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怎么可能会不在。

  相斗十年终得携手一刻,灭南岵平中宛,将来纵是荆棘满路万丈断涯,她也不会再放他离开她!

  除他之外,还有何人能同她比肩而立,还有何人能与她执手共行!

  贺喜见她情绪略有平复,便微弯了唇,反握住她的手,拉她往回走去,一步一稳,掌心暖热。

  远营腾沸,一隅偏静。

  英欢侧目看他一眼,轻声道:“你甩下两军将士们,不顾大宴未毕,便来这边寻我,不是任性?”

  他笑笑,不说话。

  手稍用了些力,将她紧紧一握。

  她葱指颤了一下,觉出他这重重一攥其下之意,心底不禁微微泛潮,口中叹道:“我又不会真同你生气。”

  “先前怒火泼翻,当着两军大将面前给我好看的人,是谁?”他低语,话中带笑,又存了赏慕之意。

  她双颊微粉,窘意隐没在苍苍夜色之中,佯怒道:“是你非将人逼到这地步的!”

  他偏过头看她一眼,蓦然松手,长臂伸去一把勾过她的腰,揽着她向前走,也不管会不会被人撞见,只是低声对她道:“宴上种种之行虽有所图,但,想要宠你之心却是时时都有。”

  她本是在挣。可一听他这话,面又红,心又动,身子一下子便软了。

  这天底下也就只他一人,能对她说得出这种话来。

  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傲气这霸气,这胆量这能耐,来宠她。

  想到开宁行宫那一夜,他系了那片薄石在她颈上,不善言辞之人却是道,想要宠她一番,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向成竹在胸定命轩昂之人,却能因她而这般俯首低慰。怎会不感动。

  她唇角轻牵,知他先前宴上举动处处都存了私情,由是心更暖意更安,不由小一转身,扑过去抱他的腰。

  埋了头在他身前,阻了他不让走。

  冷硬之容一时全碎,只剩绵绵柔骨,偎在他怀里。

  他低笑出声,狠狠一搂她,将她死死压在怀中。哑声道:“就这般让人来看罢…”

  她呼吸微窒,闻着他身上的味道,仰起下巴去看他。

  却一下看见他微红地眼角。

  她小惊,怔了怔。抬手去摸他的脸,低声道:“你…”

  他一把拽下来她的手,薄唇微有些抖,低声道:“无事。”垂眼看她半晌,复又拉了她走,良久才低低一笑,“若能早些这样,该多好。”

  她轻一悸喘。眼底又湿。

  从未见过…他会动容至此!

  这么多年来他伤她痛,算计谋策事事不休,可到底谁伤谁不伤,谁痛谁不痛,谁能分得清。

  自诩无情刚强之人,但又有谁知那心底里最软最脆弱的地方。放的是谁。念地是谁,爱的又是谁。

  足下跟着他的步子。轻纱缓飘,玄锦慢摆,步步都压着心底深情。

  帐角缃线在夜里折了些光。

  眼见就要近帐,她不由轻轻一抽手,可他却仍紧拉着不放。

  她一停,又抽了下,见他有略松之意,才轻声道:“这事…急不得,还得慢慢考虑周全才行。”

  说着话,心便沉沉一落。

  …如何能得周全。

  他大掌一松,低眼盯着她,面上清雾掩了眼中神色,声若无音般地开口,说了一句话:“我等不及。”

  她抿唇,收手拂袖,知他性子向来悍烈,事事都求疾成,不由落睫道:“此事不比旁的事情,你等不及,也得等。”

  他眸子里有些东西在涌,可她却细看不清,转瞬便被层层黑雾遮了去,只见他眸子沉黯,嘴唇动了动,低声道:“依你。”她正要走,却听他在身后又低道一声,“以后,都依你。”

  语气萧萧朗漠,没来由的叫人心疼。

  她眉蹙一瞬,随即转身望他,硬扬了一下唇,小声笑着道:“倘是兵令大事,你也依我?”

