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的话语散落在凌乱的秋风中,听起来居然有了那么几分凄凉意味,叶成眼前浮现出燕罗那张妩媚的脸,精明外露的眉眼,心里暗叹自己的主子原来并不怎么喜爱这样的女子,反而对远在天边的人念念不忘。

那阿惟到底去了哪里安阳城南郊孟家溪,孟家溪绕流孟家庄,溪流清澈延绵灌溉十余里,远看稻田如掌,绿如绮秀,引溪水成渠,曲折其间,桑榆覆之,常闻得流水声风声鸟鸣声应和有如天籁。

孟家庄里有间客栈,恰恰位于孟家村靠近官道的地方,来往客商赴试应考之人犹多,生意很好。对,就是有间客栈,你问我这客钱叫什么名不是早告诉你了么。

有间客栈,梁柱是顶好的梁柱,瓦片是张家窑烧出来的上品瓦片,可是再好的梁柱瓦片也经不起五六十年的风吹雨打啊!如今掉漆的掉漆,漏雨的漏雨,那些称得上是历史文物的雌花木梁和檐角铜铃不知道还能不能然过下一个春秋。

老板娘自称是一个女人。

一个相当吝啬、算盘打得叮当响的女人,正拨弄着那榆木珠子算盘,字字清脆地说:“住柒房每日一钱银子,一天三顿饭八十文,煮药用的水费、炉费、柴火费一次共三十文,借去我一套秋衣一套夹袄算便宜.氛就三钱银子好了……总共住了十天,孟三儿,总共是一两五钱,你一个月的工钱是两钱银子,扣掉伙食费,算一算哈,你要还清这钱还得无偿替我干半年的活儿……”

孟三儿苦着脸说:“掌柜的,你能不能算便宜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我这不是想给咱客钱积点福吗?”

“我没有妨碍你啊,就连反对都没有。”她睁大了眼睛认真地说,“你积你的福,我做我的生意,河水不犯井水。等她病好了,醒了,知道你如此为她,感恩图报以身相许,说不定你还能娶上一门媳妇呢!”

孟三儿涨红了脸:“掌柜你乱说!我孟三不是这样的人!”说着气冲冲地铃着茶壶给那边的客人冲水去了,还不忘回过头来说:“掌柜欺负人,我以后不给你当人偶般画了,画得丑死了!”

她气结,抓起算盘就像砸人,可又想着砸坏了多不划算,最后只得悻悻地放下算盘冲着孟三儿的背喊道:“你的画才丑,你自己长得丑又不承认事实,还污蔑你姑奶奶,我以后画猫画狗都不要画你。”

孟三儿咬着唇,脸色青得难看之极。

另一位伙计孟良跑过来拍拍他的肩,道:“又跟你嫂子怄气?你知道的,她一向如此……”

“一向如此没心肝。”孟三儿道:“本也是落魄之人,怎就半分同情都没有?要不是看在她愿意嫁给我哥冲喜,我还真不当她是嫂子,我哥第二天就死了,现在想来都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

“去去去,口没遮拦乱说话!”孟良给了他一个栗凿,“你嫂子是在关心你,要维持生计,多养一个人谈何容易?”

“孟良一一”她喊孟良过来,皱着眉看着账簿,“这两天用早膳的客人怎么少了这么多?”

“你没听说?”孟良跟孟三儿一样是孟家村里的年轻小伙子,为及直爽嘴快,“旁边百子巷新搬来一户人家,租了隔壁的隔壁孟诚家的铺子,把它一分为二硬是弄出两个隔间来,一边卖烤红薯什么的,是个生面孔的年轻女子;另一边摆了张桌子专门帮忙写家书,听说是那女子的丈夫,但是只在早上坐一个时辰,说是晚了些要回去做饭给娘子吃,下午去种菜种红薯什么的。”

她想了想,拿出一点碎银子,“去卖个红薯回来,然后再去写封家书来。”

“家、家书?我的家人就在孟家村啊,写什么家书?!”

她瞪他一眼:“没家书?那就情书好了!反正我要看看这个人到底上过几天学堂!”

