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墙上火把陡然作亮,左右两侧各上来两个士兵,定睛朝远处望去,眼中隐隐带了点期冀之意。

墨袍黑驹,一人一马飞驰而来,盔上白缨于夜中格外醒目,奔来时似一道亮目之光,转瞬便至城外百步。

望楼之上的士兵看清来者身上铠甲,眼皮猛地一抬,喃喃低语道:“终于来了。”又飞快回身,对身旁另一人道:“火速去禀朱将军,邰涗来使已至城下!”

话音将落,身后桟梯上便响起了重重脚步声,朱雄粗大的嗓音已然响起:“待你们来报,早就晚了!老子等得都要睡着了…”

一排士兵长枪竖起,“朱将军!”

朱雄几大步走至望楼前面,口中愤愤道:“邰涗杂种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折腾到半夜才来个人,真他娘的欠教训!若不是皇上有言在先,老子非揍他一顿不可…”

话音在他看清墙下之人时戛然而止。

朱雄嘴巴微张,眼睛圆瞪,怔愣了片刻后,马上朝两侧之人用力一挥手,“命下面的人开城门迎使入内!”见身周士兵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是不耐烦的一声:“都等着干什么,想让老子自己去开啊?”

话一说罢,他便当先快步下了楼去,动作之急,让一干士兵们均摸不着头脑。

朱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邰涗来使怎会是他!

城营比一般外城墙要稍显简陋,门不高但宽,为求方便军队疾进而出。

狄风打量了一番城营四周,又驱马而行数十步,至城门方止,才翻身下马,眼前之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里面远处火把四晃,亮光耀天,人马都还未歇息。

他抬眼,一眼便看见众人之前的朱雄,不禁一挑眉,“朱将军。”

朱雄更是两眼放光,“狄将军,怎会是你!”

他知狄风领军至东江对岸屯营,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亲来为使!

狄风见既是相识之人,也就顾不得那些虚礼,直接上前几步,对朱雄低声道:“朱将军,狄某恳望见邺齐皇帝陛下一面。”

朱雄没料到他如此直接,不由微怔,随即屏退左右士兵,对狄风道:“陛下此时人在城中行宫,狄将军之请,在下怕是难以成全。在下奉我上之命前来迎使,将军有何事,但跟在下说便是。”

说着便要让人带狄风入营,可狄风却一动不动,只是盯着他,眼里越来越暗。

朱雄被他这目光看得心生寒意,“狄将军?”

狄风挪开目光,看了看身侧几个挂刀执枪的士兵,又看向朱雄,嘴角微弯,“朱将军,别拿狄某当三岁小娃。”

朱雄脸色略黑,却听狄风继续道:“在下今夜,非邺齐皇帝陛下不见。”

他这语气煞是笃稳,眼中寒意浓洌,抿紧的嘴唇更似刀锋,绝不肯退。

朱雄看着他这模样,脑中想起那一日在逐州城外狄风所为,心中不禁略动,使劲一咬牙,闷声道:“罢了,狄将军随在下来!”

狄风绷紧了的身子一松,跟着朱雄往里面走去。

身后有邺齐士兵一路跟着,他眼睛四处扫略了一番城营内部,也顾不得多看,心中只盘算着见了贺喜,要如何开口。

他要如何才能不负她的嘱托…

中军重帐垂地,两排士兵执戟相向而立,帐幕交叠处隐隐透出里面亮光,狄风一回神,朝朱雄看去,见他已上前同那些士兵小声吩咐着什么,随即入得帐内。

狄风低了头,手探上腰间佩剑,轻抚而过,然后解了下来。

他就知道,那人此时怎会在开宁城中行宫,必是在这大营中无疑!

转念间朱雄已然出来,走至他身边,压低了声音道:“狄将军请入内。”说完低头看了看他掌中之剑。

狄风不等他再开口,自己将剑重重往他手中一搁,“多谢朱将军了。”

握剑的指节有些僵,心底竟有些紧张,看着眼前的垂帐,脚忽如千斤之重。

狄风暗暗吸了口气,上前一步,厚重帐子被两侧士兵撩起,他手握成拳,几大步走了进去。

身后帐幕重重落下,激得地上起了一片尘,有刀枪相触的声音传进来,他心内瞬明,外面是已被人封死了。

中军帐内空空荡荡,烛光通亮,帐中男子背对着他,低头于案上挥腕,不知在写些什么。

一样的宽肩长臂,一样的挺拔身形,此时纵是背对着他,那人身上也透着让人不可避视的迫人之态。

狄风看着他,半天没动,不知该如何开口。

第一次相见,是两军对阵时的匆匆一瞥,那骄悍身影映于脑中,长久不消;第二次见他,是杵州城内惊心一夜,那临剑欺身却稳而不慌的漠然之态,曾叫他隐感钦佩;此时再见,对方底细他尽晓,可心中却越是没底。

这男人利悍霸道,行事不循常理,叫人琢磨不透。

狄风再抬眼时,那人已然回头,正看着他,褐眸中映着冰茫,“狄将军,别来无恙。”

狄风微窒,心神陡转,头低下,“邰涗检校靖远将军狄风拜见陛下。”左腿膝盖弯了一瞬,却顿在一半,终究是跪不下去。

贺喜朝他走两步,并不在意他这无礼之举,“狄将军胆识过人,以将帅之身而为来使,亲赴邺齐大营,真是令人钦佩。”

狄风微恼,听得出他这话中的浓浓讽意,不禁顶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何况邺齐邰涗此时犹未开战,在下有何不敢来的?”

