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君之罪,其罪当诛,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上不尊。

不是他不怕,而是他明白,如果此事让她得知,她是绝不会同意他这么做的。

她说只要逐州,纵是失了南岵诸地也要逐州,只要他将逐州取了,就行。

可他却想统统给她。

逐州,还有秦山以西的南岵诸地。

只要他能得,就绝不愿放手!

…也绝不愿输给那个男人。

着副将陈进统帅大军留境待守,若是邺齐大军在南岵战战得利,便叫陈进领军直逼而入,夺秦山以西诸地。

若是贺喜遵守诺言,那千里河原便归邰涗尽得;若是贺喜言而无信,那陈进大军亦可防其生变。

他自领五千人马,日夜奔袭南下,为的就是一个快字。

若想不使那人察觉,便只能抽调少数兵马,疾行强攻!

要趁那人反应不及,大军分兵无力,邺齐国中调兵乏缓之时,将逐州一举夺下!

帅帐重幔猛地被人从外掀起,夜风扑入,险些将烛火拍灭。

都指挥使以上的将领们齐齐而至,甲胄未披,只着单袍,汗渍满身,入帐行礼后,便抬头望向上座,“将军!”

越往南就越热,八月的天气,纵是在山中扎营,仍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狄风抬眼,扫过诸将,眸子黯了些,“传令下去,丑时拔营,不得点火明路,马衔枚人噤声,天明之前定要赶至石陵山!”

一干将领们闻言,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狄风起身站定,“怎么?”

有人出列,面色不稳,“我等都以为将军是要率军直赴东江之西,却没想过竟是要向清浏关而行。”

狄风看他,“怕了?”

那人面色微臊,大声道:“大家都是跟着将军多年的人,有何可怕!只不过逐山与石陵山山势险峻,清浏关依两山之险,若想破此关而攻逐州城,恐怕甚难。”

此言将落毕,又有人续道:“将军此次只率五千人马,可逐州一带邺齐守军却有六万之众!将军即便是天纵帅才胸怀韬略,也不该弃江西而选清浏关…”

五千兵马敌六万大军,此举已是疯狂至极,谁能想得到他竟然独选清浏关,意欲强攻天险!

狄风抬手止言,眼眸动了动,“当初邺齐大军攻逐州城,自东越江而过,用了二十日。”

众人皱眉,等着他继续说。

狄风看了大家一眼,又道:“此次率军赴此,我只留了十日。”他停一下,面色转黑,“十日内,邰涗必下逐州城!”

众将皆惊,面色不平,欲言却不知如何开口。

当初邺齐皇帝御驾亲征,率八万邺齐大军逼境,围城打援,短短二十日便破了逐州城,此一役已为兵者所仰;可狄风此时竟敢夸口,要用十日便从邺齐手中将逐州夺了,当真是震颤人心之言!

狄风走下来,眼望先前说话那人,嘴角微扬,“方恺,明日至石陵山后,你领所有人马,列阵于清浏关前,向邺齐守军讨敌要阵。”

方恺汗落,“将军…”停了半晌,才又咬咬牙,低了头,“属下遵命!”

清浏关守军少说也有二万,可狄风竟然要他率邰涗五千将士们齐齐列阵于前…再无比这更疯狂的事!

若非他是跟着狄风踏沙溅血多年疆场为伍之人,怕是绝不会从此之令!

狄风微一晗首,转头看向其他人,“告诉底下将士们,甲胄之下,作短衣襟小打扮。”

众人闻言愣住,不明其意。

狄风却不多言,独自侧过身,伸手捻了捻案上烛芯,下巴微微扬起。

逐州。逐州。

他败过一次,便绝无可能再败第二回。

除了那人的心机策谋,邺齐诸将当中,再无人能敌得过他!

……

大历十一年八月二十七日,右骁卫上将军狄风之部抵石陵山,于清浏关前列阵,盔甲鲜明,人马招摇,讨敌要战。

时邺齐大将薛晖、副将刘睿统二万大军,踞关静守,闭之不出。

邰涗将兵擂鼓激喊不休,至日落乃止,而邺齐大军未有一人得出,遂扎营于清浏关外。

……

清浏关下山涧水涨,夜风略寒,稍解夏意。

城楼上火光通明,邺齐将士人数众多,排排而立,都在朝关外远处火星点点的地方张望。

邰涗兵营就屯于关外不远,入夜后便静悄悄一片,只闻马嘶,不见人声,令人心中徒生不安。

山风一阵阵扫过,将邰涗营前高高竖着的帅旗吹得扬展翻飞,斗大的赤色“狄”字,纵是隔了这么远,也是触目惊心,让人忽视不得。

薛晖只着邺齐武将平日里穿的绢布甲,立于城头,面上无甚表情,眼睛直直盯着远处,动也不动。

身后不远处依稀传来士兵们的低低的埋怨声,声音虽小,可却是听得十分清楚。

副将刘睿走上前来,立于他身侧,狠狠叹了一口气,“将军白日里为何不放大军出关迎战?将士们听了一整日对面的叫骂之声,肚子里全是怨气。”

薛晖头也不回,口中淡淡问道:“此次邰涗突然来袭,领兵何人,你可是看清了?”

