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戬集结全军之力狠攻顺州城北防弱之带,因是南面城墙守兵未布许多,只留了足够地人手把守城头几个关隘。

  英欢由那至麾校尉一路领至望楼之上,也不多话,迎着青天棉云,顺守兵所指之向,远远眺去。

  一片黑点。

  若非有人在旁提指,她根本辨不出那是大军之象。

  曾参商跟在她身后一道上来,抬手遮了刺眼阳光,也远望了一眼,而后脸色一变,指了指那片黑点前方靠侧一处,对她道:“陛下,看那里!”

  英欢撇眸去看,一下便见那边黑影较之先前大了许多,依稀可见是人马之阵,当是大军先锋!

  她摒息站着,静静地看那阵人马疾驰而近。

  身后望楼上的士兵们无人敢开口。也都站着,数双眼睛都直盯着那一阵。

  人马越来越近…

  终于可见兵胄马甲。

  她蓦然吸气,远处苍青寒光折日而闪,分明是邺齐人马之甲!

  可邺齐大军…

  怎会在此出现!

  曾参商在一旁亦是看出来了,不禁急急上前几步。身子俯在望楼栅缘上,极尽目力朝远处去看,半晌猛地回身,道:“陛下,隐约辨得,阵中帅旗书朱。”

  朱?

  英欢蹙眉,凝思片刻,却想不出在中宛境中。邺齐大军有何部隶属朱姓大将麾下。

  曾参商亦是喃喃道:“从未听过有姓朱地…”慌忙转头看向英欢,道:“莫不是有人假作邺齐大军,欲骗我等放松警惕?”

  英欢脸色一冷,回身吩咐先前那至麾校尉道:“去点一队平日里素来精敏地人,不要惊动旁人,你带着从南城侧门溜出去,探一探那一阵前锋,看看到底是什么来头!”

  小校登时领命而退。

  英欢只是站着,半晌之后看城墙下面无声无息出去了一列人马,飞速朝南面奔去。才收回目光,对曾参商道:“随朕回府衙去等。”

  回至府衙一堂内,命人摆了点简膳进来。

  英欢自己不碰食箸,却命曾参商吃。低声道:“都瘦成什么样了!”

  曾参商不愿,却不敢抗命,只得硬着头皮坐下吃起来,口中小声道:“陛下也日渐消瘦…”

  英欢看着她,不再开口。

  先前跳脱张扬地那个年轻女子,现如今在军中被磨砺得这般敛重,她却不知该喜该忧。

  就连她自己,在军中这大半年来。心性也早已不似从前那般不豫所得,反是处处都裹着沉杂之思。

  战事疲民…

  若有一日天下再无战事,当是大幸!

  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外面便生起响动,零零碎碎的脚步由远及近,不多时便停在门外。

  英欢紧而抬眼。见那至麾校尉已然回来。不由自主起身,声音微颤:“如何?”

  小校拜过她。让出身后一人,禀道:“应是邺齐大军没错,但臣怕事有万一,特带回来前锋阵中一人,请陛下过问。”

  身后那人甲胄青亮,眼中炯炯,上前便单膝跪倒,“在下刘觉,乃朱将军麾下致果校尉,叩见陛下。”

  英欢挑眉,着他起身,虽听他利落几言,颇有邺齐铁骑之风,可仍是不敢轻信,便问他道:“你口中朱将军,是指何人?”

  刘觉垂首道:“朱将军单名讳雄,从我上征战多年,大历十二年平南岵东部诸州后,被除权知镇州府事,领义平军节度使衔,统南岵所占数州军务。将军麾下之部屯于南岵时久,一年多来未曾参战,因是陛下未得有闻,也在常理之中。”

  英欢听他言辞有理,条据清晰,心中顿生好感,当下信了他三分,下案两步,又追问道:“既是屯于南岵之部,为何会在此时入得中宛境内来?”

  刘觉恭谨道:“我上领军东进攻伐吴州前曾发上谕与将军,命其领兵北上,屯于中宛边境,如若听闻西面有事,即时率军入宛!”

  英欢闻言轻怔,胸口脆然一震,浅情渐涌…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临行之前,还为她考虑了这许多!

