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身摇晃不休,脚前御塌暖炉蒸人心神,耳侧风声不断,空气中湿意愈重,寒冽不堪。

英欢稳稳坐于车中,袖拢履合,心中微微泛潮。

前方公主车驾铃响铛震,一下下地敲着她地心。

只消千步之距,便可相见。

车在行,她在数,步步相迫却是慢。

一想到那人正从对岸而来,她便神恍心颤,仿若那双冰寒褐眸就在眼前。

…一百步。

依稀听见远处前方有异乐之音,浮桁震荡之波微大。

…五十步。

车帘半掀,可见对面五色销金龙纛透过雪幕,重重压目而来,其后车马仪仗一望无尽,蜿蜒如龙。

…二十步。

耳边铃响之音骤止,车身猛地一震,停了下来。

只随浮桁轻荡微晃,晃得她的心开始发抖。

怀中手炉虽暖,指尖却寒魄似冰。

英欢心中忽生悔意,她…到底是想要什么?!

到此处来,就算见他一面,又能如何?!

她吸一口冷风,蓦然抬手,将车帘扯下,紧紧*上身后明黄软垫,闭了眼睛。

就这么…留在车中罢。

前方仪卫错甲之音此起彼伏,良久才消。

两国使副高声相唤,繁礼行之不休,她听在耳里,脑中空空,一时间竟有手足无措之感。

前方公主副辂又行,铃声再响,渐渐远去。

…那车中之人从此便是他的皇后。

英欢胸口一阵绞痛,额上汗粒大冒,手掐着身侧龙柱,死命咬住唇。

国礼君威尽数抛诸身后,她只知她出不得这金辂。

她只知她不能见他。

如若见他一面,她不知…不知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心痛渐消,汗粒成冰。

不知过了多久,前面再无声响,浮桁浅震波翻,空留宫乐余音。

到底是,空欢喜。

千里寒行,重重叠叠繁复华礼,到头来不过换得一场怯。

她坐着,慢慢垂了眼,睫卷睫颤间,听见外面有人轻禀道:“陛下?”

卤簿仪仗诸卫仍在等她,她却忘却诸事,只顾自己一人愁乐之情…

英欢抚眼轻应,“公主已走?”

“是。”

她低喘,而后起身,着人撑起辂前绣帘…

若是见不着他,那便见一眼他治下之土也好。

外面雪花翻飞飘扬,冷风阵阵袭来,瞬间就将她的脸吹成潮红之色。

她抬眼,卤簿仪仗之外,浮桁之上雪印纷乱…

五十步外,邺齐黄仗静立成阵,仍是未走!

她惊诧不已,心里跳停一拍,目光朝后探去——

那人身在马上,未行辇驾,未着衮服,一袭鹤羽云纹长氅,青白泛光,发未束冠,只留墨玉龙簪于上。

一张脸瘦削陡峭,一双眼黑雾蔽罩。

他身后,帝王之仗森肃生威,衬得他人更是无羁桀傲。

壁立千仞之姿,似荒岭奇峰,冰透九天重阙,折射寒日之光,身负不可一世之态。

他看着她。

似刃眸光,破雾而来,伐冰化雪,叫她心间陡生乱意。

她再也呼吸不得。

再也动不得再也走不得。

只能定定地望着他,又望着他…

见他身下黑马尥蹄喷息,见他下巴微扬,面色愈黯,长腿轻夹马肚,朝她慢慢行来。请不要再说我虐,曙光在此…爱阿喜者请戳粉红票*^^*

卷三欢若平生,喜之不尽帝业七

广袂宽缘随风而展,裳朱迎雪轻扬。

她立在辂前未下,脸被风雪扑湿,素得透亮,唇是冻透了的红紫之色,宛如浸血之果,灼潋妖饶。

马行一步,卫紧三分。

六军龙墀十三旗,金吾纛槊六十骑,仪仗森肃,隔于其间。

他正正立于马上,氅上鹤羽长顺硬朗,逆风翻飞,青白云纹若隐若现,行中捻成龙迹。

天子之威摄群卫,霸溢四方。

白羽黑马,朗朗映目,人是瘦而硬悍,宽肩长臂,束腿墨靴,仿若初见。

她仰首,眼角水雾成冰,微启之唇轻轻作颤,紫裘宽肘伴风狂展,如蝶之双翼,金丝龙形映雪而腾。

身前之众,面前之风,眼前之雪,与心中之人相比,通通尽弥不觉。

他眸间黑雾腾绕不散,罔顾周遭人马卫仗,只身向前,逼她而近。

如火燎原般的气势,尽扫诸卫,一路缓行一路烫,无人敢挡。

倪众人之态,待触上她的眼时,才僵了一刻。

她望着他,目光披雪穿风而过,直抵他心。

天下一局,两国之境,狂风烈雪间二王相峙。

是爱是恨,为国为私,谁念着谁谁又负了谁。

位尊身贵,手握权重,竟敌不过这一眼相望。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大掌扯缰而止,座下之马低嘶一声。昂脖抖鬃,一副不羁之势。

邰驾前众卫铁甲颤动,手中之戟铿锵作响,尖上蒙雪,利中含冰。

她手脚俱僵。若非泪如寒冻,只怕此时双颊早已湿透。

与他相隔不过数十步,却似千山万里相阻,遥不可及,远不可触。

厚裘重衮下心在狂跳,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近,他停下,他看着她。可却下不得辂上不得前。

开不了口,触不到他。

就这样看着他。

其实已是天赐恩惠。

她长睫凌霜,冰透双眸,眼中蓝黑之雾杳杳轻动,终是垂了眼,阖了目光于心。

就这样罢。

看一眼,已是足够。

知道他仍英悍有力,看见他仍霸道无羁,就够了。

不能再求多,求多便是求输。她不能输,亦输不起。

凛凛寒风之中她转身,履踏辂上沉雪,袖拢江上潮气。便要入辂降帘。

可身后却蓦地响起箭啸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