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情绪溢满胸腔,辨不清,亦不敢辨。
花厅外一池碧水随风而皱,池边垂柳干枝上绽出一颗嫩绿新芽。
春至,心浮动。
大历十二年三月四日,上幸西苑,命从驾文武官行宴射之礼,宰执以下。酒三巡,乐作。上临轩,有司进弓矢,上命人陈赏物于东阶,以赉能者。中最好。
清风款摆。吹动翠柳新枝。碧天白云下埒垛亦生浅辉,苑深之处苍苍林木遥不见底。马儿嘶鸣之音不时传来,颇显一年勃勃生机。
随驾文武诸臣并不多,宴毕均列轩前,三十名招箭班的侍卫身服绯紫绣衣,立于远处射棚两侧,皆等英欢临轩以命。
英欢去华服着皮弁,素面不染脂,一身英气耀人心目,缓缓驭马而来,至轩前待侍从引辔,遂翻身下马,徐步上阶,笑望诸臣。
沈无尘常服居后,见英欢上前,避让至一侧,低了头笑道:“陛下今日可真是让臣等大开眼界了。”
英欢束发被风拨出几丝,在鬓边轻扬,颊侧泛红,眼睛定定望向远处,覆手于轩前栏上,轻声道:“朕还是公主时,常随先帝来西苑。…当年,她就是在此处见到狄风的。
她抱着枣红小马驹地脖子,他在远处怔怔地望着她。
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一辈子也不会忘。
当年那个满脸青涩稚色地少年,现如今已是名震五国的沙场名宿;而她,再过没几日便要行大婚之礼…时光荏苒,西苑多年未变,只是人已大不相同。
沈无尘看看轩前不远处的那匹长鬃白马,又笑道:“臣未得眼福见陛下当年风姿,不过今日仍被陛下驭马之术所撼…在朝中十二年矣,竟不知陛下有如此本事。”
英欢低眉,唇微微弯起,又侧过脸看他,“都是狄风当年教朕的。”
淡淡一句话,蓦地让沈无尘面上笑意消祛大半。
他抬眼望向天边云丝,心中漠然一片。
不知狄风眼下在做什么,身边可有这么美的风景,心中可有这么好地情境…
英欢回头轻叹,叹息之音几不可闻,转而又是淡然一笑,道:“只是他当年只肯教朕如何骑马,却不肯教朕如何使弓。”唇开露齿,“纵是朕缠着他相求,他也不肯。”
沈无尘深吸一口气,捺住心底渐涌之波,说不出话来。
狄风对她地情意,堪比海深,只要这世间还有他,又哪里用得着她动手张弓。
英欢手掌划过轩栏,眼望远处射棚,遂又转身望向一侧候立着的随驾武官,笑问道:“谁先来?”
几个年轻武将跃跃欲试,纷纷想要于圣驾前一展身手,当下分不出谁先谁后,竟是胶着起来。
英欢挑眉,心中转过一念,吩咐人去射棚中设兔雕木靶一支,又对几人笑道:“也莫要分谁先谁后了,一并骑射之,谁先射中,便赏谁。”
当下众臣皆称好,几个武将也无二话,待有司取弓矢付与诸人后,便都出去翻身上马,牵马行了几圈后,便准备驰射远处射棚木靶。
马行飞快,张弓搭箭射矢似是瞬间完成,几人奔驰相错,令一旁所观诸人眼花缭乱,半晌才叫地出一个好字。
阳光下几个年轻人汗水飞洒,俱是好风致好身手,粗眉挑扬之时均显心中万丈豪情。
英欢眼角一痛,放在轩栏上的手捏得紧了些。
当年地狄风便是这般,年轻张扬得让人不忍移目。
却不知从何时起,他愈变愈沉默,愈来愈寡言,沙场功名愈盛,在她面前便愈冷峻。
怔惶之间,远处招箭班的侍卫已快步跑来,手中持中矢之靶相禀道:“陛下,殿前司御龙弓箭直班指挥使齐越先中木靶。”
英欢看一眼那兔雕,轻轻点头,笑道:“宣敕,赐窄衣并金带。”
远处几个年轻人骑马回来,翻身下马后单膝跪地,一额汗水爽快落地,声音干脆利落:“谢陛下!”
英欢扬手示意几人平身,而后回身,又问诸人道:“还有人愿比骑射之术否?”
其余几个武官面面相觑,皆是不言。
先前那齐越射术了得,身担御龙弓箭直班指挥使一位已是令人不敢小觑,更何况他飞驰之间一箭中靶,纵是再比也难出其右。
英欢见状,心中也是明了,不由笑着对那齐越道:“看来今日这头筹倒是叫你拔定了。”
话音将落,远处林间便有人骑马而来,声音远远而来:“陛下,臣愿再比!”