  刘觉又道:“因将军屯兵偏南,所以一路北上耗费了些许时日,才至边境便闻顺州被围,日夜兼程领军疾驰向西,仍是晚了这几日,让陛下受罪了。”

  堂中其余几人闻言皆是愣住,谁都没料到竟会是这样。

  英欢看他半晌,忽而不动声色道:“虽说如此,朕亦不能听你一面之辞,便轻信了你。”

  刘觉微微一笑,头稍抬高了些,对她道:“朱将军压阵在后,命在下为先锋,近城以通两军之意;临行之前曾对在下说过,如若在城外受阻,遭陛下相询。便让在下对陛下说----大历十年秋,将军曾赴逐州,于城外亲手交与狄风将军一样东西,那东西是当年我上命他专程赴逐州、请狄将军回京带给陛下地。”

  此言将落,英欢一下便扬了唇。上前道:“朕信你了。”

  当年那东西…

  除了他与她,朱雄和狄风,还有谁能知道得这般清楚?!

  欢若平生,欢若平生。

  这一生,只有他,才是她能真心倚付的那一人!

  大历十三年十月十二日,北戬大军围城始攻,顺州守城之兵力疲不敌。上亲上城头督战,士气大振,千人连呼数声万岁,声闻数里,大骇北戬大军。

  十三日,宁皇夫染疫,病亟,上怜之甚盛,使卧床以养,旁人不得与近。

  二十日。城困而危,奉清路禁军拖而不至,城中粮水缺紧,守兵不敌城外强攻之势。愈抵愈萎。

  城将危时,邺齐大将朱雄领七万人马自南岵北上,挥锋直向顺州城外十里北戬大营,烧其粮草数仓,又战北戬大军于城北,大败其兵。

  二十三日,邰援军至,三军混战于城外数里处。时方恺数次请战欲出,上念其连日体衰,驳而不准。

  二十四日晨,北戬兵败,一役折损三万余人,撤营北退百里而扎。滞而不走;城中两军诸将不解其意。请上夺之,上命二军分屯于城外东西北三向。不袭不发,近城以护。

  夜风过窗而入,凉透一帐芳榻。

  寂寥之夜,却极安神。

  自战以来,许久都未得如此安宁一刻,许久都未得如此甜香之梦。

  北戬大军北撤至今,不过十多日,城中水粮复送,将兵休养伤病,杂乱诸事渐渐平落,而顺州城被困之危,仿佛如同上辈子地事一般,夜里梦里不愿忆。

  初晨时分知城外诸营屯防终是安妥,人便瞬时软了下来,浑身骨架噼啪散开,碎了一床。

  于是倒下。

  然后阖眼。

  一觉,睡至天地变色。

  …不愿再醒。

  夜色浓溺醉人,她翻身,锦被滑落,旁边有人帮她拾起,重又盖回她身上。

  她胸口热了一下,却醒不过来。

  鼻翳微动,熟悉地味道。

  乱尘同血气混为一股,刺鼻而入。

  热烫之气撩过她地耳廓,仿佛拨动了她体内深藏的机关,令她微微颤栗,热流涌过脊柱,又朝身下冲过去。

  她长睫掀动,拥着薄被,终是醒了过来。

  窗外月光扑进来,一地清波,又落了半扇银辉在他肩侧。

  眸色黯淡,点滴水,碎簇火。

  似梦非梦。

  她眉头小动,眼不眨地望着他,隔了许久许久,才顺目而下,看向他地身子,哑声道:“回来了?”

  他眼中一下涌出诸般情潮,可人却静坐在那里,看着她,点点头,声音亦哑:“…回来了。”

  她扯开薄被,一舒身子,襟前中单滑开大半,床榻之间骤然雪亮。

  他呼吸微微有些重,看着她,薄唇缓缓一弯。

  她半撑了肘,支起身子,另一手去拉他地袖口,待触上他凉滑袍袖地那一刹,眼角瞬时红透了,“再也别走。”

  草蛇灰线,千里伏笔,而今全揭…今日这章写得亲娘直趴地。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三十八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眼里情潮翻涌,沙哑的声音在这寂夜中更是颤人心弦,“…再也不走。”

