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参商眼一垂,火速收弓避矢,乖乖朝后退了几步,低了个头,小声道:“陛下。”

自知有错。

英欢抬手,慢慢将散乱青丝重新拢起,面不带色,脚下轻夹马肚,慢悠悠地行回阵中,越过她时目光不斜,只吩咐统军将领整阵重行,快马朝越州进发。

曾参商怏怏地跟着英欢绕回阵中偏后,手将马缰握来搓去,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在她身后悄声道:“陛下,先前是那邺齐骑兵太过嚣张,臣才…”

英欢未回头,淡淡道:“怎么个嚣张法?”

“他们在阵中说…”曾参商咬咬嘴唇,手将马缰攥得更紧了些,“说我京西禁军们都是些绣花枕头,骑不得马作不得仗。”

英欢低睫一瞬,复又抬眼,声音冷了些,“这话可有错?”

邰京西京东两面,六部禁军卫戍京畿,虽在天子脚下驻营,可哪里比得上那些常年在外征战、真刀真枪拼将功名而起的军中将士们。

未于战场上杀敌立功,便是再光鲜的名头,又有何用。

曾参商闻言更加悻悻,见解释无用,便索性闭了嘴不再吭气,可心中仍是觉得憋屈,不由便拿身下战马出气,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马刺轻捅着马臀。

英欢眼角余光瞥见她这孩子气的动作。又是生怒、又觉好笑,不禁扬手,在她面前空抽一鞭,仍是冷声道:“邺齐骑兵这说辞还算客气了,待至了越州大营。你且听听东路军中是怎么议论的!到时只怕你心中气火全无,仅有羞愤之情存剩了。”

狄风治军,一向以好战为赏,所辖诸路血战将兵哪一个是京西禁军能比得过地,这次京西禁军护驾而来,怕是要在越州吃个生瘪!

英欢嘴角冷笑渐僵,一想到此时正驻越州的东路大军,心头之火便无法再消。

狄风既殁。东路大军便能目无京中之令、拒枢府条呈于不顾,嚣张跋扈至此地步,虽畏天子亲征之威不再东进,可也难想像越州大营此时是个什么模样!

五日后,阑仓山。

她额角跳痛,将马缰勒紧了些。

若是无法令东路大军心臣而服,又如何能让他们愿同邺齐再伐巍州!

天子之威。

她冷讽一笑,无拓疆之功在手,非常年统军之帅,天子之威这四字又能势慑东路大军几时!

腰下马侧。狄风铁青佩剑隐血泛寒,冷光黯黯。十里处远远便见青天红日之下,邰东路大营帐帐相连,一眼望去黑沉压风,锦旗彩旆逆风乱飞,烟随灰云轻飘,正值营中埋锅之时。

京西禁军五千将兵见大营将至,自上而下,人人面上都是喜色。便连曾参商也一扫两日以来的阴闷之情,只望能快些入营,得以休整一番。

马行人动,不多时便能见营栅前的高高望楼,其下两排守兵执戈顿甲,眼望五千人马将近。却无一人上前来迎。

禁军人人怔而又愤。谁也未料到东路军能骄跋至此地步-

见圣驾而不出营相迎,此罪当诛!

然。大营中兵马声沸,竟似无人在乎营外大军,更似无人在乎条纲军纪。

英欢不动声色,快马几步,越至阵前,唤过统军小将洪微,低声嘱咐了他两句,又交与他一令牌,放他近营去报,自压阵在后,止军不前。

闻得身后禁军阵中怨愤声起,她眉眼之间划过一抹寒色,却是未言未动,只静静立于马上,望着前方营中动静。

时过一刻,大营之中忽起躁响。

两纵黑甲人马自营北一路疾驰而出,前方领兵一人银甲及身,骑姿更是昂扬,过营栅前门之时头未低人未下,而两排守兵见之自向后退,放这数十之众快马出营。

那人驭马疾行至禁军阵前十步才停,抬眼望来,却不下马,只抬手礼道:“军务缠身,微臣迎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英欢唇角勾笑,眼中却无一丝笑意,“何名何姓?”

“方恺。”

他二字铿锵,扬手向后一挥,其后两纵人马皆数下马,单膝叩地,高声道:“迎陛下入营!”

风圣军将兵,虽只数十人,可个个声似洪涛,短短五字便叫她身后五千禁军士兵们打了个寒战。

英欢未言,身后曾参商却已怒不可遏,噌噌几步快马上前,扬鞭指向方恺,呵斥道:“陛下圣驾在此,你却居于马上、不行臣子之礼,此当何罪?!”

方恺目光犹定,闻言人也未慌,只是又道:“还请陛下入营。”

曾参商怒火似被油泼,正要发作,手中马鞭却被英欢从一侧猛地压下,但听英欢似冷非冷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入营。”

营栅前门大开,方恺驭马退至一旁,让英欢先行,而自随于后,慢慢入得营中。

大营之中,饭菜之香扑鼻而来,士兵们远远望过来,却也未搁碗筷,只看了两眼,便又低头吃起饭来。

曾参商何时见过这种目无君上之景,人几要被气晕过去,手狠狠握住马鞍。才忍住想要跳下马去,将前方那银甲将领猛打一番地冲动!