  明明是顽笑之言,却看不见他脸上容松一分。

  他微一点头,刀唇尤利,“依你。”

  她生生愣住,不知今夜他这是怎么了,不由又转回他身前,伸手扯扯他袖边,眉尖紧拧,开口,却不知说什么。

  西面远处忽而传来马蹄答答之声。

  近王帐却不歇马,定是急事。

  英欢立时松手,抬手抚发,掩去脸上尴尬之色,朝远处望去,隐隐可见一个小校纵马直驰而来,尚有二三十步时便急着冲她喊:“陛下,洪将军人马回营了!”

  她一挑眉,侧目瞥贺喜一眼,当下快步便往西面走去。

  自洪微麾下五千京西禁军人马三日前被她派出营,向北寻觅邺齐大军踪向之后,便一直未闻有报。

  直待贺喜亲领军归、伐巍两军亦归,洪微之部仍是迟迟未归。

  本想过了今夜便再派人去寻,却未料到他偏偏在此时回来了。

  前面小校滚鞍落马,奔过来单膝跪下,垂首急喘道:“禀陛下,洪将军刚入大营,才过前面摆宴之地…”

  她冷眸看他,道:“他领军回营,又无大事。你这么急做什么?”

  小校道:“洪将军疾寻陛下!”

  她眉头紧皱,心中在虑何事能叫洪微如此急不可待,脚下已越过那小校,往摆宴之处急步走去。

  身后响起几下快而沉的脚步声。

  贺喜大步追上她,冷声道:“我陪你去。”

  她点了下头。手心里忽然起了一把冷汗,眼望远处宴声不闻之处,不禁一慌,转头去看他,见他眸定神稳,这才稍放了

  未至摆宴之处便已见那面景象。

  篝火仍盛,然大宴已止。

  西面这边,洪微半营人马被东路军将校们层层堵住。动也动不得。

  东面远处,邺齐将领们未退未走,远远瞧着这一边,面上都是黑沉之色。

  英欢眉蹙更紧,足下飞也似地朝那边走过去,还有十余步时便冲西面众人冷冷高喝:“让开!”

  如剑斩水涧,众人犹豫不决地散开些,复又合上去。

  透过人潮间缝,依稀可见洪微领了约半营士兵,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战马已叫余数归来禁军带回营厩中,随在他身后的半营士兵们两两一组,肩上或手中,都抬扛了些什么东西。英欢一把推开挡在前面地几个校尉。人颤心抖,穿过人群,看过去。

  都是用军旗裹着地。

  洪微见她来了,二话不说,双膝重跪,俯身便叩,“陛下!”

  “起来。”她开口,声在颤。止也止不住。

  贺喜跟来,目光冷冷一扫东面邺齐大将们,似剑急划,无声而斥,逼得众人又退了不少。

  洪微慢慢起来,侧过身。让出身后之地。

  地上帅旗裹物。诺大的一个洪字,在黯赤旗面上似刀劈血。

  她抬睫。身子僵硬万分,盯着洪微,道:“三日来,去了何处?”

  洪微低头,“遵陛下之谕,一路向北,途过江。”

  她脑中轰然一声响,又去看那地上,脚下一软,指道:“这是什么?”声音颤得连自己都辨不清。

  左右寂静万分。

  无人开口。

  洪微脸色沉如乌云,抬臂微抖,过去两步,弯身而下,捏住帅旗一角,缓缓朝另一侧掀过去。

  黑甲刹那及目。

  隐隐可见磷峋之骨。

  还未看清,身前便越过一人,下一瞬,双目便被那人大掌牢牢挡住。

  她整个人瞬时化成了硬石一块。

  想拍开盖在她脸上的大手,却是怎生都动不得。

  感觉得到身旁众人甲片簌簌在颤,又伴着急喘抽气之声。

  耳边乍然响起贺喜奇寒无比的一声吼:“敢上前半步者,立斩!”