刘睿鼻子里哼出一声,“纵是狄风又如何?将军又不是没见,邰涗列阵关外的就只五千余人,哪里敌得过邺齐关内大军!”

薛晖脸稍微偏了一下,瞥了刘睿一眼,一侧嘴角翘起,“狄风于沙场成名之时,你还只是朱将军麾下未入流十资的一名小小兵员。”

刘睿脸一红,心中略生恼意,可薛晖年过四十,纵横沙场二十余年,亦是邺齐尚有资历的老将之一,自己得罪不得,只得咽下这口气,僵在那里一字不发。

薛晖眼望前方,过了好半晌,忽然又道:“你可还记得狄风的成名之役?”

刘睿想了一下,“将军说的是十二年前的祈口一战?怎的突然提起此事?”

薛晖眼睛微眯,“那一役,中宛在曲埠屯营安寨共一万五千余人,狄风仅率一百骑便前去袭营,扰敌即退,一路诱敌至祈口。祈口邰涗五千伏兵四起,倾剿中宛大军近一万人。当年此役,令狄风名震天下,三国俱畏。此人有谋亦有胆,身先士卒而不自骄,麾下风圣军勇猛不可当,但问五国将帅,有哪个敢轻视他?”

刘睿默然不语,手却攥了起来。

薛晖抬手,指向远方邰涗兵营,压低了声音道:“此次他率五千人来诱敌,关外逐山与石陵山二山险峻,你怎知里面没有邰涗伏兵?”

刘睿生生打了个冷颤,脸色僵白。

十二年前,狄风能以一百骑诱敌而伏兵五千,那今日…五千骑兵之后,又会有多少邰涗大军在等着他们!

薛晖转过身,“以己之不败,待敌之可乘,坐拥坚城,听敌自败,这才是你我守关之上策。”

刘睿满面羞容,点点头,“属下先前唐突了,还望将军莫怪。”

薛晖摆手轻笑,“无碍。传令下去,今夜好生警备着,关外大营兵马若动,叫人随时来报。”

刘睿应下来,跟着薛晖朝城楼下行去,走至一半时却又下意识地回头远眺一眼。

邰涗大营,兵寨火光已灭,人马之声俱无,静得出奇,徒留似血帅旗展映夜幕。

卷二一则以欢,一则以喜欢喜三十二

一整夜都静得诡异。

月伴稀星,山里的夜幕似缎,藏青色衬着落落星茫,厚而通透。

西涧水涨,越来越高,于清浏关城头上都可听见水流汩汩之声。

风也携了水气,近身润人,扑面不寒。

夏夜本是怡人,奈何偏偏杂了血腥之气,让人不得安眠。

薛晖归营前曾特意叮嘱过,夜里人心松散,邰涗大军奇谋诡出,许是会趁夜前来强攻清浏关,故让守城士兵们加倍警惕关外动静,思及十二年前祈口一役,清浏关此时是再不能重蹈覆辙!

城头上的邺齐守军一夜未敢合眼,纵是闷热也是甲胄齐整,丝毫不敢有所懈怠,轮流看护执戒,眼望关外西面的邰涗大营所处之地。

可却是一整夜的静,只是静。

邰涗大营不见火光,黑漆漆一片,前半夜隐约或闻马嘶,到了后半夜,便是一点声音都没了。

关前两山狭隘,堪为天险,遥望一点动静都无的邰涗大营,清浏关城头上的邺齐士兵们眼酸身疲,心中不禁松了戒备,暗怪薛晖风雨不辨、戒心过甚。

以二山之峻、关内守军之重,邰涗大军纵是铜头铁臂脚踏飞云,怕也难入!

漫漫之夜甚是冗乏,待远远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城头守军们才大松了一口气,眼见天就要大亮,提心吊胆整整一夜,终于可以回营好生歇息一番了。

戈戟既斜,面露疲态,站了一夜的邺齐士兵们动动手脚,戏谑笑骂之声也自其间窜出,再等一刻,待大营人马俱醒,就有人来换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