贺喜嘴角蓦地扬起,眸子闪了一下,“说得没错。狄将军口口声声说要见朕,所为何事?”

狄风见他单刀直入开口相问,也便不加掩藏,弯身从左踝侧面皮袋中抽出一物,递了过去,“奉我上之命,前来将此物交与陛下。”

贺喜望去,珠簪于光下微闪,眼中不觉微微一痛。

他伸手接过,握住,手指滑过簪身,在簪头珠花上磨娑了几下,呼吸陡然重了起来。

眼前闪过那一晚…他狠狠地吻她,将这簪子从她发上扯落;她任他在她身上肆虐,却拿了这簪子抵住他的喉头。

她本可以下手,却终究丢了这簪子;而他竟也放过她,反将这珠簪拾起,重新插入她的发间。

只有自己才知道,他自十四岁后,就再无为女人绾过发。

也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一晚他手下绽出的发髻,是当年母妃最爱的样子。

是冲动罢,那一夜竟会动情至此。

贺喜握着珠簪的手背至身后,望向狄风,心中已知他的来意。

竟没想到,以她那么傲然的性子,却会做出这种事情,如此想来,邰涗眼下定是到了绝境。

否则她绝不会让狄风来走这一遭,而且…还送来了这珠簪。

是想让他退兵。

是想让他念在那一夜,她终是放过了他,而求他这次也放过邰涗。

贺喜眸子轻阂,复又睁开,簪身已被他攥热,可他却仍是没有开口。

狄风却已等不及,心急如焚,直接了当便问:“陛下心中到底何意?”

贺喜看着他,眸色渐深,“朕不可能退兵。”

狄风闻得此言,心底一凉,整个人都僵住了。

到底还是这最坏的结果。

他心神似被抽离,艰难地开口,“既如此,在下只能与陛下于战场相见!”

贺喜不语,胳膊陡然抬起,手中珠簪于空中划过一道亮线,尾端紧紧扎入帐侧高悬的五国布防图上。

狄风顺势看去,簪子所扎之处,正是邰涗边境重城临康。

于是愈加不解。

贺喜长袖垂下,手指轻搓,“狄将军以为邰涗眼下胜算几何?”

狄风胸口气血上涌,“不到二成。”

贺喜嘴角轻扯,“就算是邺齐退兵,邰涗也抵不住北面流寇与三国重兵四面相压。”

狄风知他所言在理,可却听不得邰涗成败由他口中道出,不禁咬牙道:“陛下无需为一己私心开脱…”

贺喜不理他,自己上前,手朝图北面指去,“林锋楠领十八万邰涗禁军出兵至嘉陵关,此时只剩十六万不到,而平寇之日遥不可望;北戬十万大军屯于云谷关,一旦攻入邰涗境内,林锋楠则是腹背受敌,大军倾灭指日可待,只能向南求援;于宏断不可能见死不救,必定分兵北上抗击北戬大军;如是,南面便只剩龚明德,而他却要以一己之部与中宛南岵共二十万大军相抗,结果可想而知。狄将军,邺齐退兵与否,邰涗都只是一败。”

狄风眼中迸出血丝,面色泛黑,牙根紧咬,半晌才说出话来:“就算如此,在下也定与敌军血战至死!”

贺喜扭头看他一眼,“忠勇可嘉,狄将军死后,谥号定会不同凡响。”

又是这般讽意浓浓的话语,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狄风满身血液冲上脑顶,恨不能此时上前将这男人扼死于帐中,就算是他要以身抵命、邺齐举倾国之兵来攻邰涗,他也不管了!

盛怒之下,却隐隐听见贺喜低声道:“朕可以让邰涗不败。”

狄风脑中嗡地响了一下,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连礼数都顾不得了,上前急冲冲道:“你说什么?”

贺喜看他一眼,声音依旧稳稳,“朕有一计,可保邰涗不败,只是不知狄将军愿不愿意配合?”

狄风浑身血液沸了起来,“只要能退三国大军,莫论何事,在下定当为之!”

贺喜眸中寒光乍现,抬手一把将珠簪拔下,图中临康处留了小小的一个洞。

他开口,声音冰得渗骨,“开临康城门,让邺齐五万骑兵入邰涗境内。”

狄风身上滚烫的血液一刹那间统统被冻住,浑身刺痛,不可遏制地抖了起来。