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尘心中之念转了几转,面色沉硬了几分,虽知略有僭越之嫌,可仍是上前禀道:“臣以为中宛西袭邰大军,意在破毁邰与邺齐之盟。”

中书几臣面色陡变,“沈大人何出此言?”

英欢眼中亮茫一闪而过,面上带了些承许之意,淡淡道:“继续说。”

沈无尘微一点头,罔顾周遭老臣面上沉戾之色,仍是开口道:“狄风之部既已受袭,邺齐大军若肯分兵施援,则南岵京大军势必会趁机南下夺其已占诸州;邺齐大军若怕失地而徒留待守不肯派遣援军,则邰势必会对邺齐心生嫌怨。将来若是二国共伐南岵,疆场相见相争势必无法避免,难以想像事态会成何样…”

英欢眸中之水暗晃,轻轻晗首,却是抿唇不语。

沈无尘所言与她心中所想甚合,寿州乃贺喜血战之利,轻易失守不得,朱雄率军驻守寿州以南诸地,分遣援兵一事。只怕他是有心却无胆。

廖峻拧眉想了片刻,终是道:“沈大人之言有理。如此看来,陛下当先下诏至东路军中,命其不得向邺齐大军讨援,由是就算邺齐大军不分兵而助。狄风之部也不会对其心存怨恨之情…”

许彦闻言,面上略显嫌怨,上前打断道:“邰疆界狭长难防,除却狄风所辖大军,其余几路都在与北戬及中宛疆界相交处驻防,此时若从北面调禁军南下,只怕北戬亦会趁机图利。”

英欢眉头浅沉,下意识地从案上鎏金笔架上抽笔而握。夹于指间上下翻转,思虑良久后才缓缓抬眼,望向诸臣的目光颇是复杂,一字一句道:“朕信狄风不需援兵。”

几臣皆诧,没人想到英欢最后说出的话竟然会是这句。

沈无尘心中为之大动,深知英欢这一言之下,藏地是怎样地决心与信任,又是怎样的不忍与不舍。

可又是给狄风肩上压了多大的重担!

沈无尘深吸一口气,身子不由往后退了半步,垂了眼只盯脚下官靴前端。手心里湿汗淋淋,心中之波一阵阵地往外翻,拼命忍,忍了又忍。才忍住没有上前谏言。

狄风…

自上回凉城一别,便再没见过!

从来只闻来往兵报中他的消息,却不知他何时才能回京!

黑袍铁剑之下情柔若水,这一生是不是…是不是万事都只为她,他才能真地甘心!

而她竟也能一次又一次地负他之情而占他所忠,,一次又一次地让他替她撑拓这万里之疆。

沈无尘胸口酸涨,捏了一把手里的汗。眼底干涩万分。

却是说不得什么,没有资格说,更没立场说。

英欢眼睫沾水,忽地起身,“此事刻不容缓,立时着翰林学士草诏。二省阅后付枢府。加急送往东面军中。”

话毕立即侧身回头,再也不叫下面臣子看见她的脸。

廖峻及许彦皆应。“臣遵旨。”不再劝,都知不能劝,劝亦无用。

于是其余人等无人再言,皆是默然,随后行礼欲退。

英欢却背着身开口道:“沈无尘…留下。”声音细辩之下,微存哑意。

沈无尘身子僵了下,站住不动,待其余人退出殿外后,才抬眼询道:“陛下留臣何事?”

英欢这才慢慢转身,眼底凝水,波光涌照似殿外碎阳,“朕有一事欲付与你,不知你意下如何。”红,斜照宫中诸殿。御街外,曾参商素面长衫,腰间石青色的丝络随着晚风轻荡,脚下时轻时重地踩着一颗小石头,一副不耐之态。

树上有落叶飘下,擦过她地发又掉至肩上,嫩嫩的绿叶,初生之春,生机盎然。

她拾起那叶片于掌间搓弄,扭头瞧了眼宫墙血幕之赤,眉头小皱,复又低了眼。

身后冷不丁响起个暗哑的声音,“怎么还在此处?”

曾参商遽然转身,面上滞霜之色顿化,颇不自在,往后退了一小步,才道:“那个…想来想去,还是要谢你。”

沈无尘面色稍霁,一直沉着的眉头也因见了她而舒展开了一点,“同我,永远不需客气。”

她颊边飞起两片红云,“唔…”不知再说什么,“我…回去了!”

沈无尘前跨一步立于她身前挡住路,略低了头,“在这里等我这么久,就为了一个谢字?”

曾参商脸色微臊,朝着他靴前便一脚踩上去,见他猛抽冷气,才一挑眉往边上走去,小声道:“先前被皇上急急忙忙地叫去,我怕你是不是哪里触怒了皇上…”

沈无尘眼微眯,脚尖剧痛,心尖却暖,望向她,“原来如此。”跟在她身边一道往前走,低声问道:“现下还是住在六部公舍么?”

曾参商点点头,“暂时还没挪地方“颇有不便…”沈无尘低眼,“搬去沈府住。”

她蓦地一眨眼,抬手揉揉耳朵,“你说什么?”

