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欢闻言,亦微微仰了下巴,抬眼远远望去,就见地平线处,沙尘成团滚滚而起,隐约竟裹黑影于间。

不禁蹙眉。

那沙扬之象,竟似…

一念将起,远处阵前便有小校反身策马疾行来报,“陛下,探马回道前方有骑兵近千,未见帅旗,不知何部…”

果然!

英欢握缰稍紧三分,挑眉看那小校,道:“只有千余骑?”

小校点头,“还不到一千骑,许是越州方恺将军部下来迎陛下地…”

言之有理。

英欢手一松缰,晗首道:“便向前行,待看清了再遣人去问。”

小校领命而退,整军未慌,仍像先前一样朝前缓行。

沙尘滚没渐被风吹,远处之象渐渐清明,黑点愈来愈近,不消多时便可看清骑兵疾行之阵。

千骑快马,直直朝这边奔来,阵翼侧展,迎风逆行却是巍而不乱,可又不见帅旗军旆。

阳光透云而落,一沙之尘缓缓渐消。

苍青之甲连作一山,隐隐泛起寒光一片,随着马行渐近,那光渐明,恍恍之间竟觉熟悉万分。

英欢手掌忽而一合,紧攥马缰于手中,驱马急急上前几步,眺目望去。

心猛地朝下一跌。

远处马阵青甲之间,隐约可见一人一骑于阵间疾行。

玄甲白缨,飞奔之态,摄目摄心。她眼底一烫,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那千骑马阵,凛凛寒光之甲,那阵中一人,傲天蔑地之势,邰京西禁军将兵们不认识,她却认识!

她转头开口,正要高声唤人之时,远方马阵之间忽然竖起一面大旗,旗面逆风翻飞,旗上锦旆碎展于天幕之下。

帅旗无字。

只一条金龙怒爪独行于黑底广旗之上。

英欢人僵然一刹,眼底骤然变得通红不已,心间恨意横然而生,愤海奔涌,冲撞心际,猛地抬手挥鞭落马,直冲阵前。

曾参商在旁怔愣一瞬,未反应过来时便见英欢人已越过前方禁军马阵之前,这才遽然回神,想也未想便急急策马,飞奔而追。

“陛下!”她在身后急唤,不解英欢何故突然如此。

英欢于阵前勒缰,眼望前方疾行渐近的骑兵之阵,而后蓦地扬鞭,回身高声止军不前,侧目望向曾参商,大喝道:“参商张弓!”

前方千骑马阵亦在减速,只有那阵中一人一马仍在飞驰,直直朝这边奔来。

曾参商怔着,手搭上弓,去望英欢,未解其意,更不知对面是何人,僵着道:“陛下…”

“张弓!”英欢高声怒喝,眼里火烧通红,有水在涌。

曾参商慌忙侧身,欲展弓时,却被对面利甲折日之光晃花了眼。

那一人一骑卷沙疾奔而行,只一瞬便能看清他盔缨碎飞之象。

英欢猛地扔了马缰,侧身伸手,扯过曾参商手中长弓,挽之搭箭,张开满满一弦之弓,叩弦向前。

三槽之矢,横镞利刃之光,正对那人盔之正中-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三

箭羽通白胜雪,一线望去,镞尖厉棱光凌烁烁,灼日之茫如针一般刺瞎了周遭人人之眼。

狂风扑地而过,前方黑色战马气势汹汹,铁蹄扬沙踩石,震地轰然,快似飞箭,直直冲将过来。

英欢胸中怒火滚滚而燃,烈焰滔天似海,翻没了所有理智,眼底黑红一片,光精闪,眼定定地望着那人那马,那碎白盔缨于眼中汇成一汪雪水,冰且懔人,乱飞如狂。

持弓之手稳而快移,叩弦之指遽然一松!

银长弓弦铮铮而鸣,横镞利箭呼啸而冲,劈风划沙,跃空凛日,直直射向前方百步,准对白缨盔下之中。

淬黑之眉,命之所悬。

箭未至,而战马昂脖狂嘶,声划厉天飞沙,蹄下骤停!