“现在太、太阳很猛……”孟良结巴道,心里暗悔自己刚才到底是那根筋不对了竟然替这女人说话。

“有吗?”她拉长声音,“我只看到客钱太旧,没有银子修缮,请的伙计又太多……”

“我去,”孟良一拍桌子,“我去不就行了嘛,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掌柜的等着哈!”

当孟良苦着脸拿着烫手的红薯和一卷画轴回来时,正好是黄昏。她接过红薯,嗅了嗅味道,眼中的疑惑更甚,把红薯掐开两半,热辣辣地咬了一口,味道果然很好,是糖心的,心道怪不得那些客人都跑去吃红薯去了,正发怔的时候,听得孟三儿一声怪叫,道:“哇,嫂子,这仙女怎么长得这般像你,竟然从那么高的仙宫飞身跳下,是嫦娥奔月么?不对,方向不对啊……”

她谏然一惊,一手抢过画幅一看,整个人呆住了,一手揪住孟良道:“这画是谁给你的?是不是一个俊朗的贵公子给你的?”

“贵公子?”孟良愕然,孟三儿伸手放她额上一探,对孟良说:“没发烧,应该脑子还没坏。”

“快说!”她气急败坏。

“最多也就是个落魄书生,穿着那长衫又黄又皱的,模样倒是还过得去,就跟我哥俩差不多。不过他的夫人倒是很可爱的,眼晴水灵灵地这么一瞅,就直直地看到人心窝里去了……”

她拿着画轴拔腿就往外跑,黄杨树下孟诚家的铺子已经关了门,她又气喘叶叶地跑到百子巷,来到一户新涂了漆的人家门前,还未拍门,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略带,温怒地说:“你给我下来!你再不下来你等着瞧我怎么治你……”

“不如,你爬上来抓我?”女子笑嘻嘻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娇憨任性,“枣子很甜,不摘它会坏掉的。来,乖嘛,张开衣袍接住好不好?”

“不好!”可以想象说话人铁青的脸色,“你马上给我下来!”

“不要。你怎么好意思生气?你这回骗得我那么惨我还没跟你算清楚账呢……”

她摇摇头,笑着伸手拍门。说话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片刻,门咯吱一声开了。

“果然是你。”她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说:“也是,除了你,还有谁会把我画得这么丑?”

景渊也笑了,打量了她一番,道:“许久不见,你看起来活得比谁都好,”说着把门关好,回头喊道:“阿一猴子,还不赶紧下来看看谁来了?!”

欢喜佛,薄情赋第一百一十三章远走3

经年的枣树有合抱般粗壮,茂密的枝叶间白色的身影利索地爬下树来,阿一抓着衣裙兜成一个小兜里面装满了青中透红的枣子,闻声而来,一见面前的女子,不由得“啊”了一声,手一松,枣子掉了一地。

顾不上捡起,她呆呆的问:

“你、你没有死苏宛?”

苏宛微微一笑,“阿一,我没有死。不过只是想不到会在这里再见到你们。”

景渊戳了她的眉心一下,“发什么呆呢,赶快把枣子捡了泡壶茶来,刚才的事回头再跟你算。”

阿一不好意思地笑了,景渊带着苏宛到院子里的凉亭坐下,苏宛看看院子里的两畦菜地,再看看景渊一身洗的发白的粗布长衫,随意结在脑后的黑发,朴素无华,不见半分贵公子的习气模样,那眉眼依旧朗然,黑眸有如星子幽远深沉,薄唇喻笑,但是再也不见往常的玩世不恭嘲讽冷淡之意,笑容很坦然,没有保护色没有伪装不带防御。

“真没想到,你和阿一能做如此的平常夫妻。”她感慨,“一月前听说你遇刺,还没和凝霜拜堂便去世了,我还难过了许久,今天才知道你为了阿一,原来可以做到这一步。”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景渊道,“她向我靠拢太辛苦太难,那不如我向她靠拢,反正,除了这个人,我也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我们景氏本就没想过要借司马氏飞黄腾达,我的父亲,便为了所谓的皇家恩宠付出沉重代价,难道我还要重蹈覆辙?”