清亮之音传入沈无尘耳间,叫他心头一震。
抬眼看去,棕红色的马体在阳光下泛着撩目之光,马上男子颜面俊美,一身紫色绢布甲,背侧系,一双眼湛然透澈,目光直直抵入轩前众人之中。
英欢看见那人,不禁笑出声来,低声道:“来得正是时候。”
看来看去,还是欢欢美啊…嘻嘻。
卷三欢若平生,喜之不尽帝业二十
诸臣闻音皆有怔愣之色,因曾参商近来颇得英欢宠信,众人对她也略有耳闻,却不料她出身文臣,却敢于此时同武官比射术。
英欢扭头,对一侧吩咐道:“准她所请。”
有司忙趋步行至曾参商马前,进弓矢与她,而后又命招箭班侍从重置木靶于射棚之间。
齐越闻言两眼一亮,面上隐隐带了傲气,低头向英欢行过礼,便出轩疾跑几步,翻身跃上马背,扯缰驱马小步跑近曾参商,抬起下巴望她一眼,轻点一下头,又掉头行至一侧,抽弓相候。
曾参商戎装之下愈显英挺之姿,眉峰扬挑之时带得整张脸都俊了不少,高束之发黑亮耀眼,衬得她肌肤漾出泛瓷之光。
她轻夹马肚,慢行几步,于马背上回身,朝轩前诸人望过来,眼光逡巡一圈后,才落至沈无尘身后,将他扫过两眼后便飞快扭头,再猛地一抽马身,疾速朝前奔去。
沈无尘一直望着她,目光随着她的背影一路荡过去,嘴角带笑,人立在轩前动也不动,连旁人唤他也不知。
英欢侧目,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见他此间情形与往日大不相同,不由微一挑眉,欲开口相询时心中蓦地闪过一抹光,遂又垂睫,心中虽感讶然,却也不及多想。
远处射棚一侧,绯衣侍从手中紫旗冲天一挥而落,众人目光瞬时移向前方相向二人,神色都有些好奇。想要看看这曾参商究竟有何本事。
旗落之时,齐越已驭马朝前冲去,马行飞快,松缰直身,顺箭上弓。三指扣弦而搭,脸微侧,眼向射棚中的木雕之兔瞄去。
动作一气呵成,如流水一般令人悦目,黑马似疾风横扫而过,眼看便要松指放箭而出!
曾参商驭马亦是疾行,单手拉缰,挎弓却不搭箭。眼睛不望射棚之靶却望着齐越,直到见他将要放箭的那一刹,才蓦地从背侧箭服内抽箭而出,松缰张弦…
弦铮箭啸,刹那间齐越之箭已出,镞锋白亮之光直向射棚中窜去!
曾参商唇角微微一扬,忽地扬臂转弓,箭尖直对棚边柳树垂枝,而后利落松弦放箭,随后收弓猛抽马臀。朝那柳树疾驰而去。
无羽横镞之箭,似利剑之刃,逆风而行,劈柳断枝。而速度毫不相减,直直窜入远处石墙之内,箭止,尾狂抖。
柳枝断口之处齐整亮白,于空中翻了几下,便要落于树下泥土之上。
棕红马鬃如火似焰,随风一路燎过,马上之人眼疾手快。过柳之时侧身弯腰,在那柳树断枝几要触地之前,猛地一把将其接过攥起。
动作之快令人目不暇接,眨眼之间又见她驰马回身,朝齐越望去。
射棚之间闷响一声,箭尾花羽乱颤。箭尖正中兔雕木靶之首。
齐越脸色僵白。握缰之手犹在抖,眼望远处手握柳枝地曾参商。嘴唇微开,却是无言,良久之后蓦地低下头,咬了咬牙。
曾参商咧嘴一笑,胸脯上下起伏,喘了几口气后才低眼看向掌中断柳,手指轻翻,将那柳枝转了几圈,而后才抬头眯眼,逆光往轩前看过去。
临轩众人怔愣一时,随后一下沸燃起来,纷纷议论起先前所见,人人都是惊讶不已,没料到一个九崇殿说书能有这般身手。
沈无尘眼中满是惊诧之情,面上却仍作淡稳之色,手握成拳紧了又紧,才低头轻轻一笑,又抬眼,看向远处马背上神色张扬无比的曾参商,低叹道:“于圣驾前炫技…陛下,此人当罚。”
英欢亦是惊诧未定,先前问曾参商之时只听她说略懂骑射,却没想到今日能见这般情境,此时听见沈无尘所言,才略略回过神,淡望了他一眼,笑道:“朕不罚她,不但不罚,还要大赏。
沈无尘低声道了声“是”,目光一直凝滞在远处曾参商的身上,久久未移。
齐越人马先回,至英欢御前下马,而后直直跪下,面色臊红,小声道:“陛下,臣令殿前司诸班蒙耻,求陛下罚臣…”
“起来说话。”英欢看着他,面带微笑,“这有何可罚的?你射术极佳,不过是不如她灵巧罢了。”
齐越慢慢站起来,头仍是低着,背手立在一侧,半天才抬眼朝远处望去。
曾参商慢悠悠驱马而回,离轩前还有数十步时便翻身下马,一路小跑而来,对着英欢单膝跪下,“陛下!”
眼里亮亮,唇角弯弯,颊侧红红,心中之喜溢于言表。
英欢笑笑,对沈无尘道:“把那柳枝拿来让朕瞧瞧。”
沈无尘应了声,缓缓走至曾参商身前,弯腰去握她掌中断柳,眼睛直直盯着她的脸,面上不留痕迹地一笑,而后以微不可闻地声音对她道:“甚摄我
曾参商手指发颤,不敢看他的眼,脸颊更红,蓦地松了手,扭过头,将手藏至身后,牢牢握住弓。
沈无尘见她身上傲气瞬时俱消,心中不禁发笑,强忍着笑意绷住脸,走回去将那断柳呈至英欢面前,恭敬道:“陛下。”
英欢接过,随意看了两眼,望了望沈无尘,再看看曾参商,脸色微有变化,对曾参商道:“沈大人先前说,应当罚你。”
曾参商闻言蓦地抬眼,脸色由红转白,盯着沈无尘,狠狠一眨眼。沈无尘挑眉,低咳一声,“陛下驳我之议,说要大赏你,还不谢恩?”
曾参商咬咬唇。便要叩首谢恩,却听英欢道:“先莫要急着谢,朕还未说赏什么。”
周遭俱静,诸臣都在听,英欢是要如何大赏。
英欢唇角扬起。眼睛笑得微弯,望着她道:“就赏你…教朕习骑射。”
沈无尘心底一沉,先前只闻今日行赐射之宴,竟不知英欢是真动了习骑射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