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我想多了。”他又叹一声。“你这么多年来哪里吃过败仗,便是这么下去。也无妨…”

狄风未再多言,脚底僵冷,抬眼见前方内城将至,不由停了下来,将马缰朝左一扯。

沈无尘正欲右行时却见他不动,不禁挑眉回望,轻笑道:“不过是一年半而已,不至于连入宫之向都忘了罢?”

狄风摇头,抬眼看看天色,又看向沈无尘,“想…先去个地方。”

“何处?”沈无尘疑道,未想他风尘仆仆而归,却不先事休息,反而要去别处。

狄风瞥他一眼,伸手捋了一把马鬃,飞快地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肚,待马儿渐行之时,回头低道二字——“西苑。”

冷风啸啸,轻雪转大,一路沿外城穿行而过,道边景物略显陌生,身寒心亦寒。

扬鞭策马,动作愈来愈猛,似欲借力宣泄心中寒潮之苦。

耳侧风声怒划,眼边冷霜凝结,枯树丈雪朝后一路退驰而去。

待至西苑时甲下已满是凉汗,守苑之兵见了他先是吃惊,而后又是骤喜,远远便唤:“狄将军!”

狄风下马,摘盔抹汗,将马递与旁人,大步往苑中走去。

冬日林间尽是枯槁之象,厚雪之下埋了层层枯叶,脚步一重,靴底沉陷之时仍能听见咯吱作响之声。

他顺着林木渐行渐深,目光四处扫寻,终是在一株苍天垂木前停了下来。

抬手,轻轻拨去树干上的沉雪,手指沿着树干慢慢滑下来,待触至几条纂痕时才止。

便是此处了。

他绕至树后,背慢慢倚上粗砺树干,甲片将木皮划出几道深痕。

抬眼望向树前几步的小块空地上,其上雪亦厚,平白一片,未有人至。

那一年,初相遇。

乌亮长发绞着汗水于阳光下闪烁,身侧枣红小马颇为不耐,却是无论如何也挣不开她地钳控。

她美且倔强,立在那里格外夺目,只消一眼便付与魂授。自己当时不敢上前不敢开口,只是偷偷用掌中马鞭上的尾刺,在身后这棵树上刻下了这个记号。

一生不忘此地。

他目光久久不移。直到那白雪之茫耀得眼底发酸,才推扶了老树一把,缓动身子,垂了眼,往林外走去。

林外宽宽马道上有凌乱马蹄之印。雪积未厚,将将没过靴尖。

他慢慢走在上面,脚踏着那些蹄印,一步,再一步,耳边都是她灿若春风鸟鸣般的笑声。

伴她习骑马,护在她左右,寸步不离。

她在马上低头看他。笑着问,是这样么,这样对么?

是这样,公主做得极好。

马儿轻癫,她略受惊吓,握住他地手臂,小声道,扶着我,别放手。

公主放心,臣不放手。

她笑。看了看他,又笑道,不知为何,你说什么。我都信。

手上是她肌肤滑腻的触感,温热得让他整个人都僵了,心中却也微笑,默默道——

扶着她,一辈子都不放手。

可那时他却不知。

这一辈子,会是这样长,会是这样苦。

马道尽头就在眼前,他脚下步子僵迟。却不愿就这样转身离去。

苍苍丛木,冰天冻雪,杳无人声,便是此地此时,只有他和她,再无旁人。再无旁事。

纵是回忆。也心甘。

站在马道尽头处一动不动,待肩上之甲落雪满覆。靴底俱已冻得僵实,才发觉天色已黑,天边半轮明月滚上来,雪渐停。

他转动身子,甲胄硬得硌人,慢慢沿原路回去。

出得外面,待守兵将马牵还与他时,他才发觉眼角是冰裂刺肤般的痛。

上马之后扯缰缓绕半圈,回头将远处苑间林木匆匆再望一眼,才掉过马头,飞也似地往城内疾驰而去。

夜色愈发缁黑,狄风一路行一路飞鞭,才发觉自己已是晚了。

至御街宣和横门下马道处,他急着收缰勒马,却见远远有黄衣舍人趋步而来,躬身道向他道:“陛下特旨,大将军入禁中不必下马。”

狄风微怔,仍是下马,问那人道:“圣驾已至?”