这时阿一把冬子和清茶捧了上来,坐下给他们倒茶,一边说:

“苏宛,我听说你从宫里最高的地方跳下护城河,所有的人都以为你死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十五岁时曾到异地的舅舅家住了一年陪伴祖母替父亲尽孝,舅舅家住在江边,平日事忙无暇管我,于是我偷偷学会了游泳,一年后父亲把我接回,是以无人知道此事。”她想了想,又道:“其实和虞铭的婚事一抱再抱,我也知道他心中无我,可父母那边又不愿意开罪虞家,虞铭也不愿明说伤我。偏偏我自己心里总存着一丝侥幸,以为他对凝霜只是一时的迷恋,直到——”她看了景渊一眼,“直到我听到凝霜哀求他说,百日宴她要把阿一约到荷池边详装被推入荷池让虞铭替她作证,证明阿一因爱生恨蓄意伤人,他竟然答应了。那时我才明白,自己想等的那天等不到了,所以我早就写好了遗书,来了个金蝉脱壳。”

“没想到下水时的冲力太大,伤了左边胳膊,上了岸混出了城一直便往东晋朝都城安阳而去,还没到安阳,便病倒了,还是承了孟家村的情,在这里养伤,伤好后孟三儿常年沉疴的兄长说要冲喜,我那时心念俱灰,于是没想那么多就答应了,可是第二天孟三儿的兄长便去世,留下了一间客栈,还有八十多岁的太夫人和孟三儿。太夫人待我极好,没过几个月她也因伤心过度去世了,交待我要好好照顾三儿,于是,我便一直留在了这里。可是,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因为欠了某人的人情,总得要还,有心便能找得到。”景渊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就这样一死了之,也许永远都误解了事情的真相。”

“是啊,苏宛,”阿一急急地插嘴道:“虞铭后来并没有冤枉我……”

“你不用替他解释,他待我并非就如景渊待你。”苏宛苦笑,“现在这样好多了,放开了彼此,连呼吸的空气也自由多了。”

“你什么时候回去你就忍心见你你家中老父母无人照料日日为你神伤?”景渊道,“虞铭不知珍惜,与你的父母何干?苏宛,不如归去啊!”

苏宛闻言红了眼眶,道:“等他成了亲,我便会回去,带上三儿……你放心,我不会那般不孝。”

天色开始变暗,苏宛要告辞了,阿一和景渊送她出门,末了,景渊叫住苏宛,道:

“也许你等不到他成亲,等他酗酒而死会更容易些。我离开建邺前见过他,他颓唐落魄得不似人形,大概是想追随那在他眼前坠下损命的水鬼。你有你的活法,自然没有人去干涉,但是回过头时难道不怕自己因为没有尽力而后悔守着一个人很难,但并非不可能做到。”

苏宛身形一僵,没有应声,但是脸色苍白了几分,景渊又递给她一幅画,道:“画中这人,你客钱中人来人往的,你是否见过?”

苏宛打开画轴一看,愣了愣道:“这个人这个人不就是在我店中白吃白住的那一位!”

然而等到苏宛带着他们两人赶回客钱后,才发现柴房空空如也,早已人去楼空。孟三儿也怔愣当场,说:

“怎么就走了呢一声不吭的,今早我还多放了两个馒头给她当早点。”

阿一抿着唇没有说话,景渊知她心里难过,当下握了她的手温声道:

“放心,我们这就回去收拾点东西然后入安阳城,应该能找得到她。”

阿一把棉袄背心棉裤什么的都手忙脚乱地翻了出来,景渊不禁好笑,走过去轻敲她的脑瓜子问道:

“敢情你这是在搬家。”

“入冬了,总得带几件衣服吧!”阿一道,“你看这天是黑得越来越早了,对了,还得带点什么药膏啊药散啊之类的,苏宛说阿惟风寒未好……”

“你带这些东西能用多久?我们又不是只去三两天。”景渊说道,拉她到一旁坐下,自己转身从箱奋里拿出一个小包袱,“天明时入城,带这么多东西就够了。”

“干粮呢?衣服呢?药呢?还有,不是马上就走吗?”