镞尖稳稳没入蹄前土中,渐起碎沙一片。

白羽在抖,箭身在颤,只差一步。

英欢喘息急剧,伸手又抽一箭,飞快搭弦开弓,持弓于前,直瞄前方已停那人。

且不敢信,那人竟敢只率千骑而犯她邰之土,又在此处拦她御驾之阵!

眼前血飞血没,又是梦中那张苍黑乱发之面。

心口抽痛得紧,人几要癫狂跌马——

定要那人,以命偿命!

右手叩弦三指将松之刹,风递寒意,前方战马急转几步,马上之人陡削之面及日而亮。褐眸冷光毕现。

百步之距,亦能辨之。

他侧身,左手松缰,自身侧抽出一物,对着她。猛地高高举起。

铁黑冰青之色,于当头烈日之下,湛湛生辉。

她遥望,眸光渐凝,看清后眼底冰火同生,心间刺裂之痛愈盛,整个人都将碎了去,挽弓之手蓦然一垂。弦松箭落,激起轻尘一方。

她急急勒缰回马,对阵高声道:“留此待命,莫得朕令,谁都不许动一戈一矢!”

没人作得反应,统统愣在原地,动也不动。

她回身,定望那人一眼,深吸一口气,而后扬鞭震马。朝他飞驰而去,风起过身,络璃软甲片片轻响,人在晃心在抖。眼底尽是血。

他端立于马上,高举左臂渐渐垂下,脸侧微陷,眉飞横扬,定睛看她朝他奔来。

砺石沿蹄而滚,沙尘蔽目遮耳,眼中只有那一把剑。

弹指几瞬之间,人马已近他身。

英欢猛然拉缰。面色沙扫作红,青丝乱散纷飞在鬓,任座下青马嘶鸣不休,抬眼望向他,又恨又怒,眸火扑将灼人。

贺喜左手翻剑而落。挂剑于腰间。重又卷缰,眸中寒光凌及她面。下一瞬便敛了神,轻轻抽缰,欲调马转向。

“给我!”英欢怒喝,手中马鞭直指向他,鞭尖划空,响颤一声厉。

他斜眉陡扬,侧目望向她,薄唇缓开,低声道:“跟我走。”

她怒极,持鞭之手狂抖,见他猛地转身抽鞭策马而行,心间剧颤,脑中作不得任何思量,下意识便挥鞭急甩,驭马飞奔而追。

二马八蹄答答之声交错纷响,踏飞一路砂石尘沙,疾驰之道于漫天黄土之下划出一抹凌厉之伤。

千人之众,马阵将兵,二国槊戈相向在后,但看二王离阵驰向远方,却无一人敢行一步。

虎视眈眈怒目相望,兵戈箭矢在手,生怕一离之瞬,阵破于对方之攻。

石走沙扬,烈日当风,热意及身。

前方平地一侧突起山坡一方,黑马疾行而转,攀坡而上,速度渐渐缓了下来,待至坡顶之时,急转而停。

贺喜回身,眼望正沿坡急上的青马,眉峰稍展,左手松了缰,身子一转,跃马而下,稳稳落于地上。

硬底马靴踢起一片土。

英欢驭马勒缰,未待坐骑停稳,便急匆匆地翻身下马,连马鞭都顾不及收,直走几步至他身侧,高声怒道:“给我!”

他侧身,朝她逼近一步,褐眸灼灼而亮,近望着她,半天不发一辞,左手探至腰间,慢慢取下青黑之剑,臂肘一扬,掉柄向外,递与她。

她伸手去接,手却疯狂在抖,好容易才握住那剑,捧至眼前,而后一把压于胸前,牢牢不放。

狄风佩剑。

剑身湛黑无纹,沉甸甸地压在她手心里。

她开口,声音抑不住地颤,“你是如何得来的?”

“江西岸。”他开口,灼亮之眸忽而一黯,“楚越率军赴巍州,临撤前于江边发现地。”

江西岸,狄风尸首被投之处。

她心头似被薄刃凌削而过,血肉模糊,痛至不能言。

伸手抽剑,金属轻擦之声如沙场戈戟相交,断刃映光,血染剑锋。

苍青之色于这烈日之下更加令人心惊。

血,和痛,几要让人发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