英欢面上辨不出喜怒,只是一路缓行,目光随处四望,待至中军大帐前时。才敛了神,待方恺下马至前掀帐以恭,才翻身下马,未作多言,直直入了那大帐。

帐帘骤落,帐间却是烛火通明,一眼望去竟有二人在候。

英欢睫落睫掀,飞快打量一番。见眼前二人均身着将领甲胄,容貌不老,身条亦是昂扬,见她也不下跪,当下便猜了个七八分。

她收回目光,朝帅案前走去,淡淡道:“哪个是于宏,哪个是林锋楠?”

二人对望一眼,又看看方恺,面色小惊。这才上前行礼。

“臣于宏,”赭甲之人先低头,“臣林锋楠,”青甲之人紧跟道。“拜见陛下!”

英欢转至帅案之后,悠悠坐下,身上软甲轻响,抬眼扫过几人,而后蓦然抬手,将掌中之剑猛地拍在案上!

铁石相触之声骤响,冷冷刺耳。

方恺眼中烛火之影微微在跳,定睛看着案上之剑。呼吸惶然一窒,人僵了片刻,而后大步上前,双膝对案重重跪下,俯首叩地,“陛下!”

于宏与林锋楠二人见了亦惊。统统跪地以叩。

英欢按剑之手隐隐在颤。冷眼看着地上三人,却不着其平身。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抽痛忿然无奈,诸情如浪,瞬时席卷而来。

东路大军三将统兵,竟当真是…

只认狄风,不认君!

只跪此剑,不跪她!

英欢由他们长跪,兀自抽笔摊纸,高悬雪腕,冷声道:“枢府十道急令送至军前,勒令大军不得东进,尔等为何抗令不遵?!”

方恺低头道:“军中自将以下,无人不为狄帅战逝而恸,非东伐邺齐逆军不足以维军心、振士气!”

英欢弯唇,笑意甚寒,“狄风缘何战死?”

方恺声音更低,“邺齐大军言而无信…”

英欢甩墨于下,怒道:“狄风当日命你回泷州城内驻防、自率五千人北进阻燕朗骑兵,为的就是不失城郭、不让城中运粮百姓被敌掳去!”她低喘,眸光溅火,“你却因一己之怨,于翌日出城袭中宛大营,却又因败而走,弃泷州之城、城中百姓于不顾,此举将置狄风一死于何处?!此当何罪?!”

方恺咬牙不语。

英欢眸火扫至另两人身上,亦是冷冷道:“你二人闻得狄风战死,竟也弃城南下,意欲同他合师一道东进报仇,而损仓、顺二州于燕朗之部,此举又将置狄风一死于何处?!此又当何罪?!”

于林二人伏地,紧攥双拳,辩不出一辞。

英欢眸火渐冰,又喝道:“你三人拒枢府急令而不遵,目无朝廷之议,妄自为大,此当何罪?!”

见三人不语,她又道:“见圣驾而不行臣子之礼,目无君臣之纲,此又当何罪?!”

她越说越怒,终是垂笔落纸,猛划几道,高声道:“此四罪,纵是尽诛你三人九族,亦不为过!”

方恺撑地之手在抖,低声开口道:“陛下,臣随狄帅征战多年,断无不遵朝廷、目无君上之心!然狄帅之死实令臣等心恸而怒,因是先前诸事未得细想,只顺心中怒怨之气而为…”

堂堂七尺男儿,语至最后,竟将落泪。

英欢压了压心中之怒,将案上纸笺一把揉碎,冷眼望向他,“狄风为燕朗所之部所杀,纵是想要报仇,也当先于中宛境内,向中宛大军去讨此仇此怨!”

方恺不依,抬头,眼中有水,咬牙道:“若非那日邺齐大军不至,狄帅何至于苦战而死!”

英欢冷笑,“依你多年沙场之得,纵是那日邺齐六万军至,你不退守泷州,二军共九万人马,可敌得过中宛南岵十几万大军而不言败?!”

方恺无言,复又低头,良久才道:“臣有罪,惟望陛下待臣为狄帅报仇之后再治臣之罪,纵是诛臣九族,臣亦无悔!”

“就先留你一命!”英欢忽而起身。握剑在掌,看着地上三人,一字一句道:“若令东路大军同邺齐二伐巍州,你三人意下如何?”

三人皆惊,抬头。僵然道:“陛下…”

英欢以指摩剑,又道:“南岵不灭,不足以威慑中宛;若伐巍州,非邺齐大军不足以结盟以攻;不与邺齐联手,邰大军何能独伐巍州山险、独吞南岵十万守军!”

既失仓、顺二州,而于林二部八万人马在此,若是与邺齐再伐巍州,胜算当比前一次更大!

暗谋袭营不成。那便与邺齐共屯兵于阑仓山,光明正大讨伐巍州南岵残部!

方恺皱眉,思虑半晌,才懈然一刹,低声道:“臣愿遵陛下圣意!”

于宏、林锋楠面色僵白,又想了一阵儿,才叹道:“臣亦愿遵陛下圣意!”

英欢唇角微动,心沉沉一落,人这才松了几分,看着他们。轻声道:“都起来罢,如若此役能胜,朕不责你三人前罪!”

三人皆起,面上神情是说不出地尴尬羞惭。互望几眼,闭口不言。

英欢看向门口守帐小卫,命道:“去将随驾曾参商叫来。”而后又看向方恺,道:“东路军中由你暂领帅职,但朕要派一人作你的监军。”

方恺脸色稍黯,却仍是低了头,道:“臣无异议,但听陛下调遣。”

狄风为英欢所信重。领军为帅而又常年不设监军,将兵都当此为惯例,此时听见英欢要于在军中设监军,虽觉别扭,却也无法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