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抵京中,邰涗朝中一片哗然,人人震惊不已。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英欢独除狄风临事专断之权,可谁能想到狄风竟会胆大至此地步!

御史台弹章如雪片纷飞源源不断,半日内便铺满了九崇殿。

朝中清流非议,举国上下皆惊,英欢亦是龙颜大怒。

一日内连下七诏,命枢府即日派人送去狄风阵前,欲解其兵权与副帅卢可华,并着狄风火速归京。

圣旨还未送出,前线兵报又至,南岵世子邵远统十二万大军破境而入,直逼门峡南面,却遭邺齐何平生麾下骑兵伏击,不得西进。

中宛淀梁黄世开之部欲分兵南下施援,却于半路为狄风所袭,只得弃而回营;北戬闻之,遂按兵不动,于云谷关扎营待望。

七月二十六日,龚明德率军西进,截断邵远后路,与何平生之部前后相夹,重创南岵大军,血战七日,一役杀敌八万余人,其余尽数俘虏。

南岵世子邵远奋力突围,领千余骑杀出重围,日夜不停,奔回南岵境内。

南岵大军既败,中宛北戬二国随即收兵,三国围攻之势瞬时瓦解。

于宏率军北上,与林锋楠大军于嘉陵关外汇合,合力围剿平德流寇。

红旗捷报抵京之时,距狄风奉旨出兵不过短短二十八日,而外敌已退,内乱平定之时亦是指日可待。

朝中诸声皆弥,人人都被惊得回不过神来。

狄风率部归京,自上折子请罪,英欢阅后不批,命人誊抄后分发至两省三衙并枢府及御史台,着朝中肱股重臣群议。

何平生麾下邺齐大军屯于凉城外,不进不退,不知何意,而龚明德之部对之不敢轻举妄动,只留门峡一带布守。

狄风于己罪尚未议决时又上折子,奏请英欢亲犒邺齐大军。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邺齐此役于邰涗堪称有恩,犒慰邺齐大军也在常理之中;可让皇上亲赴凉城犒军,风险甚大!

朝臣们各怀己见,三日来各色折子纷纷而上,附议的有,劝拒的有,弹劾狄风居心叵测的有,意欲趁此机会与邺齐修盟的亦有…

众言纠杂不清,惟等英欢最后定夺。

……

“陛下非去不可。”

狄风跪于殿中,声音低哑,语气却是不可动摇的笃定。

英欢面无表情,眼中怒火腾然而生,手中一摞折子想也未想便朝他砸下来,“你罪且未定,不想想自己后路如何,此时替他邺齐大军瞎操什么心!”

狄风避也不避,由着那些折子落在他身上,“臣甘愿领罪,绝无开脱之辞,但陛下非去凉城不可。”

英欢气极,撑在案上的手都在抖,“你甘愿领罪?当日你自作主张让邺齐大军入境,事先连一封密折都不发予朕,你可知这是什么罪?”

狄风抿唇,头低着,“臣之罪臣自知,臣甘愿伏法。还望陛下能去凉城犒慰邺齐大军。”

英欢深吸一口气,面色发黑,“你到底何意?不论朕同你说什么,你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你到底想要如何?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之所以瞒着朕,就是怕朕知道后会同意,你怕若是邺齐半路反悔,朕就成了邰涗的千古罪人,国之昏君!你狄风忠君爱国,拿自己性命搏此一役,纵是赴死你也心甘情愿,功过留待后人评说,好得很,当真是好得很!”

狄风脸上棱角僵直,抿唇半天不语,待英欢怒气降下去些后才又开口道:“陛下可知,率军入境的何平生是谁?”

英欢冷笑,“朕有何不知?朱雄的副将,一个邺齐从三品的都虞侯!”

狄风头压得更低,“何平生,就是何公子。”

何公子?

英欢皱眉,不明其意,看向狄风,略略思索一番,心中片刻间陡转百度,然后猛地一惊!