“都不带。”景渊道:“你晚饭还没吃,吃完了,我们再走。”说着就要走出房门,阿一连忙拉住他,说:“还是我去做饭吧,你昨晚都烫到手了。”

景渊笑了笑,“你是怕今晚还是吃煮糊了的饭吧!”

“不是,”阿一连忙摇头,脸红了红,低声道:“你煮的,糊了我也吃。”

“那不就行了总得学会小心,总得学会煮饭烧火,”景渊轻轻拉开她的手,“你坐一会儿,很快就可以吃饭。”

今晚的饭稍稍有些糊味,但是只焦了锅底一点点,景渊对自己的杰作很是得意。菜都是很简单的清炒白菜,炒鸡蛋,还有蒸在饭里的腊肉,阿一夹了一点菜,扒了几口饭,景渊问:

“还可以吧?今晚我总算没有把粱粉当成盐巴,把陈醋当成酱油了。”

“很好吃,”阿一笑得眉眼弯弯,伸手给他夹了一片鸡蛋,“很香,你多吃点。”

烛影轻摇,她忽然就红了眼圈,任是灯光昏黄,她也能见到他长衫上的炭火污渍指甲边上浅浅的灰黑,每天晚上他抱着她入睡时她.达能摸到他原本白哲修长的手指变得粗糙甚至起了一层薄茧。

隐隐的心疼,曾是风流调优玉树芝兰的贵公子如今随了她,凡事亲历亲为,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犹记得学烧柴那几天给他的手指挑了十多根刺,他一脸的无所谓,而她一脸的心疼抱歉。他却捏捏她的脸,笑着说,白天我伺候你,要是心疼晚上便好好伺候我就好。

在马车上醒来后就已经到了孟家溪这处宅子,她原本气景渊骗了他,醒了也没跟他说话。他索性便用毯子裹了她抱到院子里的凉亭坐下赏月,对她说:“还是不理我也对,我说过不再骗你,结果还是骗了你,你生气也是应该的。”

“可是你也骗了我,”见她不语,他继续悠悠然地说,“那个阿逵做的点心,很难吃。”

阿一生气地瞪他一眼,扭头不去看他。他叹了一口气,道:

“好吧,我坦白就是了。我将计就计,让人蒙面混作是阿逵派来的杀手之一,然后徉装遇刺,伤重不治,把要嫁来的公主原封不动地退货了,老头子和凌铮护送我的‘遗体’回兰陵风光大葬。然后我就来追那被掳走的笨女人,看到她被别的男人抱着那般亲热,你知道我是怎么忍住的吗?”

阿一垂下眼帘,很明显的心虚,只听得景渊说:

“我对自己说,这回要让她彻底看清楚这个人时她怀的是怎样的心思,用怎样的手段,是个怎样的人。在她的手心上划了个‘吐’字,幸好她聪明了一回,知道如何避开他的无礼亲近,到了寿城最近的一间医馆,那大夫本就是我们的人,于是顺理成章地把小谎说得更完善,幸好他相信了,没有把你怎么样。”

“那如果他带我去的不是这医馆呢?”阿一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要你坚持不时地吐,佯装身体不适,我想他断然不会在短时间内逼迫你。”停了停,他又说:“我们的人一直在暗处监视,否则怎么放心你与他同一屋檐下我不愿拿你去赌些什么,因为,我输不起。”

“别生气了好吗”他手指抚过她的眉眼,细细描着她的轮廓,最后落在她粉色的樱唇上,“我如今不是什么兰陵侯,没有良田千顷家财万贯,煮饭烧火种菜补衣都不会,甚至可能这一生都要客居异乡,你要是嫌弃要是反悔都还来得及……”

“谁要反悔了”她从毯子里伸出双臂绕着他的脖子抱紧了他,“不过,以后不许什么都瞒着我。”

他笑着低头亲她的嘴角,轻声道:“好。”

“不许欺负我、小看我。”

“好。我的阿一这般聪明,谁敢欺负她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