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面,”英欢直身坐定,面无表情又问,“可有听见什么传闻?”
曾参商微诧,摇摇头,“不曾。”停了下,又道:“陛下手谕几事,臣在回来前均已办妥。”
之前北戬请和,她同刘觉代二帝共往北境军前答之;后北戬皇五子来朝献,刘觉奉贺喜旨意送使来吴州,她独留于北境军中,迟迟不闻吴州后事。
然十二日前忽接英欢急谕,令邰奉清路禁军屯于北境不动,命于宏、林锋楠二部即刻策军南下,又诏她日夜疾速返回吴州。
不及书问便急急动身,可今日自外进城。一路而来却觉事情处处透着不对劲。吴州本为邺齐所破,可邺齐大军却尽数驻于城外,城中只外城周缘见得到邺齐铁骑身影,待到了皇城大内,竟只见方恺麾下风圣军为卫在护。
…更不闻有关邺齐皇帝陛下的只言片语。
英欢面上神情微松。眼中却仍不透一丝光,只看着她道:“于、林二军拔营南下,此事朱雄之部可知?”
“朱将军一部同邰奉清路禁军共驻北境。陛下密调之事在臣动身前还未传至那边,”曾参商皱眉一想,“他当是还不知晓。”
“差事办得漂亮,”英欢淡道一声,却不闻悦声,“远途辛劳,又是披雪疾行,去歇息罢。”
曾参商谢了恩,却不退。逆着胆子抬眼。见她面色白而泛瓷,眉间隐黯,不由直声问道:“…陛下可是龙体有恙?”
语气透着担心之情。
英欢复又抬头,看她两眼,未答,只一挥广袖,冷了眉着她退殿。
她讪讪垂首,慢行大礼,而后起身。再不敢多言。退了几步,出得殿外。
外面寒风脆脆。将她束发乱丝刮至眼前。
她低头捋捋头发拍拍甲,再抬眼时,就见方恺从另一头雪道上三步并两步地朝她走来。
“方将军。”她迎了几步,唤了声,心中却觉尴尬。
方恺脸色僵然如冰,也不顾周围还有人,扯了她的胳膊便将她往一旁拉去,口中低声道:“本想在你去见皇上之前先拦下你叮嘱一番的,不料你入城驰行太快,我虽急着赶来,却还是晚了半拍。”
“为何?”她本是在挣,可一听见他这话,便停住不再动,挑眉侧眸,越发觉得奇怪。
方恺拉她至一僻静之处,皱着眉,低头看她,压低了声音道:“吴州城外城内眼下如何你也见了,你人在北面压根不知,这些日子来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曾参商立着不动,就看他嘴唇飞快在动,声音时低时疾,语如落珠般没个间歇,一句连一句…
她怔怔地听着,微启的嘴再也没闭上。
身子慢慢变硬,手脚一阵阵发冷。
心口闷堵,几不敢信自己地耳朵。
…从未想过,那般一个顶天立地不可一世、刚悍不屈血剑入喉地男子,竟有一日会倒下。
僵着不语,耳边嗡嗡,眼前花了一片,只觉胳膊又被方恺狠狠一拽,才猛地回过神来。
方恺松手,眉皱更硬,高大身躯遮了雪茫在后,好半天才又道:“…昨日入夜时分,接东面来报,邺齐国中谣传盛起,道帝薨于中宛,而军中隐丧不发…邺齐八王策军,欲始为乱,以争大位。”
曾参商如被雷击,浑身大颤,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字,惊神散魄,只瞪大了眼,盯着他。
贺喜毒伤突发,寝疾不醒多日,二军于吴州一带滞而不动,天下战乱虽平,可其下暗涌流波何其凶险,稍处不慎便是崩天毁地的结果…本以为此事已是大骇人心,却不料邺齐国中竟会于此时出乱!
她抖得止不住,半晌才蓦然一低头,想起先前在殿中面圣时英欢脸上神色,背后脊骨一寸寸凉了下去。.
…自己竟是什么都不知。
她哽了半天,才艰难开口,问他道:“皇上何意?”
形势错综复杂若此,她且闻且心惊,根本不敢想像英欢这一段日子以来心中会是什么样的境况。
方恺眼里一片阴,看她道:“今晨下诏,令两军武阶三品以上将校于午时齐至崇元殿,集议此事。”
她立着,心中仍是惊然未定,瞥他一眼,不知还能再问什么。
方恺一挥掌,拍拍她的肩,宽颔微扬,冲她道:“本也没料到你偏偏赶在今日回来了,因怕你诸事不明,待奉诏去了崇元殿反而惊不择言,才特来同你说清楚的…一路劳顿,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也莫要烦心多想。皇上圣明,一切自有决断,到时你我只消在旁侧应便可。”
曾参商点头,越过他半抬地手臂朝远处望去,来时路上雪碎如棉。粒粒盈透,此时却是白皑成壳,沉压心际。
攥了攥拳。复又展开。
皇上圣明,自有决断…
素氅翻绒压雪,金缕簌旒披霜,人若独梅,缓缓而行。
殿外远远有人在候,见她孤驾步行而来,忙上前来迎,“陛下。”
英欢足下不停,待人推开殿门。便直直而入。口中低问道:“谁在侍奉?”