黄衣舍人点头,“皇上与诸位大人都已入殿,在等大将

狄风二话不说,将缰绳甩给那人,迈着大步沿御街一路行去,自右掖门入禁中后,便由祗候的宫从带着往明宏殿走去。

在殿外将身上甲胄卸了,披了特为他备的衬驼簇四盘雕细锦黑袍,而后拾阶入殿。

明宏殿内灯火通明,朝臣满殿,见狄风进来,皆自席上起身,“大将军”之声轻响一路。

殿前高座二并,金壁龙腾,突雕双螭。

英欢朱衮玉簪,双眸亮比烛火,看着他一路入殿走来,心口烫意萦满胸腔。

狄风走至御案之下十步处,抬眼望向她,目光转而又移向她身侧之人,心底酸涩满怀,屈膝欲行大礼,可膝盖却是僵硬难弯。

“狄卿免礼。”英欢先行开口,唇角弯起,扬袖向下指去,“但坐无妨。”

御案下方左首,百臣坐席之前,一张黑漆麒麟案堪堪空以待

狄风诧然,再抬首时神色也变了,“陛下,臣不敢…”

英欢身子朝前微倾几分,眼底俱是笑意,又道一遍:“但坐,无妨。”

“谢陛下。”他朝后退几步,走至那麒麟案前,慢慢坐了下去。

于是满殿朝臣皆坐,有宫乐声起,紫额宫女们持酒注子入席,玉杯置案,琼浆清透盈亮,于杯中荡。

英欢亲饮,赐酒三巡,庆狄风大捷而归,随后着众臣们随意自享,不必拘束。

宁墨白锦墨簪,坐于英欢身侧,二座之间椅侧相陷,两人衣袂互碰,一副融乐之象。

狄风眼角余光瞥见宁墨同英欢执手互握,心中更涩,手中玉杯不落,自斟自饮,耳根渐红。青陶酒注子在案上莲花温碗中轻轻晃着,满案佳肴就酿香气扑鼻,却无一样能让他拾箸就食。

“喝这么多。一会儿如何再去见皇上。”身侧有人轻声捅了捅他,低声道。

狄风转头,见沈无尘在他旁边席间入座,不禁挑眉,“你怎么…”眼睛朝对面诸席望过去。“三省六部地人都在那边,你一人到这边来,成何规矩。”

沈无尘拿下他手中玉杯,微一咧嘴,“皇上都说随意了。再者,你我二人私交甚好,朝中又有何人不知。”

狄风任他将案上之酒拿走,也不多言。知他是看出自己心中在想什么,所以才特意过来陪慰,当下心间更加不是滋味。

沈无尘未多食饮,银箸只动了几下便搁在一旁案上,目光探至对角殿廊那边的偏席处,久久不移。

狄风见他半晌不出声,不禁略奇,又见他一直望着一处,便侧了身子,顺着他目光所向。也看过去。

殿廊垂幔前,偏席之上皆是六品以下文武散臣,虽是品阶尚低,可也都是平日里蒙皇上宠信之人。否则也不能在今夜入殿享宴。

其中一人身着绯色公服,身形略显瘦削,容貌也较旁人清秀不少,一双眼灵光闪动,同身侧诸人说话时神采飞扬,一看便知是腹材之辈。

狄风看清后,又看沈无尘一眼,见他嘴角噙着一抹笑。目光只随那人在动,不由轻咳一声,低声道:“你…何时对男人感兴趣了?”

沈无尘蓦然回神,怔愣片刻,脸稍显红意,皱眉向狄风瞪去。“胡说什么。”

狄风下巴微抬。朝那边一挑,“那你一直盯着他做什么?不过是比寻常男子俊了些。你总不至于…”

沈无尘收回目光,垂眼去拿案上酒注子,打断他道:“今日不便说,改日同你细道。”

狄风眉挑得更高,从不知沈无尘也有支吾不言地时候,不禁又朝那边看去,恰遇上那年轻男子也正侧目望过来,就见他目光烁闪一刻,便慌乱移开,再也没向这边探过。

曾参商坐在案前,垂了头捏着拳,手心里一片薄汗。

先前沈无尘肆无忌惮地望着她,她不敢去看,待他好容易撇开眼了,自己才望了一眼,便又触上了狄风那略带寻探之意的目光。

不由不慌。

做贼心虚一般,千怕万怕,怕人看出她同沈无尘间这交错相缠的情愫。

狄风之威名素来为她所仰,只是从前位低人微,从未能近瞻狄风之人,今日能得英欢隆恩入殿观宴,她心中比谁都激动。一早就知沈狄二人私交甚好,只是不明为何似沈无尘这种文儒之人,却会同狄风这般悍猛之将结为至交。

可今日见他二人并席而坐,才知何谓文才武略相得益彰,才知男儿风流气度不拘文武之别。

酒过七巡后,英欢同宁墨先行离席,而后没过多久狄风便也离殿,其余众臣仍是谈笑有加,宫乐不停宴不散,一派和乐之景。

战事纷繁,似此喜宴又能得之几次。

曾参商捏了捏酒杯,偷偷抬头望一眼沈无尘,见他在同身边之人说话,便悄悄起身,沿着左侧殿廊溜殿而出。

不想等到宴散之后再同他相遇,怕他那直白无忌的目光,会让她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