  背阑仓山向西,一路行近越州,将过一日。

  时已入夏,前方驿道两边松梅秀挺不凡,虽枝硬无蕊,却也令人心头一漾。

  沙土蔽天之路已过,入夜便能进越州城。

  驿道一头有小茶铺,虽非盛夏,可人久居马背之上,行地时间一长,便也渴不可耐。

  京中军器监小吏并同东境重镇押粮大员,此时一见那茶铺,便怎生都走不动了,忙吩咐了随行之人止马止车,待歇息一番再行。

  沈无尘见众人如此,也不多拦,自己翻身下马,随手一交马缰,便撩袍入铺,同那几人随便捡了张条凳坐下。

  几碗清茶顷刻便上,又附了梅汤。

  他位高权重,旁的几人只顾自喝自的,掸掸凉气,不敢同他说笑。

  沈无尘自知如此,也不主动同人开口,只握了大碗,身子一侧,淡抿一口,又抬眼去望东面。

  脑中只是她脸上的那道箭擦之痕。

  只消一想,便觉心疼。

  倘是她往后出个什么意外,那他…

  驿道东面尽头之处蓦然腾起沙土一片,马踏疾驰,下一瞬便见是个军中小校,正甩鞭狂奔而来。

  几人刚从大营出来,一见那校尉身上甲胄,挑眉便认出这是英欢身旁护驾禁军士兵所着。

  沈无尘坐着未动,眉却微微皱了起来。

  那小校驭马一路奔来,看见铺旁车马,才急急一停,勒缰之时探身往茶铺内望了几眼,待看清他几人身上衣饰,登时踢蹬翻身,猛地跳下马背。

  “沈大人?”小校在外疾声一唤。

  沈无尘慢悠悠起身,负手出铺,“何事。”

  小校二话不说,从胸口掏出一块黄苏铜令,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急急道:“上谕,着尚书右仆射沈无尘立时归营!”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二十八

  马踏轰然,铁蹄溅沙,风啸剑鸣之声如海浪一般自大营北面扑来,入耳震神,良久才消。

  又有一军出营。

  直驰向北。

  夕阳拢山,红茫似血,蒙蒙之中金边一闪即消。

  英欢裙纱曼曼,身子半倚在营西废栅旁,任落日斜影长铺满地,眼望东面山头之巅,久久不动一分。

  脸色清肃,眼中水光在涌,亮得通透。

  夜色将暮,天边灰了一片下来,日头最后一分血色也被隐在远山之后。

  黑了,便冷。

  有风起,鼻尖便升起淡淡的血腥味。

  一闭眼,看见的就是磷峋森森,惨白之骨。

  她阖起的眸子抖了一下,手紧紧握住木栅侧缘,小吁了口气。

  身下栅木悠悠而晃,睁眼之刹,旁边一个黑影移过来,稳稳坐在她右边。

  她没动,没偏头,长睫一掀,眼睛只望天边青月,不消看,也知道来的人是谁。

  贺喜坐着,大掌撑膝,双臂微屈,半晌未言,也未看她。

  四周静得一塌糊涂。

  玄甲擦拭得净折月辉,硬盔白缨搁在一旁。

  坐了良久,他才慢慢起身,拾起头盔,伸指一掸盔缨上的淡尘,也未回头看她,便要离去。

  英欢睫颤人微动,终是侧眸去看他,启唇道:“甲胄俱全。是要御驾率军出营?此次要去何处,是不是又将瞒我不说。”

  他转身,玄铁凛凛,凉透人心,褐眸漠光淡淡。看了看她,才低声道:“听人道你一日未进水食,来看看你是否都好。”

  她一下子垂了眼,瞳底干涩得紧,心间麻木得分不出疼,半晌才哑着嗓子问了句:“沈无尘已走?”