  她用力撑榻,身子倾过去,靠进他怀中,罗袖半褪,凉滑玉臂搭上他的肩,三两下便解了他的袍子。

  他未动,低眼看着她。

  她小挣了一下,将手从他掌中抽回,而后两只手利索地探进他衣内,沿着他裸实的线条前前后后摸了一番,未见有伤布,才放了心,手松松搭在他颈侧,抬头对上他闪烁的双眸。

  他大掌按在她腰后,用了些力,开口欲言。

  可她却将身子贴过去,仰起下巴,不及他开口便吻住他,软软的舌尖滑进他口中,缓缓勾搅了一番。

  微咸的汗味,裹着尘嚣土味,滚滚染透她的唇舌。

  她舌尖掠过他薄薄的嘴唇,长睫如扇般扬起,声音轻哑:“抱我。”

  他动容,眸中洞邃,两臂一用力,紧紧抱住她。

  她软偎在他硬梆梆的怀中,心一下下在跳,眼眶越来越湿,满腹千言欲道与他听,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夜如凉水。

  他松敞锦袍落在腰间,玄带迤榻,怀中馨香阵阵溢,同他满身仆仆战尘混为一处,没来由得令人心荡…终是闭了嘴,不欲再言。

  她如小猫般,柔软且安静,靠着他不说话。

  什么话都不必再说。

  只要这样抱着他便好。

  可她生怕这是一场闪逝秋梦,他哪里能够回来得这般快?

  两手不停地轻轻摩挲他的身子。只有时时触到他,才敢信他真的回来了。

  他大掌握了一把青丝在后,将她搂得更紧,低声道:“睡够了?”

  她在他怀中动了动,摇头。

  身子虽软。却同他贴得紧紧地,不留一丝缝隙。

  闭了眼,抬手顺着他的喉结一路滑下来,长睫端湿沾泪,垂垂欲滴。

  多少个夜来都是噩梦交加,战火血沫、背叛离情,纷纷扰扰有如漫天巨网,将她的心绞得死死的。

  “陪我睡。”

  她红唇轻颤。声音细淡。

  他按住她不停在动的手,低头亲亲她地额角,大掌抚过她曲软的背脊,“回来后还未洗过,浑身脏得紧。”

  她不管不顾,一把将他推倒在床,软伏在他身上,不叫他走。

  长长柔柔的发扫过他的肩,她的脸轻轻贴着他的,呼吸相闻。心跳同速,绵软英悍寸寸相契,密不可分。

  于是他不再动。

  双臂环上她细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的身子。

  知道她苦。想像得出这些日子来。她是如何过的。

  孤城被困,无援断粮,面对数倍于己地北戬大军,明知不敌却得咬牙相抗,以她柔弱之躯,就算心性再强,又能强到哪里去。

  她一副半寐半醒的样子,动也不动地枕在他肩头。呼吸渐渐稳了下来。

  在人前作出一副千矢不催的坚强之态,哪怕心惶无措也现不得一丝疲弱,可此时对着他,她再也不须防备什么,再也不用硬撑下去。

  心角柔脆之处,尽坦于他面前。

  世间万万人。有他懂她。有他护她,有他知她心。

  夫复何求。

  床边纱幔摇摇而垂。金丝团花在夜里淡淡散着光,牡丹芍药大朵大朵盛开在她身旁,人比花嫩。

  她闭着眼伏了很久,都未动一下。

  他以为她睡着了,轻一推她,欲起身时却被她死死按下。

  于是他低低笑出声来,“不走。”

  她将头埋入他颈窝,柔软的嘴唇落在他颈侧,舌尖缓缓扫,银齿轻轻咬,没两下就叫他呼吸重了起来。

  “没料到你回来得这般快。”她唇气轻吐,声音低低窜进他耳中。

  他身子火热僵硬,大手探进她身后薄衫内,指腹摩挲过她的身子,低声道:“只领了三百骑疾返,途不扎营,昼夜奔驰,所以才这般快。”

  她觉出他手上力道加重,不由小动了一下,身子撑起来些,轻声道:“吴州战事已定?”

  他望着她,竟然摇头。

  她怔然,身子有些僵,“那你…”

  他大掌将她用力一压,重又让她伏回他身上,这才贴着她的耳根,慢慢道:“吴州四野俱清,中宛北下援军亦为我剿,如此孤城,何须我再留于军前坐阵围打?”

