太是真心偏疼这个儿子,又最不喜欢儿子身上的酸气,递了杯温水给儿子,不耐烦的问,“你又要与我说什么!要是你姐去你姑妈家念书的事,你就莫跟我说了!这事,我已经定了的!你也不想想你姑妈多么的偏心,你大舅舅捐差使用银子,你姑妈整整拿出了二十五两!”凌二太太两只手比划着,瞪圆了眼睛,一脸的愤怒,道,“都是她的兄弟,她什么时候对咱家这样大方过!再没有这样偏心的小姑子!叫你姐去她家里念书怎么了!都是先生讲课,长卿一个人听也是听,多一双耳朵听也是听!难道你姐去听一耳朵还得拿银子不成!这银子还不知是到了先生兜里,还是到了你姑妈兜里呢!”

凌腾耐心的听母亲抱怨了一大通,好听难听有理无理的都耐心听了,直待母亲无可抱怨了,凌腾方慢调斯理道,“母亲说姑妈没有对咱家大方过,母亲知道等闲人去学里念书,一个月要多少束休吗?”

“像我这样的蒙童,去秀才家的蒙学,最便宜一月也要一两五钱银子。若是举人家的蒙学,起码要二两往上。”凌腾道,“朱家族学现在教我的先生就是举人,而咱家是一两银子不用出的,中午学里还免费管顿饭。母亲素来精明,只管算一算,这一里一外每年咱家省下多少银子来。”

凌二太太高挑着眉毛,“这都是你外祖父给你安排的。”

“母亲莫说这样的话,外祖父如何跟朱家有关联。都是姑丈替我去走动,赵家老太太在朱家老祖宗面前替我说了话。”凌腾喝口水,心平气和道,“初时我刚到学里,我又不姓朱,难免被学里朱家人看不起的。我因怕母亲知道了伤心,便一直没有同母亲说。还是去岁,朱家老祖宗过大寿,卿妹妹带着我去给朱家老祖宗拜了寿,与她家六房嫡孙认了个面熟,说了几句话,在学里才好些了。母亲扪心自问,姑母对咱家如何?”

凌二太太顾不得说凌氏如何,只管问儿子,“莫非学里还有人欺负我儿不成!”一掌拍桌角,恨声道,“是哪个不要命的小崽子!你只管跟我说,我明儿同你一道去,不揍出他蛋黄来!”

凌腾淡淡道,“哪个新去的小学生不是如此呢?好在如今我都已经与同窗相熟,先生又格外看重我,母亲不必担心。”

凌二太太叮嘱儿子,“万不能受人欺负,有事只管跟娘说!”

凌腾带着一丝傲气道,“我一个男人,哪里要母亲为我操心。若只能受人欺负,那是我无能,活该被人欺负的。”

凌二太太听着就笑了,“你算哪个男人!”搂了儿子在怀里,心里有说不出的喜爱,“你如今年纪小,有些小子坏极了,看你小就寻觅你,咱万不能吃亏的,知道不!”

凌腾心下轻叹,点头应了,问,“我跟母亲说的事,母亲想一想,是不是这个理?”

凌二太太叹道,“你什么都好,就是这一身的酸脾气,跟你祖父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狠戳儿子额角一记,凌二太太道,“难道你老娘是个蠢的!你一个奶娃子明白的理,你老娘就不明白!”

“如今你姑妈家有这样的便利,咱们去沾些可怎么了!我还是不想你姐姐沾光识得几个字,念得几句书,日后说出去也体面!”凌二太太道,“你甭一门心思的偏着那卿丫头!小小年纪,也不知哪儿生来的那些心眼子!嘴里的舌头一条顶别人三条,直恨不能把我顶死!”

凌腾笑,“母亲什么都明白。我姐一样的心灵嘴巧,你只觉着受用,卿妹妹但凡不顺着母亲说话,就顶着您了。”

凌二太太眼角一挑,带出几分厉害,道,“你姐不过是有口无心,嘴里会说,实际上没心没肺,话说不到点子上,心思也用不到点子上。这个卿丫头可是不一般,先时我也给她一幅乖相糊弄过去了,你只想想你姐在她身上吃了多少亏吧!要不是她,咱家还分不了家呢!”

凌腾道,“既然母亲知道她厉害,何苦要招惹她。还有我姐也是,母亲别一心偏着她,只管将心里细想,哪回不是她没理。”

“这也不是我偏着卿妹妹,母亲比我更明理,这世上,比咱家厉害的人家多的是。没有别人总吃亏,光叫咱家占便宜的道理。大家在外头,总要讲一个‘理’字。”凌腾温声道,“母亲拿着姐姐是个宝,那是我亲姐姐,我难道会拿着姐姐外道。同样的道理,卿妹妹也是姑妈的亲生女儿,母亲待姐姐什么心,姑妈待卿妹妹什么心。”

凌二太太冷笑,“你算了吧。我拿你们兄妹当眼珠子,你怎么知道你姑妈呢?”想都没想,便把当年的隐秘说出来,“当初,你姑妈生长卿的时候,肚子里怀的是龙凤胎。长卿本该是有个弟弟的,只是那孩子没福,生来就夭折了。”

凌腾并不知此事,惊道,“还有这种事?!”

“可不是么。”凌二太太几分恶意又几分嘲弄,讥笑道,“你姑妈为那个儿子可是险些哭断了肝肠,长卿小时候也邪性,没吃过你姑妈一口奶,你姑妈也嫌她嫌的厉害,直说生来就是讨债的!这是如今你姑妈又生了宁哥儿蓉姐儿,长卿也大了,懂得讨她喜欢,她方对长卿和缓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