  他走回半步,一点头,眉间有褶。声音透寒:“按你的意思交代了他,他也并未多问,只拿洪微回营时用的帅旗依样敛了尸骸,又将甲胄细细拣理了一番,直到走时也未发一言,看不出他心中到底何意…”

  英欢深吸一口气,抬手轻一挥袖,不叫他再多说,只垂了睫,不言语。

  依沈无尘地性子。自当无语而敛。

  将他从越州疾诏归营,却是为了让他将狄风尸骨带回京去,他心底会是个什么境地,她不敢想。

  贺喜立着。看她一直低着头不开口,不由走回半步,弯身伸手,长指触上她的脸,轻轻摩挲了一阵,未见有泪,才微展眉头,转而拨了拨她的发。薄唇横抿,戾气隐散。

  洪微奉她之谕,率邰京西禁军五千人马出营向北,未寻得邺齐一卒一马,却一路抵至江下游。夏水涸而泥沙堵,锈甲森骨。埋于沼中。腐之将半。

  当日焚尸投江数千众,冲至此处。只余十数具。

  层层苍骸中,凭甲识人,竟得此一伤。

  惊然之下敛骸归营,一路上马行人慢,由是拖了三日才归。

  两军庆捷大宴之夜,最后却成哀亡悼帅之殇。

  英欢偏过头,避开他的手,落睫一瞬,脸色愈苍,眉动却无言。

  清月忽而影动。

  远处依稀传来万阵卒马一声喝,恍惚间闻得蹄踏乱飞之音,竟然又是大军出营之势。

  她蓦然抬头,看他眼望营北之向,不禁蹙眉,问他道:“自正午至此时,大营之中两军先后已出五路,你究竟要派多少人马出去?!”

  贺喜长臂夹盔,垂首看她,眸间雾动,一扯嘴角,却也不答。

  笑却无意,悍气愈盛。

  她已久未见他露出这种神色,不由猛地起身站定,纤眉斜飞,抬眼盯住他。

  半日以来,耳闻兵令下之不断,营中人马列之不休,两军将领未得有报,只见数万大军一波波地拔营而出,却不知他到底想要怎样。

  心中陡然一颤…他…

  她一眯眼,上前贴近他,抬手轻摸他陡削侧庞,淡声道:“云宾二州调来的四万兵马,是去了北面,还是去了东面?”

  “东面。”他答,声碎利落。

  风过缨乱,她蓦然一垂手,撇了眼去望别处。

  邰军中,自方恺以下数十将校,亲睹狄风甲骸惨状,群愤而怒涌,纵是不得君命,也要趁巍州大捷之势向北讨伐燕朗屯于仓、顺二州之部!

  下面种种举动她全知,可她却无力参拦。

  任他全权主张。

  但眼下他披甲握盔,俨然一副挂帅将出之样,且又命邺齐大军发往东面,分明是要借机去攻中宛都城吴州!

  虽是一点不瞒她,可她却满心不是滋味。

  共伐南岵之时梁州被她所夺,想必他心中定不痛快;中宛一战,吴州他当是势在必得…

  心下正兀自思量时,下巴猛地被他一把握住抬起。

  她小喘一声,抬眼瞪住他,正要开口时颊侧被他一捏,立时便酸得说不出话来。

  他眸光窜火,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东攻吴州,我不瞒你。但,北伐燕朗之部,我将与方恺一并率军而行!”

  她呼吸骤然一窒,惊不能言。

  竟未想到,他着甲及身御驾出营,为地竟是领军北上…

  回神之刹,她蓦然抬手,狠狠打落他的掌,死盯着他,咬牙道:“不须你为了我,领军赴北收复仓顺二州!”

  “并非全是为了你,”他低声道,眼里跟着一黯。“早就说过,狄风战逝,我心亦痛。”

  那般铁骨铮铮之帅,转眼便成森骨锈甲一堆,谁人看了。安能不痛!

  她一下子便又喘不过气来,朝后退了小半步,膝间卡在矮栅上,才将身子稳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