沈无尘眼底乍然泛光,只是道:“府里平日里也有布衣幕僚,你来也无不便之处。”

无不便之处?!

曾参商狠狠瞪着他,“沈大人疯了不成。”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断然不会同你待在一个屋檐下地!”

沈无尘面色微黯,脚下步子也慢了些,抬眼看向斜阳,良久后才又道:“这点你倒不需担心,过两日我便不在府上了。”

曾参商斜眉看他,“怎么?”

黑杈什子下阴影一片,周遭杳无人声,沈无尘突然停下,垂袖去握她的手,眼神凉薄如晶冰,“皇上着我出使北戬。”——

卷三欢若平生,喜之不尽帝业二十七

“出使北戬?”

凝晖殿上轻且低的一声响起,在这空空荡荡的大殿上带起几丝回音。

古钦说罢,便闭了嘴沉下眉,半晌后才又抬头,朝上望去。

前方九腾金龙镂彩祥云高座上,贺喜黑锦缃棱长袍如水直垂而落,不起一点褶皱,置于座侧的手微屈,面上神色若如平常,褐眸中深浅不定,看着古钦,良久才点了点头,“不愿去?”

“臣并非此意,”古钦忙低首,“只是不知陛下为何在此时遣臣出使北戬。”

朝中今日刚闻,南岵境内中宛援军袭狄风之部,南岵京北驻军亦是蠢蠢欲动,欲南下反攻被占诸地;贺喜传重臣群议,后遵诸臣之意,诏命朱雄按兵以守寿州,万不可轻举妄动。

群臣将退之时,却又偏偏将他留下——

欲命他出使北戬。

饶是他再自诩体察圣心,也想不通贺喜意欲为何!

贺喜眼望他而不开口,忽地掀袍起身,沿阶下座,一路负手向他行来,眼底之色渐幽渐深,凝眸几瞬才开口:“今日已着枢府传令,调北梁道禁军往西。”

北梁道禁军…往西…

古钦蓦地反应过来,头皮一阵发麻,“陛下难道是想对中宛…”喘息瞬时微窒,说不下去。

邺齐北梁一道,北上衔戬西向接宛,若不是贺喜欲对中宛动手。何至于命他此时出使北戬!

只是现下南岵境内兵事未平,不向南岵增兵却向中宛发兵,两面齐攻又如何能顾及周全,倘是这二国之内有一个吃败,那另一面定是亦会受损!

更何况北戬同岵宛二国缔盟多年。又怎会于此时倒戈反助邺齐!

贺喜侧步而移,俊面荒峭,低声开口道:“迫中宛使其收兵,南岵京北诸地才可疾取。”他眸光凉淡,瞥一眼古钦,又道:“最重要的是,邰定会举兵以攻中宛,邺齐的动作不能比邰慢…”

他地动作不能比她慢。

疆土之争。他与她谁也不会因情而弃己国之利。

古钦眉一皱,不解道:“陛下如何知道邰定会向中宛发兵?”

贺喜眉梢微动,面色由沉渐渐转明,负于身后的手轻轻相握。

狄风因中宛所袭而伤,以她那般睚龇必报的性子,又怎会放中宛于不顾!

先是,二人均欲集中兵力将南岵攻下,由是暂不顾中宛北戬二国如何,阻援伐岵才是所重之处,只是如今事出有变。他不能不考虑她在这情形下会做出什么事来!

倘是她攻中宛得利,中宛定会收援兵以归,而狄风之部前无重阻,必会早于邺齐攻占南岵都城梁州…他如何能容忍自己落于下风而让她一人独占种种之利!

更何况。如若邰先行举兵攻向中宛,邺齐亦可趁中宛重兵西移之时而占其东面之地,如此良机他如何能弃而不用!

因是无论如何,他也要调兵以待,以备将来能够即时攻伐中宛…

古钦等不到他开口,不由低声又道:“陛下?”

贺喜回头,眉斜斜一扬,却只是道:“朕就是知道。”没旁的解释。看着古钦脸色变了变,又道:“只是邺齐自北梁道出兵,难保北戬不会趁势南下为乱,所以才要让你出使北戬。”

古钦眉头更紧,“陛下如何就能知北戬愿毁盟以助邺齐?”

“北戬怎会愿毁盟以助邰?”曾参商凝眉以问,身侧马车垂帘流苏淡淡扫过她的肩。车外天已全黑。时有街上灯火之光透过车帘照入车内,暗中时亮。车身一路摇晃,越行越快。

沈无尘面上忽明忽暗,目光拢着她地脸,久久不松,光影棱棱过身疾转,却不及他眸亮一分。

曾参商被他看得满身不自在,这才感到车内狭小窒闷,背后渐渐覆了一层细薄冷汗。

先前听他说出使北戬之由时神志专注,竟未注意到他何时和她*得如此之近,更未注意到他看向她的目光何时变得如此露骨。

水过心尖一般,胸口渗出些凉痒之意,令她颇感不适。

这才发现,他眉目之间似峦如涧,挺俊非凡。

年轻有为,位高权重,深受皇恩,满腹才学,容貌上等…这些词个个套在他身上都不为过,只是像他这样的男子,为何要——

这样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