“他…”她颤声道,眼中亮光凌现。

狄风抬眼,缓缓地点了点头。

英欢腿一软,跌坐回椅上,身子止不住地乱抖。

妖孽,妖孽,当真是妖孽!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统帅五万邺齐精锐之师,横扫南岵十二万大军,在危难中救邰涗于水火的,竟然是他本人!

卷二一则以欢,一则以喜欢喜十七

英欢深吸一口气,看向狄风的目光仍是不置信,“若真是他,为何你回京之日不报,要拖到此时才说?”

狄风微叹,“臣与他有约,不得在此时将此事告诉陛下。”

英欢脸色略变,“既然如此,那你为何又说了?”

狄风低下头,“臣只说他是何公子,并未说何公子是谁。”

英欢侧目,不再看他,低声道:“到底为何执意要朕去凉城?”

狄风猛地抬头,“臣曾于邺齐城营帅帐中答应过他,倘若此次邺齐能助邰涗脱困,臣当竭力相报!那一日邵远兵败,臣率部回京途中过凉城,他说…惟愿能见陛下一面。”

英欢心头微震,胸间瞬时雾气弥漫,润得她整个人都湿了。

狄风又道:“几日来陛下迟迟不决,臣若不将此事说出来,只怕陛下断不会同意亲赴凉城犒师。”

英欢不语,抬眼去看狄风,面上一片平静,心中却是大潮翻涌。

惟愿能见她一面。

那人竟能说得出此话?

她心口梗窒,竟不知能作何反应,只觉先前死死压抑着的诸多念想此时统统奔涌而出,如排天巨浪打在她身上,只是痛。

着狄风去送那珠簪,是想让他念在当日她放过他一命而退兵;不曾想他竟能说动狄风,率兵入境助邰涗退敌;更不曾想…他竟会亲命亲为,大败南岵后徒留凉城不退——

却是为了要见她一面。

堂堂一国之君,竟放纵自己任性若此,当真是世间罕见。

英欢浅喘一口,手探上御案拾起朱笔,低了眼,不愿让他见她失态,“朕知道了,你且先回去,容朕再想想。”

狄风跪着不起,握成拳的指节泛青,嗓音低哑道:“陛下,难道就不想再见他一面?”

英欢大惊,却不信此言能自他口中而出,甩下笔起身,盯着他道:“你说什么?”

狄风眸色深深,“陛下何苦折磨自己。”

英欢一怔,转瞬顿明,随即怒不可歇,大声斥道:“退下!”

心在狂抖,被他那一句话拨得颤栗不已。

也不论狄风在身后如何,她自顾自地转身,大步朝内殿行去。

才走了几步,胸口便是一绞,额上汗粒渐涌。

眼前水气氤氲,拼死咬住嘴唇,才没叫出痛来。

近侍宫女们知她正在气头上,遂不敢言,合上门便都退了出去。

英欢人一软,身子*上低案,一垂眼,心也跟着落了下来。

那人的眼唇笑貌,那人的贵气霸举,连带那一夜的苍茫月色,一刹那间全都浮现出来。

他的怀抱他的吻,他低沉似璺的声音,他拾了那串玉片,他说,此物声音虽美,却不及你的笑声万一。

他看着她,眼中火花四跳,他长指抚过她的发,他为她绾了发髻。

英欢闭上眼,再睁开,长睫已湿。

伸手拿过案上银瓶,指尖轻触上面四个纂痕…

平生,何平生,他到底作得什么打算,他的真心究竟是何模样。

若是再见他一面,她又会变成什么样。

英欢挽袖,那银瓶在掌中微微发热,好似她的心。

门峡至凉城不过两日路程,若是让龚明德率军西进,她以犒师之名拖延时日,命狄风领风圣军护驾至凉城…

那人纵是插翅也难飞!

英欢按捺下心中暗潮,他既是敢放纵自己任性,那便不要怨她心狠反复!

……

大历十一年八月十日,朝中清流非议不休,御史台群吏连名拜表,道狄风之罪可诛,纵是圣上念其战功赫赫,亦当将其削职为民,流放边疆。

英欢独排众议,于当日下诏,暂贬狄风为右骁卫上将军,命其率风圣军护驾至凉城犒师,待归京之后再将其下御史台狱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