  她垂了垂睫,不再言语。

  知他定是筹谋在握,若非吴州已在囊中,他又怎会弃之而返。

  他抱着她,声音低了些,又道:“接朱雄来报,知你人在顺州被围,我又如何能坐得住!”

  她心突突一跳,呼吸微急,抬眼看他。

  他一把将她的头按回胸前,不让她瞧见他脸上神色,过了半晌才哑着嗓子道:“北戬南下围攻顺州,你在城中纵有千难,竟也不发一函与我!”

  她眼中瞬时水雾氤氲,鼻尖酸红,口中却笑道:“吴州是你心头一大念,你领军东攻吴州,势出迅猛,一路横扫东面数州才近吴州…迫在眉睫之刻,我又怎好让你分兵来援。”

  他不开口,只用力箍着她的腰,似要将她揉进自己体内,良久才道:“你是怕我接函后,会弃你而选吴州,因而才未向我讨援。”

  一字一句,声音碎哑。

  她心口如被锤敲,铮叮一裂。泪珠娑娑而落,滴透他左胸之下,无声而泣,却也不言。

  当日越州城外他拦她御驾,误会滔天恨火满腹那一刻。她问他,溥天之下,可有一人一物一事,抵得过他掌中江山,心中天下。

  他说,没有。

  知寸土寸疆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更知他对吴州存了势在必得之心,她又怎敢心生不实之期。

  他收手回来。扳过她的脸,伸指揉去她的泪,声音冰冷暗哑:“幸是朱雄率军及时赶赴,否则你人若有万一,倒要叫我将心置于何地!”

  她泪涌得更凶,任他捧着她地脸,口中说不出一字。

  知他并非擅表其心之人,明明是一腔热血绵情,却硬被他以这般迫寒带戾之言道出。

  可她却心颤而动。

  未有一刻如此时,满足得胸口发胀。人都要被心底缠杂诸情撑裂开来。

  他听她低泣不止,大掌竟然微微在抖。

  她抬手拉下他的掌,脸贴上他的胸膛,五指穿过他指间。哽咽道:“你令朱雄率军北上,为何事先不叫我知道?”

  他反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我率大军疾速东进,顺州只留风圣军不及二万人马,如若让你知道我命南岵屯军北上,你会如何想?”

  怕她误会他。

  才要这般瞒着她。

  若非顺州真地有难,南面大军定也不会入得中宛境中,而她至今也不会知道。他曾调兵北上。

  用心如此之深…

  只因怕她对他心生罅隙。

  这一世波澜纠葛,这天下人人窥觑,当年那么恨,如今却能这么爱,狠厉傲然霸道如他者,万般铁血势迫于外。独一腹柔情护她在内…

  叫她如何不动容!

  她心潮一波波在涌荡。浪激百骸,开口时声音禁不住地发颤:“…早就不再疑你了。你又何苦妄为揣测。”

  他胸口微微一震,停了半晌,才又道:“我本也没想到北戬会精于那时发兵疾下,令朱雄北上不过是防患于未然,却不料顺州竟会真地出事。”

  她闷窒无言,搁在他肩头的手忽而变得冰冰冷。

  身骨一块块硬起来,浑身上下都透着寒气。

  他察出她的异样,皱眉,手指顺过她的长发,低声问道:“出了何事?”

  她僵了半晌,甚是艰难地开口:“…宁墨。”

  他眸中骤起黑雾,薄唇紧抿,心中思忖起她这二字其下之意。

  一早便知宁墨抵赴顺州,归程途中心里焦灼难耐,不知她能如何平处;可入城后便闻宁墨生疾,卧病在三堂之后的偏院已有多日,而她命人守院,里外不得进出,倒是让他心觉蹊跷。

  此时说起北戬大军,她却忽而道,宁墨。

  他眼眸一眯,脑中电光火石间闪过一念,不由握紧了她的身子,紧声道:“此人为邰朝中细作?”

  她身子愈僵,埋脸于他胸前,闷了半天,才吐出几字:“…你可还记得当年北戬宁

  他瞳眸乍然淬火,猛地翻身将她压于下,冷声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