“眼下是赵太医在里面。”小校答。
因怕苏祥一人力有不逮,多日来她嘱赵烁同苏祥一道入殿侍疾,日夜轮护,不论何时都得有人在殿中候着。
她微一点头,再不多言,兀自走了进去,直入内殿,便见赵烁躬身在床榻一边,正为贺喜擦身。
睫垂心紧。抬手解了大氅。扔去一旁。
赵烁闻音回身,忙过来行礼。“陛下,”抬眼快速打量她一番,神色稍显踟躇,却仍是垂首道:“陛下这几日身子安好?”
英欢纤眉舒平,脸上不起波澜,知他话中之意,只淡淡一点头,“尚好。”走上前去,伸手要过他掌中软帕,轻声道:“朕来,你退下罢。”
赵烁小惊,却不敢多言,诺诺敛了一旁物什,退了出去,将殿门从外掩好。
她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平眉蹙了蹙,额前黯了颜色,沿着床边慢慢坐了下来,伸手撩开他身上衣物,将软帕重新浸过温水,绞干,轻擦他身子。
他胸膛微微起伏,平平缓缓,面苍神止,却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她动作轻稳,一下又一下,手下这这身子,她是何等熟悉,可又是何等不熟悉…
寸肌寸肤她曾触过,火热淋漓不能自禁。
却不料会有一日,变得温凉若此,再也不动一分一毫。
手中软帕在掠过他左腹肋下那道浅凹之痕时,停了一停。
她抬睫,指尖轻轻划过那道疤,耳边响起开宁行宫那一夜,他压在她身上,捏着她下巴,眸黯声低,说的那些话。
…这一处之伤,是当年登基初时遇刺所得。
…与你不同,我有八位兄长。
言简意赅两句话,她知他之意,可当时只道他往伤烙心不可提,却不知今日会得这局面。
千里谣言似箭而抵,万人黎众受风而起。
邺齐国中,八王为乱。
当年争位不成,如今趁势再为。
她看向他,脸庞陡削苍瘦,似刃刀唇锋利,峻眉不扬却威,令人心悸。
他立身于骏马之上,邺齐江山便是铁血冷固,永不可摧;
他落座于御案之后,国中万民便是隽脉无忧,绝不会乱。
都道他一世雄风霸气无人及,却不知,他也是人,也会病,也会倒,也会老…
她兀自僵了半晌,才又低下眼,唇角一侧冷牵,笑也无意,心中只留寒一寸。
一倒之后成何乱,他又怎会不知。
天下万万人,他比谁都明白,比谁都看得清。
以他铁腕之策,若想防其生变,亦非不能,可他却不为;非但不为,还纵此乱生,又是何意。
她眼角一红,眉梢微颤,手中软帕已凉。
…心知他之意。
可知他之意,却又愈发恨他,恨他恨到----恨不能一剑斩了他,就如当年初遇那一夜。
丢帕入水,抬手拢好他地衣物,替他掩了被角。
就这般坐着,看着他,良久都不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殿中熏笼暖风渐消,外面忽然有人来叩殿,“陛下,崇元殿那边来人,道两军诸将都已诏至,在候陛下圣驾…”
她低应一声,起身,将床幔放下来,隔着轻晃细缝望向他。
当日他调朱雄率重兵北上,那时她信他,以为他真地只是不放心她…却不知如此一来,邺齐北境之外便无大将压镇,纵乱横生,他才是罪魁祸首。
当日破吴州后他斩万军降兵,又说,若是不杀孟羽,他怎能放心;那时她以为他心狠手辣,一心一意要绝后患…却不知他是不放心往后这乱局一出,中宛会趁势而反,到时天下战火又起,无人可止。
他从前说她不够强、不够狠,她一向都知他够强、够狠,却不知他能狠到放任一国生乱,以他帝室骨血野心来成全她这一家天下。
世间苍生万人,谁能及他一分。
她指尖微微战栗,撇眸,再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往殿外走去。
他以他血定天下,横剑张弓撼破几国铁壁,到头来却撑不过苍天之意,人心算尽,算得了这全天下,算得了她一心一爱,却独未算到----
他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